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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杨紫琼一样,做“你们的”自己,而不是“他们的”自己

2023-03-21 18:2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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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生为女人的天才,都是为公众幸福送命的。”(司汤达)

上周,在 95 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杨紫琼凭借电影《瞬息全宇宙》捧走了小金人,成为奥斯卡历史上第一位华裔“影后”。而《瞬息全宇宙》共斩获七项大奖,成为好莱坞历史上最大的赢家之一。

杨紫琼出生于 1962 年,已年过六十的她,在一个惯常已经和“退休”两字划上等号的年纪,登上了世界电影的巅峰。当她在奥斯卡颁奖礼上说出“所有女性,不要相信任何人说你早就过了黄金期,永远不要放弃。”的时候,一种女性对自我身份永不放弃的追求、对命运毫不妥协的努力,这种蓬勃的力量感呼之欲出。

图来自奥斯卡颁奖礼视频

回想起几年前在 FIRST 青年电影展闭幕式上,海清代表“中年女演员”的那次发声,相较于杨紫琼在奥斯卡上的意气风发,让人唏嘘不已。

 

当年海清发声提出“中年女演员”缺乏表演机会,并不是说“女演员”没有机会出演电影、电视剧等等,可能应该理解为:女演员缺乏独立自主、把握人生走向、追求多元化身份的角色,多的是回归家庭、相夫教子、无私奉献的角色。而杨紫琼在《瞬息全宇宙》塑造的穿梭在多个平行时空的母亲形象,那种奋力在各个人生际遇中实现自己人生价值、充满生命力的女性力量,则与“女演员缺乏机会”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图来自网络

女性艺术家的地位

女演员得不到平等对待的状况,绝不只是发生在当下。法国哲学家、作家、女性主义代表人物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中追溯了“女演员”在欧洲文化舞台上的出现:

“有几类人物在摆脱资产阶级束缚的圈子里确立地位;可以看到出现一种新类型人物:女演员。一五四五年,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出现在舞台上;一五九二年,仍然只有一个女演员;十七世纪初,大部分女演员都是男演员的妻子;随后她们在职业和私生活中取得独立。”

从波伏瓦的记录中可以看出,在那几个世纪中,以“女演员”为代表的女性艺术家们得到了一定的地位:

“有人说过,女人的法定地位从十五世纪初到十九世纪几乎没变;但是,在享有特权的阶级中,她的具体处境却在变化。意大利文艺复兴是一个个性自由发展的时期,有利于孕育各种各样不分性别的、强有力的个性。”

其中的先驱就包括著名的美第奇家族重要成员洛伦佐·德·美第奇和朱利亚诺·德·美第奇的母亲——卢克雷齐亚·托尔纳博尼。除了向孩子传授关于艺术和文化的知识,卢克雷齐亚·托尔纳博尼本人还写过颂歌、施洗约翰和圣母的传记,有评论说她是迄今为止西方文化中第一个撰写圣经人物传记、尤其是圣经中女性人物传记的女性作家。    

 

卢克雷齐亚•托尔纳博尼

而所谓的“特权阶级”,除了那时的女君主、女性冒险家之外,还涌现了不少以学问或才能闻名的女性:

“十七世纪的女性主要在智力方面继续独树一帜;上流社会的生活在发展,文化在传播;在沙龙中女人所起的作用巨大;由于她们没有投身于建设世界,她们有闲暇投身到交谈、艺术和文学中;她们没有受到正规的教育,但是,通过交谈、阅读、私人家庭教师的教育或者公共讲座,她们终于获得了高于她们丈夫的知识。”

甚至在十八世纪的法国,女性的自由和独立还要扩大:聪明的和有雄心的女子,为自身创造了行动的可能性。她们关注文学、哲学、科学,若弗兰夫人是法国启蒙运动重要人物,杜·德方夫人在沙龙中接待作家和百科全书派,杜·沙特莱夫人(法国女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有自己的物理工作室、化学实验室。    

 

若弗兰夫人,Madame Geoffrin

 

作为法国启蒙运动重要人物,若弗兰夫人的沙龙在欧洲声誉斐然

她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能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积极地干预政治生活。几乎没有一个大臣没有女顾问,以至孟德斯鸠认为,在法国,一切都是由女人完成的,她们构成“国家中的一个新国家”。

柯莱(法国歌谣作家、戏剧家,著有《酒中真理》等)在一七八九年前夕写道:“她们在法国人中占据着极大优势,她们让法国人这样屈从自己,以至法国人只听从她们去思想和感觉。

女演员,还是高级妓女?

而在上流社会女子旁边、享有广泛声誉的女性中,就还包括有女演员,比如:女歌唱家索菲·阿尔努、女演员阿德里安娜·勒库夫勒等等。而在那个时代——甚至更早开始并且一直绵延至今——这些女性往往伴随一个恶意满满的称谓:高级妓女。

在“表演”这个男性占主导地位的领域(一直到今天都还是这样,无论是电影制作方,还是观影方),女演员会被加上一系列限定词:自恋,虚荣,渴望永远站在聚光灯中心。

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有个关于女演员的非常有趣的描述:如果情况允许自恋的女人这样做,什么也不能给予她公开献身于戏剧那样深深的满足。

即使伟大如舞蹈家伊莎多拉·邓肯,她在《我的一生》中也有充满自恋、并渴望以此换得关注的心理描绘: 

“在表演之后,我身穿紧身衣,头发插满玫瑰,是多么漂亮!为什么不让人利用这种魅力呢?为什么一个整天用脑的男人……不被这美妙的双臂拥抱呢?他难道不会找到对自己辛劳的某些安慰、几小时的美好和忘我吗?”

 

伊莎多拉•邓肯

而女演员的最终走向,往往是嫁入豪门,或转向更有影响更有名望的男人。

“实业家、制片商在送给女友珍珠和裘皮大衣时,通过她证实自己的财富和权势:不管女人是赚钱的手段还是花钱的借口,都是同样的奴役。压在她身上的赠与是锁链。她穿戴的这些衣服和首饰,真的属于她吗?”

波伏瓦分析说,

“如果她享有巨大威信,她在面容和身材损毁以后仍能生存下去;但是,维持她最可靠的财产即声誉,要使她屈从于最严酷的专制,即舆论的专制。

“众所周知,好莱坞女明星陷入怎样的奴役状态中。她们的身体不再属于她们;制片商决定她们头发的颜色、她们的体重、她们的曲线、她们的体型;为了改变面颊的曲线,会拔掉几颗牙齿。节食、锻炼、试衣、打扮,是每天的苦差事。在“明星星事”栏目中,预测她们的出行和调情,私人生活只是公众生活的一个时刻。

“在法国,没有成文的规定,但谨慎和灵活的女人知道,‘出名’要求她怎样做。”

 

玛丽莲•梦露的牙齿、头发,都是经过精心的美容手段而打造出的效果

但是,拒绝屈从于这些要求的女明星,可能会比男性电影演员更容易经历或突如其来、或缓慢却不可避免的失势。

那么,假如是一位“功成名就”的女人——女演员、女歌星、舞蹈女演员,将会怎样?她能真正把职业前途握在自己手里吗?波伏瓦认为:

“她们的才华得到公认,摆脱了高级妓女的状况,可以有真正的独立,可是,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一生都处于危险中;她们必须毫不停歇地吸引观众和男人。”

显然,“她们必须毫不停歇地吸引观众和男人”,就是我们观察到的,“女演员”消失的重要原因:

回归家庭、相夫教子、无私奉献的角色,能够取悦、吸引这个占主导地位的男性社会;独立自主、独立思考、自己把握人生的角色,对这个失衡的社会结构就是一种威胁。

他们把我们变成洗衣妇和厨娘

伊拉斯谟(荷兰人文主义者,著有《愚人颂》等)在《小元老院》中让柯奈莉说话,犀利地提出:“男人是暴君……他们把我们当做玩偶……他们把我们变成洗衣妇和厨娘。” 

这种女性对男性的所谓“威胁”,最简单也最常见的污名化说法,就是:女性渴望独立,其目的仅限于寻找快乐,这正符合了波伏瓦明确指出的,常伴随在那个时代(其实现在也是)女性艺术家身上的一些称谓或身份:高级妓女,交际花。

男人拥有的经济特权和社会价值,造成了女人要取悦男人的风气和共识。对某些女人来说,演戏是一种谋生手段,一种简单的职业。以此,可能会走出真正的艺术家,在她们创造的角色中超越了自己 ,但她们要经历严格的训练和无尽的付出:

“像拉歇尔(法国悲剧女演员,十七岁进入法兰西喜剧院,出演高乃依和拉辛悲剧中的女主人公达二十年之久)这样的女演员,像伊莎多拉•邓肯这样的舞蹈家,即使她们得到男人的帮助,也还要从事一门要求她们有能力,并证明她们生存必要性的职业,她们在自愿从事和热爱的工作中达到具体的自由。”

 

拉歇尔(Rachel Félix)

但对绝大多数女人——其实绝大多数男人又何尝不是——来说,艺术、职业只是一种手段,她们没有投入真正的计划。

“(她们)受到可能导向荣耀的各种道路的吸引,但从来不会毫无保留地投入进去。绘画、雕塑、文学是要求严格的初步训练和付出个人努力的学科,许多女人都尝试过,但如果她们没有受到创作的积极愿望推动,很快就会放弃。”

在电影行业,明星要服从导演,很少会允许她有所自己独立的创造和提高。更不用说,明星本来就是很少的。有没有成功、杰出的女性,能够甩掉“她为了男人而存在”的帽子?有。但是波伏瓦这样写道:

“伟大如伊莎贝拉一世、伊丽莎白一世、叶卡捷琳娜二世,当她们建立能与男性相媲美的功业而成为君主时,社会自然会超越一切性别差异加以颂扬,但值得注意的是,她们的女性身份在社会上被取消了。一定程度上,她们成为英雄,是由于她们命运的特殊性,而不是由于她们行动的重要性。”

成功、杰出的女性,她们的女性身份很可能会被社会取消!

“上千种情况联合起来反对女作家”

十八世纪的法国,女性艺术家曾有一段时间享有较高的地位,“ 以至法国人只听从她们去思想和感觉”,但是,她们的地位并没有实质性的提升——或者说得到保障:

“在整个旧制度下,想有所作为的女人最容易接近的是文化领域。然而,没有女人达到但丁或莎士比亚的高峰;这个事实可以通过她们地位的总体平庸来解释。

“文化从来只是女性精英的特权而不是群众的特权;男性天才往往出自群众;甚至享有特权的女子也会在她们周围遇到障碍,阻止她们到达高峰。什么也不能阻止圣德肋撒、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飞腾,但有上千种情况联合起来反对女作家。”

“上千种情况联合起来反对女作家!!!”想想就可怕。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指出:在英国,女作家总是引起敌意的。

“艺术家比任何人更关注他人的见解;女人紧紧地依赖他人的见解:可以设想,对一个女艺术家来说,需要什么力量才敢对此置之不顾;通常她在这种斗争中耗尽精力。

“在十七世纪末,身为贵族、没有孩子的温希尔西夫人试图冒险写作;她的作品的某些段落表明,她具有敏感和诗意的本质;但是她在仇恨、愤怒和恐惧中衰竭了:

“唉!一个拿起笔的女人被看做这样自以为是,以至她决不能赎罪!”

即使到十九世纪,她们仍然时常不得不隐藏起来,甚至没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就是说,她们享受不到物质的独立这种内心自由所必需的条件之一。

即使是处境相对比较有利的法国,舆论很大程度也是敌视“女才子”的。在纪录片《西蒙娜·德·波伏瓦:一个现代女性》的开头,有这么一个片段:

波伏瓦谈女性写作(01:16)

“在大家熟知的那个历史版本中,我的书获得巨大成功,但我也因此成为诽谤中伤的靶子。在法国,一个女人写作,就是向别人提供攻击自己的武器,尤其在我开始发表作品的年纪。我是一个女作家,女作家不是深居简出的写作者,她的整个生命都由写作支配。这种生活并不比其他生活逊色,它有自己的存在理由,有自己的秩序,有自己的目标,不理解它的人不应该妄下断论,以为女人从事写作很荒诞。”

为什么?在十七世纪,当那些成为君主、冒险家等的女性出现后,“女人由于拥有广博的学问及随之而来的威望,终于干预男人的世界;许多雄心勃勃的女人从文学和爱情决疑论滑向政治阴谋。

一六二三年,教皇大使写道:“在法国,一切大事件、一切重大的阴谋往往都取决于女人。”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风向作用下,那些渴望在精神和肉体上完全独立、干出一番事业的女性会面临怎样的境遇。

波伏瓦指出:艺术和思想的源泉在于行动,对于想再现世界又处于世界边缘的人,这不是有利的处境——而女性恰恰长久以来就处于这样的边缘

玛丽·巴什基尔采夫(俄国女画家,有日记存世)问道:“穿着裙子,您指望我们去哪儿?”

司汤达说:“凡是生为女人的天才,都是为公众幸福送命的。”

归根结底,这是个始终属于男人的世界,权力仍然掌握在他们手中,即使是当下的文明中,依然残存着最古老传统的痼弊:父权制文明的体制和价值

当女性要求新的地位,想要跳出被贴在身上的女性标签时,远远超过男性的婚姻负担、只属于女性的生育束缚、社会要求女人承担照料孩子和家庭并视之为女性的义务,一切都使女人比男人更难将家庭生活和劳动者的角色调和起来。她们的生存要比丈夫艰难得多。     

《你好,李焕英》讲述的依然是一个为家庭奉献的女性

女性的处境正失去平衡,因此,女性才会难以适应

现在,几乎所有的行业都向女人敞开了大门,但是,无数的实例已经证明,社会依然有大量的人认为,对女人来说,结婚生子、照顾家庭,是最体面的人生之路。

“女人不见了。女人在哪里?今日的女人不是女人。”

其实,问题不出在女性身上,而是为什么对女性的认知和定位,要从男人的视角——以及大批通过男人的眼睛去观察自己的女人的视角——去看?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就要允许、鼓励女性成为“她”的自己,而不是“你们”任何人的自己。

(完)

以上文案编辑整理自

《第二性》

西蒙娜·德·波伏瓦|著

郑克鲁|译

关于女性问题最全面、最透彻、最充满智慧的百科全书

独家授权法译中唯一全译本

2012年傅雷翻译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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