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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十五年,我和那个离群索居的老朋友重新聊理想

2018-08-17 11:2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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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蒙之

我在水西门等张伟的时候,坐在明江房地产公司搭设的一个硕大的演出展台边上。展台并不高,被大红色的劣质地毯包裹着,上面满是泥土脚印。有一个坐过的报纸,看不出脏污和太多的尘土。我困倦极了,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开始了对张伟的等待。

我右手边是一个广场舞音箱,音乐还没有响起。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年妇女准备跳舞,水西门门口的小广场上,只有她只身一人,的确如此。她的眼神犹豫了几分钟,终于还是跳了起来,旁若无人。一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整齐,用眼睛斜瞥着她。老年男人的身体没有转动,头颅也是,只有眼睛向他的舞姿发出复杂的斜向的探询。老年男人身姿左倾,眼睛的白眼仁子占据了绝大多数的右眼眶。

清明节,张伟其实很忙。他祖父刚刚去世一年。白天,他回了一趟老家,虽然并不遥远。他现在住在江南,他的老家住在江北。不过,仍然需要驾车行驶一段路程才能够到。举行仪式的时候,晚辈们免不了敬酒给他。他不胜酒力,昏昏沉沉睡到晚上七点。这个时间,也正是我从岚皋县返回的时候。

他酒醒了,打来了电话,一定要约我吃饭。

我自然想念张伟,但我现在无法跟他汇合。我们有十五个人,驾驶着三台车旅游。这个时间大家都饥肠辘辘,合计好一起吃顿当地的特色小吃。

张伟说,我请你们吃饭。他的盛情被我拒绝了。一码归一码,那么多人,张伟都不认识,在一起吃饭不尴不尬的。十五个人,即便是坐在一起,也没有可能进行任何形式的深入的交流。我让张伟先吃饭。等我吃完饭,让朋友们会宾馆后,我打电话给他,我和他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他还是坚持说一起吃饭,把我们十五个人全都请了。他说没有关系的。我还是拒绝了,请他绝对不要客气。我们出来是AA制结算的,不用他来安排。

电话那头,他还是一句“一起吧”!我坚持没有让步。

在电话里,我们拉锯了大概有十分钟,张伟依然无法撼动我的坚持,最后放弃了,有些失意,勉强同意吃完晚饭单独聊天。

我坐在江边,耳边是这个独舞的女人有节奏的舞步声与音乐。孩子们还未归家,在水西门的小广场上打闹。江水就在我背后缓缓流淌。白天的时候,我们开车经过,几乎看不见水流动的迹象。江水表面很平静,水表以下却激流澎湃。我突然意识到,江水的味道改变了,不是张伟曾经给我描述的味道。

张伟来了,哪怕是黑暗中,我都能看到他四下环顾寻找我的样子。他着军绿色的长夹克,一条蓝色牛仔裤,黑皮鞋。在暗夜中,我依然对他的穿着十分敏感。二十年前的张伟也是这身打扮,风格依然没有变。特别是牛仔裤、黑皮鞋,几乎是他的标准配备。张伟有着温凉、忧郁、腼腆、矜持的性格和南方人纤细的身材。他没有因中年的到来而像一般的男人们那样发福。他的笑容拘谨,和十八岁的时候如出一辙。

十八岁的张伟的床在上铺。他的床铺由书、磁带和蜡烛构成。大多数的时光里,他都是在看书和听音乐。那是校园民谣统治大学生心灵的年代,郑钧、窦唯、张伟是名副其实的英雄。他们的作品述说的是掏心窝子的忧伤,而不是无病呻吟。

那时候,张伟并不合群,这背后有性格因素,也一定有着难以琢磨清楚的故事。他沉默、拘谨、善良,仿佛很深沉,又仿佛很睿智。关于他,有很多马赛克式的东西让我把握。 他与一个姑娘有着故事。我们都知之甚少。二十年后,他说年轻的自己很混蛋,并不知道怎么对待女人。他的叛逆期太长了,一不小心延伸到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在一所民办大学工作了半年,然后主动辞职离开了。之后,他在南方的几所大学,因为同学的关系逗留了数年。他觉得自己应该能上一所更好的大学,受到精英教育。

张伟来了,我已经来不及去回放这些马赛克式的片断了。我迎上前去,从阴影中走出,出现在灯光里,好让他发现我。他很快发现了我,握手,握手,久久没有放开。过了这个晚上之后,当我书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我确信,张伟彼时的心情,是准备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的。我是他的好朋友,是一个与他同梦的人。

张伟上下堤坝的时候,他首先让我走在里面,非常刻意。然后挽住我的胳膊,生怕我跌伤。在他眼里,久别重逢,同学少年,性情未改的我,俨然是一个不知如何善待的棘手问题。我们握手,寒暄,但就那么几句之后,暂时没有了话题,暂时用心去体会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太会分析这个社会,只是迟钝地感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然后做出自己的选择和行动。依然没有言语,没有多少判断。甚至,人生的许多判断,都没有协商和问询,都由着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给付诸行动了。

循着幽暗的路灯,我们沿着堤坝从西往东,一路聊着。天气太热了,我觉得有些烦躁,于是路上我突然问他,有没有理发的地方,我想去理发。这个提议有些突兀,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合适。但我真的受够我的发型了。几年来,无论我走进任何一家理发店,当我出来的时候,都是这个发型。我头发太长了,这不是我想要的。西安的理发师都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吗?或者,我其实了解理发行业的一个潜规则,叫做“留发”。我想离开西安,可能有一个改变。

张伟说,怕是这时候不好找了,基本都关门打烊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好。于是继续往前走,下了堤坝,拐进了一所古老的街道。张伟告诉我,这条街道曾经是解放前这个城市最好的地方,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富商巨贾,非官即商。张伟的老家就在这条街道上。他的父母还住在这里。我们继续往前走,穿过这条记录着城市历史变迁的街道,然后左拐。

“现在时间的确太晚了,你看,理发店都关门了。我一直在这里理发,这家店在安康开了几十年了!”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才发现眼前有一家理发店。我本来就放弃了,他还惦念着。于是,继续往前走,不久就到了目的的。张伟与我落座,他就要点主食。我说我吃过了,真的不用,随便喝点东西就好。但他还是点了果盘、点心与小零食,满满地一大桌。那时候,我已经吃过晚饭了,实在没有胃口吃东西了。

我预感,我与张伟都期待着彼此间能开展一场怀旧的、深入的、反思性、评判青春、展望未来的那种历史性的对话,就在这里。但却在好长一段脚程里,从堤坝下到江边,直至水西门前,彼此不知如何开头,议题是什么,或者说哪些记忆是我们共同拥有的重大事件,不用启发就能开展追忆。那种感觉,像放映员即将放映精彩大片,满心激动,摩拳擦掌,却发现放映机的零件坏了,一切都无法开启,一切都蓄势待发。

“你是个忧郁的人”,我质疑张伟。因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应该是如此忧伤。最后的根据还是和高考有关,在青春尾巴上,他遭遇了忧伤。“我有个同学,学习成绩还没有我好,他考上了南京大学。”六七年之后,张伟在南京逗留了几个月,漫无目的,却又心怀莫名的渴望,大概和这个事件有关联。

“我觉得那时候,我开始变态了!”他用到变态这个词语,我以为有些不准确。也许用心理失衡更合适些。不过,据他所说,日后的确在他的身上出现了狂狷之气。

于是,上大学以后,张伟表现出来的就是持续的排斥、否定、徘徊、犹豫、虚无,平静的暴躁。这些精神特质,跟1990年代的摇滚、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甚至跟“五四时期”的文字如此苟同。怪不得,我从张伟身上,看到了那么多著名的面孔。他是个离群索居的青年,那时候是,现在也是。在从前,别人找不见他的人。现在,别人可能找到他的人,却摸不住他的脉。

张伟后来坚决考研,考上了重庆师范大学古典文学专业。在老师眼里,他功底深厚,却不是一个令老师满意的学生。1990年代后半期大学中文系,虽然不能和1980年代的诗意相比,但也继承了一丝理性主义时代飘落的意绪,学习生活缓慢、浪漫、平静、懒惰而自由。没有太多的考证、出国、创业的干扰。张伟就在这种平静的生活中懒惰地阅读、听歌、冥想、消沉中积累后来被老师评为“功底深厚”的学养。他在细嚼慢咽、漫不经心的阅读中积累了知识,提升了思维、开阔了视野。

他又的确不是一个“好学生”。那时候,他已经在中学的同事里,挑选了一个女教师作为自己的妻子,两个人有了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张伟在学校待一周,在家里待两个月,照顾家庭,这自然让导师很不满意。可是每次讨论问题的时候,张伟让导师又刮目相看。他以独立的思考所得标明自己的思考的个体性与智慧性。这样的张伟让导师又爱又恨。

硕士毕业论文开题的时候,张伟选择的题目是《庄子》。这是我懂得的张伟,他有着庄子的气质与情怀。他写庄子,不是为了研究而研究,在我看来,更是一种心灵滋补的需要。他不是为了完成论文,他只是急迫地需要找到一个好朋友。他太孤单,全世界找不到一个真正理解他、支持他的人,于是,他终于发现了庄子。

但这种心灵的大会师,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一开始导师和我们讨论庄子的时候,我讲得头头是道。结果导师震怒,斥责我说:‘等你把《庄子》真正读完了,再跟我讨论,好吗?’”。张伟说,这件事情对他刺激很大,让他彻底不浮躁了。

虽然张伟的出勤让导师很不满意,但导师很快发现,张伟很有才华。他的见解必定特别,他的理解必定深刻。在张伟的身上,有着其他学生不具备的一种叫做才华的东西。这种叫作才华的东西让张伟有着独特的气质,但不一定带给他实际的收益。

“我的硕士毕业论文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同班的一个同学是用各种文献拼凑起来的。结果他还是优秀毕业论文?”任何时候,活得认真的人都会活得很累。而这个世界,又真的充满了偶然性。

走过半个江边,他送我到酒店门口。酒店是张伟帮我预定的,物美价廉,靠近江边,环境很好。他动用了他的亲信——做商人的妹夫帮我们订了五间房。我回到宿舍取了两本书,送给他一本,另一本带给我的另一位朋友。

我与张伟意犹未尽。我们彼此都觉得聊天还没有开始,没有想象的深入,沦肌浃髓,我们才谈了一点点,或者我们一直在beat around the bush(旁敲侧击)。我们不想谈论那些外在的人事,只想交流灵魂深处的东西。我们决定再走走,张伟建议去一个地方吃夜宵。我想与张伟坐在汉江边,迎着清风,在深夜里聊聊奢侈的精神世界。但是他纠结于没有请我吃完饭的缺憾,坚持要去吃夜市。我只好依了他,两个人在凌晨的江边散步。

张伟谈到他的第二个遗憾,跟感情有关。“当年,我就是一个混蛋。”他说。“我那时候很不好,现在觉得自己是个混蛋。所以,我对我现在的妻子从来没有那样过!”

那样到底是什么行为?在张伟的眼里,背对姑娘的哭泣和挽留,依然决绝地离去,就是混蛋行为。我想他大概是浪漫的气质所致吧。那时候,他还不适合恋爱。那些年,天空在他的眼睛里都是灰色的,颓废的。

张伟耿耿于怀。他以为对不起别人,愣头青式的背负起道德枷锁。而或许,“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姑娘早已经把她忘记了。他好多年都没有走出那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而我的到来,作为触媒,让他壮怀激烈。

我们计划沿着江北的堤岸继续走走。深夜的江边有四个男青年跟我们迎面走来,其中一个男青年在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跳到我跟前,仰天长啸:“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看那四个青年的衣着,我没有理解为挑衅。我们没有与他纠缠,甚至没有语言上的任何交流,我与张伟穿过了他们,都没有回头看。张伟低着头说:“这么晚出来的人,没有好人。这地方风气不好,很多人混社会!”

凌晨两点多,江边还有小饭馆开业,生意兴隆。我们走进去,有两大桌男女正在把盏言欢,觥筹交错。我与张伟在墙边靠桌的位置坐了下来。张伟点了魔芋豆腐,麻辣豆干、江边小鱼和水煮肉片。我不同意他点这么多菜,这一次态度很坚决。因为我已经没有胃口吃东西了。我建议最多点两个菜,但他坚决地拒绝了,吩咐老板抓紧时间做菜。我大概不能接受一桌为了浪费而点的饭菜,起身要去厨房告诉厨师不要做这么多。这才发现张伟摁住了我的手腕,力大无穷,用力较劲。

张伟想表达情谊,甚至可以理解为让自己开心,实现自己。而我无法接受一场蓄谋的浪费。我又起身,挤过一个狭窄的缝隙,掀开操作家的门帘,郑重地告诉厨师,不许做那么多菜,水煮肉片和江边小鱼减掉。

我们边喝边聊,门外刮起了风,下起了雨点。我说,你真的不用和我这么客气!晚上我已经吃过两顿了,点了明明是浪费。他只是觉得慢待了我,没有好好招待我。我说你没必要这样。我们又不是外人。

老板端出第一道菜的时候,张伟又吩咐老板把我减掉的两道菜加上。这次,老板好像不理会他的诉求了。

“我是不是有些啰嗦?我老婆经常说我啰嗦。”

我不觉得张伟啰嗦,其实,他身上的问题我都有,要不我也不会这么喜欢他。张伟太顾忌别人的感受,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自己有缺乏自信。正因为这样,才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忧郁的气质 。

我想到在来时的车上,我与先志的一番谈话。先志说:“人都有缺点,谁能没有缺点?我就觉得我们挺好!我挺好的!你也挺好的!我们都挺好的!不要老是反思自己,觉得自己这个不行,那个不好!我觉得我们都挺好的,挺厉害的!”好多年前看电视剧《乔家大院》,居中有一句台词:“连我都觉得自己挺可怕的!”。希望张伟自信起来,不忧不惧。当我也在想,那样的张伟还需要我吗?那样的张伟我会喜欢吗?好像到最后,只剩下一句话,人还是要接纳自己,爱自己,无论自己怎么样。

两瓶啤酒下肚,两碟小菜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近旁的两桌“混社会”的男女已经出现了口角。大概是拥挤的关系,背靠背的两个男人起了冲突。这时候,同桌的一个蓝体恤的男人走上去,向对方介绍了自己。听话的小青年立马点头哈腰赔不是。

我们起身返回,往宾馆的方向走去。张伟说:“这些年,我教语文有一个体会,辅导教材上经常说诗人不得志。我从来不用这句话形容诗人。它们怎么知道诗人不得志?诗人说不定很开心,很享受自己的生活呢!我最反感这样的简单化的概括了!”

到宾馆门口,我与张伟的谈话好像刚刚开始。我也是觉得,对话的闸门根本没有打开,江边的谈话只是记忆与思想水库里遗漏的点滴。张伟怕我受累,让我回房间休息。我说没关系,我陪你等车。一辆出租车停在张伟的身后,张伟没有发现,他正待开口说点什么,我说,车来了。他扭身看到出租车,只好暂时惜别。临走时,他说,一定要在本地逗留一天,请我吃饭。

第二天,我们一早就返回了西安。我给张伟发了一个短信,约好西安再见。他回复我短信说,“走得这么匆忙?想和你再来个拥抱都没有机会了。”

我能被张伟列为朋友,更多地缘于他对自由精神生活的追求。而他误解了我,我不是那个自由精神生活的实现者,我与他,都是在路上,在追索。我们是朋友,岁月沉淀下来的关于心灵呼应的朋友。

张伟和我一直想拥抱生活,拥抱这个世界。然而,理想都被逼到旮旯里了。我们在深夜的江边,从遥远的过去眺望当下理想藏匿的地方以及发出的微光。张伟对我善意,知识善意,对理想善意,对没有实现的东西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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