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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画像 | 平凡的世界1990

2018-08-17 11:0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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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画像是头号地标记录回望故乡的栏目,意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解读当代人心中的乡愁,当你开始返乡观照,你就是那微光。

(一)

女儿初中毕业考上了县中,其他几个孩子成绩不错的家长商量着要请校长、老师吃一顿,李孝实(化名)自然乐呵呵的答应了。

酒席定在隔壁镇子上,坐公交要三十多分钟的车程。

他到的不算早,一进屋就看见大家都在喝酒。有个家长笑着说:“你也来一瓶吧?开车不要紧,现在代驾比什么东西都方便。”他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婉拒了别人递来的烟然后接过酒瓶。

几杯酒下肚,身体开始微微发热,而场子早已热开了。一个家长感叹孩子之前的成绩都是踩线,这次能上县中实在难得,自己其实早就准备好择校的钱了,如果择校都考不上就只能去隔壁县那个有名的私立高中。还有一个家长笑着说现在考高中简直比考大学还难,好在已经是填平行志愿,手里有了分数就安心多了。

不知谁提起班中一个女生,之前次次都是第一名,偏偏中考考差了四十多分,听说她妈妈一听到成绩整个人就“软软下来了(蛮话,意为瘫软在地)”。大家一阵唏嘘。班主任开口说这孩子就坏在心理素质上了,之前体育考试也是——平时都是满分的料,偏偏考场上运球的时候就出错了。

前头说自家孩子难得的家长接过话茬,说这人呐还是有命的,测验一百次满分不如大考一个优秀。另一个家长也赞同地表示自家孩子就是考试命,平时不怎么样,一到大考就能发挥好。大家啧啧感慨,一时无语。

他安静听着,见势自先倒上一杯:“我来打通圈吧。”打通圈,就是拿着一瓶酒一桌子一杯一杯敬过去。听说有人要通圈,桌上又热闹起来了。按照规矩,他举杯先敬校长一杯。

他先感谢了学校对女儿的培养,然后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校长说:“其实我该叫您一声老师,以前我在镇中读书的时候您教我数学……都二十多年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

大家静下来,看校长慢慢地戴起眼镜。他补充道:“我是您89届的学生。”

老校长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哦,哦,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高考就差一点的!我记得!你的数学很好的。”

一股热气忽然往上涌,他赶紧握了握校长的手,仰头喝下一杯冷酒。周围传来惊叹的声音,耳边仿佛听到有人在夸校长记性好,也有人说这父女和校长的隔代缘分太巧。

(二)

1989年的夏天似乎特别热,但不管外面怎么变化,新安还是有着自己的节奏。

农历的六月八是新安乡的盛会,每年都有热心人认领抬大猪,然后各个村子选出最好的公猪,提早一两天宰了,清皮去里,叫上村中青壮男子从家中抬到协天庙。

那一天早上几路人马浩浩荡荡汇聚而来,好不热闹。但见公猪然一头头背缚红绸花、嘴含插香的苹果,不知道还当是嫁娶的仪仗队。庙中香火萦绕,正殿上除了神像多出来两个大架子,上边插满了纸扎的人偶,仔细一瞧,竟是各路神通——八仙、福禄寿、二郎神……

村中长老牵条长板凳便坐下闲聊,偶尔跑来自家孩童,便笑眯眯地从架子上请下一位神仙来——最受欢迎的当属孙大圣。

到了晚上便是集市,孩子们攥着一点零花钱满街跑,大人在协天庙上过香,男人直接在门口摆起麻将桌,女人便去听戏。村里就这么一条街道,却似乎永远叫人逛不尽兴。

李孝实站在庙门口,身边往来的人群,脸上是一样的鲜活与期待。再过几年,他也可以可以和叔叔伯伯一起喊号子、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抬起大猪了,可现在的他只是独自望着满天神明。

他想求一个答案。

但十一年所受的教育又让他自嘲地摇摇头,转身潜入人流。

第二天,母亲提来了五斤猪肉,笑眯眯地告诉他这是庙里分来的猪肉,沾了福气,吃了高考一定能考好的。

从他记事起,母亲就是这么个虔诚的农妇,大字不识却有一套自己的处世哲学。她很少打骂孩子,更极少干预孩子的学习,只会温和地教导、温柔地鼓励。

小学的时候,他和同学发生了矛盾,直接动手挂了彩,对方家长直接闹上先生那儿。母亲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问了一句:“是不是你先动手打的人家?”他咬着唇拼命摇头。母亲便摸了摸他的头,没多说什么,带着他去同学家。

到了地方,母亲不怒不躁,缓缓地说:“我们家孝实不是个坏孩子,俩孩子或许是有什么误会。有误会就说清楚,我们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以后还是好同学。”十多年过去了,争端的由头记不清了,母亲瘦小却坚毅的身影儿却常常浮现在他眼前。

他看着猪肉有些恍惚。那晚的烟火中,那么多俗世渴望的眼睛,神真的都能感知到吗?如果感知到了,神都会答应吗?自诩唯物主义的他明白,有些事情,不是足够虔诚就够的,也不是足够努力就够的,但无关神灵。

(三)

村里的祠堂原来只是一个小房子,后来在南边垒砌围墙,端的扩大了三四倍。每年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正月初四祠堂酒,由村中的老人会筹办。

各家若是有男孩子一岁要摆添丁酒、十六岁要摆成年酒,或是十到五十岁要摆逢十酒,便认领一两桌,叫上亲近的亲友来吃酒。有时候年头好,客人还得好几桌来回跑。和正月初十以后在协天庙办的留丁酒一样,这俩酒,一个喝给祖宗,一个喝给淋泗爷,都是男人才能上座的,这种情况直到千禧年才有彻底改变。

李孝实跟着父亲坐在祠堂的一角。东社李氏枝繁叶茂,有些人还专门从外地赶回来吃酒,要认清这些亲友并不容易。他一出神,便被七十五岁的五爷爷训:“这个孝实,五爷爷到面前都不叫了?”

以前的人活到五十多便能在家谱里换个“享年”,七十多岁便是是“稀寿”,差不多是直接见祖宗的岁数了,故而祠堂酒承着老规矩只办到五十岁过。而五爷爷的身子骨却很硬朗,当头一下打得他忙龇着牙问好。五爷爷这才笑了,反手摩挲起他的脑袋,问他的近况。

“我去年当上村小学的先生了,一星期五天都是课,过年才能休息哩!”他咧嘴笑笑。

五爷爷一边念叨着“教书好、教书好”,转头又和他父亲聊了。这时,一个高中同学走过来敬酒,一把揽住他:“最近干吗呢?好久没见你了!”

他仰头就是一杯:“前段时间期末,上面学校交代下来的任务多,太忙了。你最近好吗?”

高中同学正在酒劲儿上,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我跟你说,你没去实在太可惜了,我补习那里边什么地方的人都有……说咱们闽南话的、说金乡话的、说蛮话的、说本地话的,话一急起来谁都听不懂谁的哈哈哈!不过老师也是真的厉害,又厉害又严格,同学也都认真。教历史的刘先生老说,以前文化补习班没搬出灵溪中学的时候,学生不多,还勤奋呢!都跑到竹林里读书……”

同学的酒气直往他脸上扑,他只好微微不失礼貌地侧头,另一只耳朵却听见五爷爷在和父亲说的话。

“……这次去东北一趟叫人骗了,什么钱都没了。”

“人回来就好啦,你们家孝实人勤快又聪明,高中刚毕业就能当老师,以后啊肯定能帮你的。”

“是啊。这孩子还想着自学考大学呢。”

“那就让他考咯!这十个人里挑一两个难考是难考,说不定祖宗保佑呢!”

五爷爷和父亲举杯,朝着正殿敬了一杯。

他的目光百无聊赖,只好落在大殿正前方插满香烛的鼎上,随着烛火不停地喘息。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在这里众人齐聚的时候呆呆地望着祠堂不灭的烟火。

新安——或者说原来的江南一带都极其重视宗族,有好事要来祠堂敬告祖宗自不必说,坏事也得郑重告知。江南地区尚武——南宋至今便多出武状元、武进士,到五爷爷那一辈,家中都会专门请武师带男儿习武——宗族械斗时有发生。

若是大型冲突,宗族便会召集族中男子,一起在祠堂进行擂鼓、喝酒、跨火盆等战前的仪式,有时候女人也要充半个军,小孩子只有在一旁看着的份儿。他们村不常武斗,他倒见过别的村要借道出征,本村的长老在路当间儿摆上大桌子仪式性地劝阻。

这片土地,一股脑儿兜着过去和现在、死去的与活着的,大家似乎很少想未来。哪怕他对未来有着强烈的期待,超出这片土地的期待,却依然无法剥离这些过去的和死去的。

“你晓得哇?我们班有个同学顶有钱,我们这里买不到的书,他都能托人从市里带过来……”同学的声音又响起。他于是拉了拉同学,学着大人的样子面向大殿敬了一杯酒。

(四)

村里的老祠堂建国后就成了本村的小学,但到了七十年代,各个村的祠堂小学也逐渐被地区上的公立小学取代了,乡里还有一个中心学校,对其他小学起领导作用,会定期开教师会议、制定教学计划。

每个乡却只有一个中学,高中就更少了,差不多一个镇一所。

他读书的时候新安的孩子只能选择离家十几里的镇中。在县行政中心的灵溪有一个灵溪中学,是当时最好的中学。八十年代初县里借灵溪中学的地办了个文化补习班,依高考成绩招收学生,负责教学的老师也是从各个高中择优录取的。补习班第一期成员考大学成绩斐然,后来一年年办下去还专门搞了个高一重点班,成了后来县中的前身。

李孝实和大部分新安人一样,从祠堂小学到乡里唯一的中学,再到镇上唯一的高中。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成为四方乡亲口中敬称的“先生”,一个人要教语文、数学、音乐、体育,还要去相邻的云岩乡小学教书。没有他,那一年云岩小学的六年级都没法儿开课。

可他并不快乐,每周五天都是课却薪水微薄——大多被拿去买书了,家中还有大小事宜需要他这个长子处理。他买了教材自学,冬天的时候坐在桌子边脚冻得像冰块,寒气直戳心窝,爬到床上去温暖的被窝又叫人昏昏欲睡;他也经常读报,会在日记里写下对海湾战争的评价,做“‘发扬奥运精神,树立奥运意识’知识大奖赛”的题目;还因生活需求自学了家电维修。专门报补习班读书考大学已然不容易,像他这样杂务缠身的自考生更是为难。

从他的村子向南过两条河是玉龙口村,是平阳三苏的故里。苏家一门三杰皆是大师,近在五里内的他却还在为学业煎熬。但他并不归罪祖宗或命,工作自学的生活让他慢慢看到了自己无可奈何的惰性与平凡。

三苏中有一位数学大师,名曰苏步青——事实上温州数学名家辈出,风气也盛,从小学开始就有由村级到县级的数学竞赛。但是这和他没什么关系——这种比赛一般会直接从中心小学选拔学生,而他不过是村级小学的杂牌老师。可偏就那一年,他无心提起,孩子们不乐意了。看着小大人一样申诉着“不公平”的孩子们,他失笑,只好说:“你们都没学过奥数呢,怎么和人家比?”

孩子们理所当然地说:“先生您教,我们就能学啊!”

他不忍心打击,于是随手从奥数书里弄了几道题目编做试卷给他们做,没想到他们不但做了,第二天还认真地拿着做过的题目来问他。

他很惊讶,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裂开。于是当月的教师会议上,他努力为自己的学生争取来了一场和中心小学学生比试的机会,接下来的一个月便和孩子们共同钻研。本来下午三点就能回家的学生们都心甘情愿地留到五六点,一个个像六七月的秧苗殷殷地期待他的雨露点拨。

那一个月,他也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原定地自学计划,每天满足地出题、答疑。

选拔赛的结果简直出乎大家的意料,村里的孩子在前八名里占了五个。后来去参加比赛,这群孩子不但考得比中心小学的孩子好,在县里也是名列前茅。

多年后,他向自己的女儿说起这件事,女儿惊呼这简直是电影里的情节,还热切地问他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怎么样了呢?

毕竟不是电影,一场小小的比赛又能改变什么呢?那些孩子有的读到初中就辍学了,有的倒是一路读下去,但也没几个还惦念着那个普普通通的小学老师。而他自己,终于也放弃了考大学,在几年后离开讲台下海经商。

生活不过是那个老旧的祠堂,热热闹闹一天,撤去贡品酒桌,留下的只有落着蛛网的和裂缝的墙角,还有不知道谁的祈祷。这些,该怎么告诉自己的孩子呢?

(五)

酒店外的夜风吹得所有人浑身一激灵。大家晚上喝的并不是特别多,叫冷风摇摇便清醒得差不多了,倒是老校长晚上似乎特别开心,被老师搀着坐上了出租车。

有心的家长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再各自道别,他顺便搭上一位家长的车。在车上,那个家长说起自己家的孩子,一个去年高考,一个这才中考完,自己和妻子忙前忙后真是“自挂煤(温州话,意为“可怜”)”。

“……上了大学还说要做什么研究,研究家乡的人、事,还说要写什么传记,我说咱们这边又不是什么文化名城,也没什么大英雄,有什么好写的?她非说什么平凡人也有什么值得记录的,我呀,是越来越不懂了……”家长靠在后座上,嘴里是嫌弃,脸上却满是温热的笑意。

“是啊,就这么个平凡的地方,都是些普通人,有什么好写的。”他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远山,山的那边似乎升起了雾气。

【作者简介】

我是李莎莎,现就读于浙江工业大学中文系,生于武乡苍南,自诩闽南语、温州话听力四级、蛮话口语六级。

文|李莎莎 导师 | 张欣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投稿touhaotougao@sina.com或加小微shhx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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