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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疯狂吸毒者的救赎:我欠她一只眼睛

2018-08-17 11:0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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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龚晶晶

乍一看,老余的确不像个好人。身材壮硕,理着平头,鼻子右侧有个显眼的痦子。穿一件墨绿色的短袖T恤,领口处总露出那根明晃晃的银项链,衬得皮肤愈发黝黑。因为吸毒14年,手臂上的针孔更是密密麻麻。用宁波话骂娘的时候,词汇量不大,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可总能三言两语让人无力还击。但只要提起海洛因,那么能说的老余(化名)却总是沉默无语,这,是他埋在心底“溃烂”的秘密。

22年间,老余杀进派出所举报过自己,四进戒毒所,还去深山老林出过家,但这些都不是他能戒掉海洛因的原因。“这个圈子里的人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死要么坐牢。我之所以能像这样坚持8年没有复吸,是因为我欠了70岁的她一只眼睛。”

“我们是宁波最早一批吸毒的”

故事还要从1995年的宁波说起。

那时的老余,还只是小余,比现在要清瘦一些,在万元户都很稀罕的90年代,是少有的收入过十万的老板。年纪轻轻便在中山公园经营着一家茶室。当时的中山公园尚未扩建,还是老宁波记忆里亭台古旧、曲径通幽的模样。因为茶室环境雅致,生意一直很是红火。没多久,性格豪爽的老余就结交了许多天南海北的朋友。

90年代的宁波

7月的一天,几个深圳的客人神神秘秘地给老余捎了一包“好东西”,说是广东那边流行的玩意,吸一点就能飘飘欲仙。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宁波最早吸毒的那批人,当时的宁波人还没有什么毒品的概念。我们刚开始吸海洛因的时候,连警察都不知道那白色的粉末是什么。我第一次只吸了那么一点点,只有小拇指指甲缝那么多,大概0.01克。”老余认真比划了一下,又语气复杂地喃喃道:“谁知道这么一点点,就足以让人走火入魔。”

22年过去了,那个感觉像是刻进了他的脑子里:“整个房子都在转,人就像飘在云端。”再然后,每吸一次海洛因,幻觉里的世界就越发透出致命的诱惑。有时他觉得自己光芒万丈,犹如主宰一切的神;有时明明身处茶室,却看见遍地铺满黄金,一个漂亮的女郎正在身侧宽衣解带……

那种感觉让老余无力抗拒,他不敢再继续回忆,深怕血液里海洛因的基因会再次“轰”的一声,霸占自己所有的理性。

每天,3克海洛因

“吸完海洛因的人都喜欢清静,最好没人打扰。所以我的茶室,就成了大伙一起吸毒的最佳场所。”渐渐地,从前那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开始变得消极怠工。每天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想着怎么去搞一点海洛因。当时,宁波吸毒的人寥寥无几,供“货”渠道尚未形成。海洛因一克难求,每克价格高达2000元左右。

在老余的印象中,早期吸毒的人大多家境宽裕,常常四五个人聚在茶室,每天轮流请客,吸得云里雾里。海洛因的可怕,开始在最初的欢愉后逐渐现形。短短半个月内,老余就从最初的吸2口发展成了吸20口才能找到“感觉”。“面对毒品,人的贪心超出了你的想象。没进入状态,根本就停不下来。最多的时候,我一天就能吸上3克海洛因。”

每天6000、7000元的开销,很快就掏空了老余的家底。因为没有钱,他开始从“烫吸”转为更便宜的“静脉注射”。老余伸出手臂,指着残存的密密麻麻的灰黑色针孔说,呐,这就是当时留下的。

“现在还看得到青筋,从前因为经常静脉注射,手上、胳膊上、腿上是完全看不到血管的。所以每次我都会找那个小诊所的医生替我打针,他也吸毒,我就多拿点货,匀给他当做报酬。那时候,手总是红红的还带点肿,懂的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吸毒的。”老余吸毒的消息不胫而走,周围人的眼光都变得别有深意。忍无可忍的妻子,最终选择离婚。

如今想来,老余总觉得1998年中山公园扩建让他失去茶室,绝对是一桩好事。失去了固定的吸毒场所,他的吸毒之路变得越发困难。

“我想,起码要体面地死去”

“1998年至2001年,是我最绝望的三年……”说到这,老余顿了顿,问我介不介意他抽根烟。我摇了摇头。老余点燃一支黑色利群,猛吸了一口,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最初吸毒的那批人到了那几年,哪怕家产再多,也都折腾完了。我还不至于像他们那样去偷去抢,只会到亲戚朋友那里去拿。”彼时,老余的妹妹在兴宁路上开了两家宾馆,手头还算宽裕,“我从她那里拿了五六十万,父母那里更不用说了,每去一次都是5000。”

老余说,比没钱更可怕的,是眼睁睁看着身边吸毒的朋友一个个死去。
“当时,贩卖海洛因50克以上是可以判死刑的。所以毒贩都凶得很,能赚一笔是一笔。从云南缅甸进货以后,都会掺点别的东西。我们手上的货,起码都转了5、6手,纯度可想而知。贩毒的人会掺入安眠药和面粉,为增加晕眩的感觉,还加了老鼠药。可因为操作没有经验,常常加的过量,导致很多人静脉注射后死亡。”

1999年,宁波一位知名模特与其丈夫在吸毒时,就由于注射过量海洛因当场死亡。“我当时就看着她躺在那里,跟睡着了一样。还穿着上次和我吃饭时穿的黄色长裙,裙摆长长的,露出纤细的腿。可那脸是惨白的,说不出的恐怖。”老余和他们是多年的朋友,偶尔也一起吸毒。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吸毒醒来,昨天还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了自己身边。

三个月后,模特的丈夫也因吸毒过量死亡。

那几年,每隔一段时间,老余都会听到毒友去世的消息。亲眼目睹的死亡都有7、8次之多。那种恐惧,压得他喘不过气。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在某一日吸毒后,静悄悄地死了。要是没有人找到他,尸体会不会就这样烂了。他不想像他们那样不体面地死去。

遇见贺阿姨

“要是没有遇到贺阿姨,我可能也就这样死了。”老余用力将烟头掐灭在一次性的茶杯里,火星在冷却的茶水里逐渐没了踪迹。“2000年的时候,毒品已经有些泛滥了。因为宁波市开始严打。毒贩都是让我们深更半夜去殡仪馆取的货。黑森森的夜里,旁边的树叶都像是鬼影。我害怕得不行,然后突然觉得,是不是很快,我也会出现在这里。”

2001年,老余彻底崩溃了。他再也受不了那个只会对家人伸手要钱、毫无底线的自己。于是,冲进鼓楼派出所自己要求强制戒毒。“我大概是第一个这么干的吸毒人员,吓得那个警官够呛。”可十多天后走出戒毒所的大门,他还没跟父母怎么寒暄,就找到了那些卖毒品的小混混,弄到了几小包海洛因急不可耐地吸了起来。

如今贺阿姨负责的宁波市海曙区南门街道“6.26工作室”已从18平米发展到了300平米。(龚晶晶摄)

初见贺阿姨,她还在最初的那个18平米的小房子里办公。精干的短发、微胖的身材,同每一个走在街上的宁波老阿姨并无区别。老余只觉得这个阿姨有点傻,距离退休还有一年,居然辞掉社区书记的职务,主动请缨,在南门街道创办什么全省首家戒毒康复帮教俱乐部。登记的时候,老余看到自己的名字前头只有2个人,心里直打鼓,不懂为什么缉毒大队的警官要把他带到这里。

自2001年至2017年,贺元英帮教过的吸毒人员超过200人,目前登记在册人数为142人(龚晶晶摄)
可第一次聊天,他就发现了这个阿姨的不同。“阿姨跟别人不一样,她说话的时候都笑着看我的眼睛。我已经太多年没有感受过这种尊重了。自从吸毒破产以后,从前仰望我的人,都轻贱我,就连我自己,也忘了被尊重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了。很多人知道我吸毒,都怕我乱用针筒会有艾滋,可阿姨不怕,反倒主动亲近。”

直到数年后,贺元英帮教的吸毒者中真的出现了两个艾滋病患者。老余发现,阿姨还是照旧,和他们同桌挨着吃饭,一点也不嫌弃。

因为是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老余哪怕戒毒8年,还是常常在办事时被对方要求尿检。他痛恨最初的自己,一步错,意味着一生都有标记。(龚晶晶摄)

父母都放弃我的时候,阿姨没有
2001年12月,忍无可忍的妹妹终于“大义灭亲,”报警举报老余在海曙某小区内吸食毒品。他被送去外地的戒毒所强制戒毒2年。“我在那边吃尽了苦头,不敢反抗,怕被人扔进河里都无声无息。”回来后的老余显得更加沉默,贺阿姨却开始渐渐挤进他的生活。

16年来,贺阿姨坚持每天记录下这些吸毒人员的情况,以便总结戒毒经验。(龚晶晶摄)

“吸毒的人是没人相信的,家人怕我们身上一有钱就去买毒品。我最穷的时候身上连买针筒的2块钱都没有。还好有贺阿姨,她买毒品的钱不会给我们,但吃饭的钱还是会给的。”那几年,老余和另外几个吸毒人员每天中午都在贺阿姨办公的地方吃大锅饭。

每年过年也是贺阿姨拿着家人给的钱,带着他们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去店里选新衣服,替他们讨价还价。“我们吸毒的都是穷鬼,阿姨跟我们待一起,一点好处也没有。那时候她一个月的工资才500元,还老是要为我们倒贴钱。”

当年做大锅饭的电饭煲,这两天正式退休了。(龚晶晶摄)
为了不辜负贺阿姨,老余开始尝试一切办法戒毒。可等到第四次从戒毒研究中心出来,他终于颓然地发现,哪怕能暂缓身体上的不适,这心瘾,怕是再也戒不掉的。2004年他远赴湖南戒毒,后来甚至干脆打算把自己“流放”到内蒙古。

“去的时候我是诚心诚意想去戒的。可刚到南京,毒瘾就犯了。那种全身被虫子啃食的感受简直痛不欲生。我不断地用头去砸墙壁,甚至当着父母的面把宾馆的电视机都砸了,我已经顾不上他们的担心和害怕,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宁波。”

自此以后,就连父母,也对老余戒毒这件事失去了信心。可贺阿姨,并没有放弃。

“我欠她一只眼睛”

2007年是老余戒毒期间最动荡的一年,和父母以及妹妹的关系都搞得很僵。他说,哪怕是对初见的人,他下一秒也会伸手要钱,对方不给,就会跟人家吵架,简直失态至极。“可阿姨却始终不离不弃,家里出了什么事、生病了、被追债,永远都是她最早赶来。毒瘾犯了,想吸毒的时候,也是阿姨一直在身边看着,把我迈出去的一步又生生拉了回来。”

11月的一个周末,晚上8点。贺阿姨又一次来到老余家调解矛盾。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一辆水泥搅拌车的轮胎突然爆裂,轮胎碎片随气流迎面射来。等得到消息的时候,老余的眼泪就下来了。

“阿姨完全失去了左眼,连右眼也仅剩下0.2的视力。阿姨是好心,下了班了还大老远赶到我这里。要不是因为我她还好好地在家休息。我是真的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说到这里,老余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声音还是哑了。

所以等到2008年再次复吸被抓的时候,老余不敢见贺阿姨。他不敢再看阿姨的眼睛。可阿姨只说了一句,“没事,我再陪着你接着戒。”

老余熟知各类毒品的危害,前几天还去海曙区现身说法规劝吸毒人员。(龚晶晶摄)
“从2009年9月回来到现在,小妹啊,我跟你说实话,2009年大年三十,我一个人心烦的时候吸过一次。后来甚至觉得只有佛能救我,所以就去东钱湖的深山老林里出了家。可惜当家的说我佛心不够,住了30天就让我回来了。到家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贺阿姨,她带着老花眼镜,用一只动不了的假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阿姨才是我的佛。是她救了我。”

后来

再后来,家人给老余介绍了一个对象,实在且勤快。她不知道老余的过往,却总听老余说。他从前不是个好人,可哪怕是为了贺阿姨,他也要做个好人。

每一天,老余还是会断断续续听到关于毒品的消息,前阵子宁波一位他熟识的公务员因为胃痛吸食过量毒品去世了;上周那个海南的朋友戒毒16年又复吸了……“我不碰毒品已经整整8年,可到今天都没法夸下海口说,自己是个成功的戒毒人员。小妹啊,如果十年后,我还能像这样好端端地坐在你眼前,那我才算是成功了。”

这些年,虽然搬去了江东,老余还是常常去找贺阿姨。“阿姨最难得的,是坚持。今年已经是她参与民间禁毒的第16个年头了。70岁的人了还老是和吸毒人员待在一起。我总担心新来的小年轻会对阿姨不客气,所以一定要过去看看才放心。”

“对了,小妹啊,阿姨做这么多工作,每个月才拿那么点钱。你能不能跟领导说说,让他加点奖金啊……”

临走前,好人老余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容能暖进人的心里……

作者:龚晶晶,自由撰稿人,独立调查人,曾任南都周刊浙江站主编助理、高级记者,凤凰网宁波频道微信主编、首席记者。辞职后,创办公众号“明州世相”,深度挖掘历史事件及社会边缘人。纪实性报告文学作品《追鱼》预计9月出版。

本文首发于 明州世相(微信公号ID:Blingbling_in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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