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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志| 我的二姐,嫁了两次人,最爱的还是自己

2018-08-01 10:3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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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叫什么名字,我不大记得。作为二叔家的老二,没有人叫她大名,只叫她“二多”。既然有二必有三,二婶隔了一年生了我三姐,却不叫“三多”,改叫“多余”。再隔了一年,我大堂弟出生,又隔了两年,我小堂弟也出生了。后头的两个儿子,总算让我二婶在家族里站稳了脚,松了口气,也不怕二叔打她爷爷骂她了。二叔是木匠,常出去揽活干,二婶种地,家里就归大姐来照顾,去池塘洗衣服,烧火做饭,还有猪圈里的几口猪要喂食。大姐忙得昏天黑地,一抬眼,二姐趴在桌子上拿着凤仙花涂指甲,就气不打一处来,”二多,猪食你为么子不去弄一下?“二姐撩了大姐一眼,把书本拉到面前,“我要做作业,没得空。”大姐走过去,劈头打了她一下,“你懒抽筋咯!赶紧的!”二姐委委屈屈地站起来,去后厢房拌猪食。做晚饭,大姐在切菜,二姐在烧火,三姐还小在井边洗菜,两个弟弟早不知道到哪里疯去了。大姐切完菜一回头,灶台里没有火了,一看二姐正在发呆,”你瞎了眼咯?“二姐依旧没有回过神来。大姐过去揪她头发,二姐疼得叫起来,就是这样大姐也不松手,二姐也不敢还手。大姐只要告诉二婶,二婶拿起扫帚追过来就打,她会更怕的。

小学读完,二姐就不读了。那时候我刚上一年级,穿过田间的小路去小学,常常能看见她在河边放牛。牛在吃草,她在发呆。我叫她“二多姐”,连叫她几声,她才回转神来,认真地说:“不要叫我二多姐,要叫二姐。”我改口叫她“二姐”,她笑着点头,让我坐下来给她讲今天上了什么课,那个很凶的数学老师还打不打人,那个校长说话的时候是不是还喜欢喷口水。我一一回答了她。她在我眼中是好看的:高高挑挑的个子,小尖脸,还戴着小玻璃串珠耳环,一说起话来,眼睛瞪着大大的,像是被事情给吓到了,其实那只是表明她在专注地听。如果是她不感兴趣,她就眼神涣散,脸部呆呆,就冲这个,二叔二婶,还有大姐没少打她。挨打的时候,她哎呀哎呀地小声地叫,眼泪流了一脸。打完后,她又蹲在一个角落发呆。有时候,我去找大堂弟玩,上她家的楼梯,她就坐在楼梯口上,日落时的阳光照在她脸上,连她额头上的绒毛都在闪着光。她双手抱着膝盖,眼睛里看向虚空的一点。大姐抱了一堆衣服过来,她也没让开,大姐抬脚踢她一下,她哎呀地跳了起来,捂着痛处,避到一边。

闲暇时,我们这些小孩都会找些零活干,存点儿零花钱。垸子里大友家自己开了个烟火炮竹作坊,我们常利用周末去打小工。二姐反正不读书了,天天就在那里干活。我们要做的事儿很简单——插炮引。小小的纸筒用麻绳扎成一个六角形的饼状,在筒里装土、上硝、钻孔,用铁钎把每个筒子筑紧,再钻孔,接着就该我们这些小孩来放引线了。一个饼里,无数个小空,要挨个挨个插上引线,是非常费眼力的一件事。完成一个饼,给五毛钱。我插得慢,插着插着,眼睛疼得厉害,只好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才能继续开始。其他的女孩,个个厉害,手上特别麻利,像是在稻田里插秧一样,没一会儿工夫一个饼就插完了。她们一天最多能赚到十块钱,而我手笨,一两块钱就很不错了。二姐比我好不了多少,她一个孔一个孔,慢腾腾地插下去。有时候插到半截儿,手放在饼上,眼睛看着窗外的池塘,时不时笑了出来。我问她笑什么,她说:“有个鸭子,追它妈,追着追着摔了一跤,又爬起来追。”我也要起身看。大友在身后喊道:“干事要认真,三心二意地么行嘞!”我只好又坐下来。干完了活儿,我们把拿到的钱聚在一起,去小卖铺买方便面。不敢大咧咧地在路上吃,要是她两个弟弟看到了,肯定要抢去的。我们躲在垸子后头的柴垛之间吃,垛上的茅草风一吹沙沙响,一只公鸡飞了上去,咯咯地叫。吃了一半她说不吃了,让我带回家自己吃,她要赶回家烧饭了。那时她在小学,我这些没有上学的小孩有时候在学校的操场上玩,我带着大堂弟去找她,她就坐在窗户边上,眼神放空,我和堂弟一起喊她名字,“二多——”一喊完,赶紧躲到旗杆下面,她吓了一跳站起来,不知道是谁叫她,课堂里她的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让她出去罚站,她就靠着墙发呆。

大友家后来作坊不开了,改做劳务中介。垸子的姑娘,到了十五六岁,都可以出去跟着大友家下到广东去打工了。大姐那时候学理发,二叔就让二姐跟着大友走。她走的时候正好赶上我上学,远远地就看见一群女孩跟在大友身后,往村子那边的车站走。她走在队伍的最后,我喊她,她回头过来见是我,便笑着问:”上学啊?“我说是啊,她点点头,又笑了起来:”别去上了,你跟我走吧。我们要去大城市,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跟她去了。前面的那些女孩哄地一声笑开了,她从包里拿出一颗糖,喜滋滋地拿给我吃。她牵着我的手,一直走到村子的车站那里才松开,”你快去学校,要迟到咯。“我讶异地抬头看她,她拍拍我的头,“傻子哟,你还真要跟我去啊?学校铃儿都打咯,你还不快跑!”果然铃声响,我拔腿就跑。她在身后喊道:“莫跑这么快,又没得鬼追你!”那些女孩们又是哄地一笑,我听了脸直发烧。去了不到一个月,她自己一个人跑了回来。二叔非常生气,不让她进门。她站在门口拍门,“厂里味儿太难闻咯,我天天呕。我实在是受不了咯。”二叔隔着门吼:“人家都受得了,就你娇贵。趁早滚回去。”二姐没有滚,她站在门口哭了一会儿,又重复着说:“我真受不了才回的。”没有人开门,她背着大包,来了我家。妈妈给她下了一碗面条,让她坐在桌子上吃。她埋着头,头发垂了下来,我看见她一边吃一边流眼泪,吃了几口,她抬手去抹掉泪水,继续接着吃。

二姐先是去了镇上的饭馆当了一段时间服务员,因为端菜时摔碎了饭店几个盘子,老板当即把她撵走;又去了一家榨油厂当女工,说气味不好闻,不愿意再干;最后去了棉纺厂,才勉强待了下来。第一个月发了工资,自己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当即就穿上,兴高采烈地回了家。二婶见她这样子,站在井口骂她:“二多,你个败家精。你弟弟读书没得钱,你也不晓得给钱,只晓得图享乐。”二姐把剩下的钱掏出来,笑着说:“还有啊,这些全给你。”二婶过来一只手把钱拿了,一只手捏她脸,“你要是再这样乱花钱,叫你老儿打断你的腿。”二姐疼得哎呀哎呀地叫。我在路上常见到她踩着自行车去上班,一见到我就喊:“二多姐——”她停下车,笑骂道:“叫二姐!”我又改口叫二姐,她从口袋摸出两块钱给我,“随便买点儿么子吃。”我忙接了过来。她又骑上车往棉纺厂去了。那时她已经出落成标致的大姑娘了,脸微微鼓起,脸颊红润,耳环换成了水滴式塑料珠,衣服更换得很勤快,看起来都是新崭崭的。家里她也不常住了,棉纺厂有职工宿舍后,她就搬了过去。

有一天,我们正在家里吃饭。二叔过来叫我爸到他家去商量事情,我也跟了过去。二叔家的堂屋里,坐着大伯,还有几个堂叔,二姐跪在中间,她的脸上有巴掌的印痕。也没见她哭,她只是呆呆地跪在那儿,被大人们围着。二叔说起事情的缘故:二姐要跟一个男人结婚。爸爸问二叔:“哪家的?”二叔刚说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大家一阵惊讶声。那男人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小流氓,从小就喜欢闹事,后来跟另外几个人一起去打架,结果把人家给打残废了,遂被押到监狱里关了几年。二多要跟这个混混结婚,怎么能行?大家开始好说歹说,二姐就是咬定要跟他。问她为什么笃定要跟他,她只说:“他对我好。”大伯摇摇头:“真是猪油蒙了心,人家是把你当个玩物,你还当真?”二姐不说话,也不抬头。二叔说:“我不准你在跟他有来往咯,你要是敢跟他鬼混,老子打断你的腿。晓得不?”二姐忽然抬起头说:“我怀了他的伢儿。”大家一下子愣住了,二叔走上去,往她肚子上踹:“你真是个不要屄脸的贱货。”二婶冲过来护住二姐。二叔气得要找铁锹来砍他,被叔叔们拉住。“打掉!打掉!”二叔吼了起来。

那个让二姐怀孕的男人最终还是成了我的二姐夫,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混子流氓,人高高大大的,清清爽爽的,看起来分外和气。二叔心口疼,是他立马从朋友那里借车,深夜送他到医院的。要不是这么及时送到,二叔一条命恐怕都没了。更难得的是,他通过关系把二叔介绍到玻璃厂里当保安,一个月的工资比打小工的多,又把二婶安顿到镇上的中学食堂做工。所以,到了最后,全家人都喜欢上了他。结婚没几个月,二姐生了个女儿。我们都去喝满月酒。二叔说:“生个女儿,这个酒有么子喝头!”二姐夫笑着说:“我就喜欢女儿啊。”去她家,二姐躺在床上,脸上手上都变得肉肉的,见我来,让我坐在她身边,又拿梨子给我吃。这时,二姐夫抱着孩子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孩子还在哭,二姐接了过来,掀开上衣就给孩子喂奶,我红着脸跑开。二姐夫嘎嘎地笑着跟了出来,二姐的声音跟在后面:“莫喝多咯。”二姐夫回头答道:“晓得晓得。”

二姐夫比二姐大了七岁,他开始在老家做批发生意,后来又去上海搞装潢,搞着搞着成了包工头。在上海稳住了脚,二姐夫就把二姐接了过去。在那里,二姐又生了个儿子。二婶穿着二姐给他买的羽绒服,耳朵上戴着金耳环,跟人说话时,总拿手去摸摸那金耳环。我妈妈就打趣她:“你莫摸咯,再摸就要掉下来咯。”二婶笑笑,“二多生了个伢儿,七斤多重,现在都晓得叫爸爸妈妈咯。”妈妈说:“还是要嫁的好。都说二多呆,其实人家心里清楚得很。”二婶点点头,“我就说二多是个享福的人,人家也不需要她做事情,在家里带带伢儿,做做饭,把男人伺候好,把家照顾好就行咯。”过年的时候,二姐一家从上海回来。大年初二,二姐夫牵着女儿,二姐抱着儿子,挨家挨户拜年。二姐变得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她昔日瘦瘦条条的身子,现在已经是白白胖胖的了,脸颊鼓嘟嘟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连手背上也胖出了一个个涡。见到我,二姐就问:“你书读得么样啦?”我说还可以,她点点头,又扭头跟我妈妈说话。昔日跟她亲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她现在说话声音很大,说着说着就哈哈地笑起来,走路也是昂头挺胸的。二姐一家走后,妈妈叹气说:“真是福气!当初你二叔二婶打她打得要死,她经常哭的跑过来,不敢回去。”

过了几年,二姐女儿上了寄宿式学校,儿子也上了幼儿园,二姐也就放松了下来。再次过年到我家来的,只有二姐夫,二姐被人拉去搓麻将。爸爸拉他上桌吃饭喝酒,二姐夫喝了几杯后,跟我爸爸叹气:“三叔,我心里不舒坦啊。”爸爸问他原因,他摇摇头说:“我每天在外面忙死忙活,回去后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她只晓得在麻将馆搓麻将,饭也懒得做咯,屋子也不晓得收拾,伢儿回来就泡碗方便面给他们吃,看得我很寒心。我忙完外面,又要忙屋里。跟她说,她还生气,说我要把她当成老妈子使唤。”妈妈在边上听见,啧啧嘴:“二多这样要不得,像你这样的好男人她到哪里找去?”二姐夫摊开手说,“我就想有个干干净净、热热闹闹的家而已,这样的要求不高吧?”爸爸说:“不高不高。”二姐夫点点头,“跟她说不通。她只晓得逛超市,买东西,搓麻将。今年,她买鞋子就买了二十双,衣裳十几件,又给她老娘、大姐和三妹,每个人打了个金项链。我今年本来手头就很紧,她花起钱来就跟流水似的!”爸爸妈妈此时不好说什么了,相互对看了一眼。爸爸继续劝他喝酒,妈妈去厨房端菜。

我在大友家里看到二姐在打麻将,她胖胖的手捏住麻将牌,慢慢地摩挲,忽然啪地一声拍到桌子中央,“二条!”儿子在她身边哼哼地哭,她从桌子上拿出十块钱给他,“自己买吃的去。”她儿子连忙接过来,一溜烟跑走了。她继续摸牌,“五饼!”对面的人牌和了,她拍桌子叹气:“早晓得不出,我手上的牌都成咯!”说着又哗哗地洗牌。等她不打牌了,到我家来串门,我妈妈旁敲侧击地跟她转述了二姐夫的话,二姐低头看自己的长靴子,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晌才说:“他一个男人这么碎嘴做么事?我都给他生儿育女咯,就不该好好休息一下?!”妈妈说:“话是这么说,男人也是需要疼的嘛。”二姐声音高了起来,“我还不疼他?我给他做牛做马,他还没半句好话!”说完,气呼呼地站起来。妈妈又把她拉住:“你长个心眼就是咯。”二姐笑笑,“我晓得。”说不了两句话,有人给她打电话,她又去大友家打麻将了。

二姐夫在一次装潢中从楼上摔了下来,所幸楼层不高,人送到医院抢救,命是救回来了,人却半身瘫痪了,只能躺在床上。出院后,我跟着妈妈去他家探望。开门的是二姐,她之前染过的头发没有打理,蓬乱地散着,身上套着件外套,肚子和大腿都是肥肥的。一进屋,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弥漫开来。客厅里乱成一团,没洗的脏衣服,小孩的玩具和书本,随处乱放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二姐在沙发上扒拉出一个地方,让我们坐。妈妈皱了皱眉眉头,问她二姐夫怎样了,她端了两杯水过来,闷闷地说:“就晓得在床上拉屎拉尿,还有骂人。”我们进到房间,臭气扑面而来,我差一点想退了出来,还是忍住了。二姐夫靠在床上,见我们来笑笑。他的脸瘦削了下来,一边脸颊还有紫色淤痕。妈妈站在一边跟他寒暄,二姐端来药喂他。二姐夫和妈妈说着话,二姐拿着调羹呆滞地愣在那里。我仿佛又看到了她小时候她坐在楼梯口的熟悉神情。探访完,二姐送我们下楼去车站。妈妈拉她的手说:“你两个伢儿现在么样?”二姐摇摇头,“先让他们住在爷爷奶奶家。他这个病,把家里的钱都给耗光了。”妈妈点点头,“你自家也要保重,现在一家就要靠你咯。”二姐忽然搂着妈妈的胳膊哭起来,“我根本不晓得么样把日子给过下去。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妈妈给她擦眼泪,“人呐,起起落落的。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你想想还有两个伢儿嘞。”二姐把头埋在妈妈怀里,“怪我当初玩心大,他管么样说我都不带听的,现在他骂我都认咯。”妈妈此时也无话可说,只好拍拍她的背。上了车后,妈妈打开窗子跟她说:“你对他好一点儿,晓得不?他心里苦得嘞!”二姐点点头。车子开动了,我扭头透过车窗看去,她呆呆地站在车站边上,直到下一辆车子过来,她才慢慢挪动身子,往家的方向走去。

再次去探望时,已经是半年后了。开门的是二姐的女儿菲菲,看到她时,我心里一惊:她长得跟当年的二姐真像,瘦瘦高高的身子,只是脸上不是呆气,而是怒气。她叫了我一声舅舅,就去房间了。客厅的杂乱程度比上一次更甚,我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厨房油腻腻的桌子上,垃圾桶里堆满了方便面袋子,水槽搁着一摞没有清洗的脏盘子。一进房间,扑面而来的尿臊气,菲菲趴在小衣柜上写作业。二姐夫已经睡着了,他的脸比起上次更加地瘦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头发长长,胡子拉碴。我小声地问菲菲,”你妈呢?“菲菲飞快地丢了一句:“麻将馆。”我又问她麻将馆的具体位置,她说:“就在小区超市边上。”房间的气味实在是让人窒息,我赶紧逃了出来。麻将馆门一打开,蓬蓬的烟气罩了过来,七八桌牌局,二姐就坐在最里面靠墙的那桌。她脸上的肉松松地垂了下来,扑了粉,画了眉,头发染成了黄色,发梢烫成了大卷。我过去叫她,她抬头见是我,待要站起又没站起,脸上浮起笑意:“你来了?”我点点头,她又摸了下一张牌,“你等下我,我把这一轮打完。”坐在右边的中年男人说:“你舅爷来咯,你还不快去招待哈。”二姐又瞅了我一眼,笑道:“我自家弟弟,没得这么多客套。”那男人说:“瞧你说的,要不让舅爷来凑一脚?”二姐拿手去打男人,男人也不躲,任她打,她又把手收回来,“我弟弟读书好,将来要上名牌大学的,不能带坏他。”男人嘴巴啧啧几声:“你自家在打牌噻。”二姐睨了他一眼,“我是没得希望的,不打牌能做个么事?”正说着,菲菲闯了进来,“爸爸拉屎咯!”二姐抬眼看她,脸上表情垮了下来,手上抓的牌啪嗒一下扔了出去,“个死人的,一天拉五六百倒。”菲菲尖声地回道:“快回去嘛。”二姐不情愿地起身,看看那牌,又打算再次坐下来,“这一轮我牌马上就要和咯,我打完这一轮。”男人说:“快去咯,我叫小毛顶上你。保证把你本赚回来。”二姐拿起一张牌砸过去,“没赚回,你赔我!”男人哈哈笑,连说好。

一出门,二姐打了个哆嗦:“真是冷。”说着搂着我的手慢慢往前走,她身上的香水味扑鼻而来。菲菲急急地走在前头,走走就转头喊:“快点咯。”二姐瞪起眼睛,丢过去一句:“你急么子急?!”菲菲恨恨地跺脚。我说:“二姐,我们还是快点儿走咯,菲菲要哭了。”二姐叹了口气,“一天拉到黑,这次收拾好了,过不了一个小时,又拉得起劲。光洗床单我手都洗脱皮咯。你看看我的手嘛,”她伸出手,每根手指红肿得厉害,“这个天,动不动就下雨,洗的东西极难干的。”到了家,菲菲等在房间门口,我跟着二姐走了进去,二姐夫见我来了,勉强地笑了笑,“舅爷来咯。”我叫了一声二姐夫,一股子浓稠的粪便味让我差一点呕了出来。二姐对我说:“气味不好闻是吧?你先到客厅里看看电视。”我出来后,听到二姐在房间里说:“冤孽嗳,你要磨死我咯。你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嘛,少拉几次会死啊?”菲菲的声音随即响起,“不准这样说我爸爸!”二姐说:“你就是嘴巴厉害,天天收拾是我还是你?你再犟嘴试试?”二姐夫的声音夹杂其间,“莫吵咯。头疼。”菲菲跑到大厅,打开大门冲出去,我立马去追她。到了小区门口,我才拉住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菲菲,你妈也不容易。你也长大咯,要体谅一下。”她喘着气,半晌后才说:“我恨她。她不配做我妈妈。”

回家后,我把二姐家的情况跟妈妈说了,也提及了她在麻将馆的行为。妈妈让我别瞎猜,我说我看得千真万确的。妈妈没有说话。二婶过来跟我妈妈借钱,妈妈又把我说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二婶拍拍手,“这有么子法子?一个女人家,能做个么事?要不是当初搞装修存点钱,现在一家人早就要饿死咯,现在这个瘫痪又治不好,简直是个无底洞嘛。我就劝二多找个好人家嫁咯。二多不肯,要我借钱,给他治病吃药,我没得钱,只好找你们借。二多对人家还是有真感情的。”妈妈说:“还是让二多找个事情做,天天打麻将也不是个事儿。”二婶摇摇头,“男人时刻离不开人的,她公公本身就瘫痪咯,婆婆忙着照顾老的,也帮不了她。她只能守在屋里,不打麻将会疯掉的。”听到此,妈妈也没有言语了。来年开春,二姐夫去世,我们过去忙着料理丧事。二姐坐在沙发上发呆,我们叫她,她抬起头来,半天也没听懂我们在说什么。我们叫菲菲和她弟弟浩浩过去,浩浩立马就去了,菲菲死也不肯,她冷冷地看着二姐,就是不去靠近她。二姐把浩浩搂住,浩浩叫她:“妈。妈。”她眼睛眨了几下,泪珠子滑下来,她擦掉,吸了吸鼻子,又眨眼睛,身子前后摇摆。浩浩有些害怕,怯怯地看着我们。二婶说:“不对劲咯。”正说着,二姐一头倒在了沙发上。二婶和妈妈赶紧跑过去,掐她人中。

二姐夫去世后,二姐一家回到了娘家。有时候去二婶家,她坐在房间里剥棉花,我坐下来,陪着她一起剥。剥着剥着,她把剥好的棉花扔到地上,棉花壳扔到篓子里。我对她说话,她哦哦地答应着,魂儿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眼睛一直是放空的。二婶过来,看她这样,就说:“你又发么子呆?你还有两个伢儿嘞!”她也像是没有听见。菲菲住在学校不回家了,浩浩一回来,二姐的精气神儿就回来了。浩浩坐在豆场上做作业,她就坐他边上看他,看看就笑出了声。浩浩问她作业题,她看了看,茫然无解,就说:“找你舅舅去。”浩浩就过来问我。二婶有时候也叫人过来,陪二姐打麻将。阳光正好,坐在豆场上,身子晒得暖烘烘的。二姐打麻将老走神,不是出错牌,就是和错了牌,牌搭子就不爱来了。二姐有时候问我:“你说美国好不好?”我说好啊,她笑笑,“你以后要是考到美国去,一定要把我带过去。”我说:“我也不晓得能不能去。”她连连点头,“能去能去。我晓得你将来有出息的。”她胖松的脸上挂着微茫的笑意,我不敢再多看。

经过二婶和妈妈的积极奔走,二姐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相了一次亲,半年后就结婚了。新的二姐夫,以前的妻子病死了几年,他在市区开了家小超市。双休日,我不上课时,就常过去看二姐。她坐在超市的收银台后头,对着电脑玩“网上麻将”,见我来了,笑笑说:“饿了不?想吃么子,自家拿。”后面几排货架上,放的都是日常杂货和零食。我说不饿,站在她身后,看她打牌。她一会儿笑,一会儿骂,手拿着鼠标急急地挪来挪去。打着打着,意识到我在看她,她又笑笑,“中午让你姐夫买排骨回来。”我说好。有顾客挑好了东西过来,问她多少钱,她没有回话,顾客又问了一遍。我拍拍二姐的肩头,二姐这才反应过来,让我帮她顶上,她去结账。她一边找钱,一边看我,“打六筒!”那顾客接过钱来说:“你多找了我五块。”说着把钱还回来,二姐忙说谢谢,又迫不及待地坐过来。新的二姐夫开着小面包运货回来,我过去帮忙,一箱箱方便面运到里面去。经过收银台时,二姐夫皱着眉头说:“你一天打到黑,也不晓得动一下。”二姐没空理会他,他只好摇摇头走了进去。

中午饭是二姐夫做的,莲藕炖排骨、青椒炒肉,牛肉炖萝卜、清蒸武昌鱼,还有昨晚熬的鸡汤。二姐夫把鸡汤盛好,端给二姐。二姐摇摇头说:“我不想喝咯,没得胃口嘛。”二姐夫轻柔地说:“喝噻,身子要补的嘛。”说着又不断给我夹菜,我忙说够了够了。二姐夫笑着说:“哪里够哦?瘦的这个样子,学校里菜都没得油水。有空就过来吃,不要客气。用脑最费体力的。”吃饭的桌子搁在货架后头,我看那货架上的方便面,便说:“二姐,你记得不?那时候你读小学,我非要跟你去上课。你带我进去,让我坐在你位置下面。我坐在那儿,看你给我的书。看着看着,你就用手碰我,一看,你手上抓了一把方便面让我吃。我吃了一口,你自家也偷偷吃了一口。”二姐偏偏头想了想,说:“真是不记得。我倒是想起我第一次去打工,让你跟我去,你还真要跟我去。”我说:“这个我记得。”吃完饭,我该回学校了。二姐夫说:“你送送舅爷,走动走动哈。”我忙说不用,二姐走过去,挽着我的手,“不送你姐夫要生气的。”

离车站就几百米远,走起来却是慢慢的。二姐胖胖的腿挪动着,一边走一边说:“怀了伢儿,真是折磨人。”见我吃惊的表情,她笑道:“你傻啊,还看不出来?过不了多长时间,你又要当舅舅咯。”我摇摇头说:“我还以为是你胖成这样的。”她掐我的手背,“你跟么子人学得坏嘴?!”我又问她菲菲和浩浩怎样了,她说:“菲菲读职高了,她现在也不叫我,也不叫你二姐夫,平常时也不回来。浩浩跟你一样,爱读书。你有空多教教他。”我说好。沉默了一会儿,我忽然问她:“他对你么样?”她嗯了一声,反应过来,“蛮好。”我又问她:“你喜欢他不?”她笑道:“你读书读傻咯。就是过日子咯。想那么多做么子。”我点点头。到了车站,她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给我,“多买点好的吃,瘦的跟猴似的。”我不要,她硬塞到我的手里,“这是你二姐夫的一片心意。你得收着。”我只好收下了。上了车,她喊道:“记得你给你外甥几个好名字,晓得不?”我说晓得。我透过窗子去她,她一手扶着隆起的腰部,一手向我招动。我不敢再去看了,把头埋得极低极低。车子开动了。

作者简介:邓安庆,作家。1984年生,湖北武穴人。曾游荡于多个城市之间,从事过广告策划、内刊编辑、企业培训、木材加工、图书编辑等不同职业,现居北京。已出版《纸上王国》《柔软的距离》《山中的糖果》《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望花》等多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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