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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疯狂吸毒者的救赎:我欠她一只眼睛
作者:龚晶晶
22年间,老余杀进派出所举报过自己,四进戒毒所,还去深山老林出过家,但这些都不是他能戒掉海洛因的原因。“这个圈子里的人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死要么坐牢。我之所以能像这样坚持8年没有复吸,是因为我欠了70岁的她一只眼睛。”
“我们是宁波最早一批吸毒的”
故事还要从1995年的宁波说起。
那时的老余,还只是小余,比现在要清瘦一些,在万元户都很稀罕的90年代,是少有的收入过十万的老板。年纪轻轻便在中山公园经营着一家茶室。当时的中山公园尚未扩建,还是老宁波记忆里亭台古旧、曲径通幽的模样。因为茶室环境雅致,生意一直很是红火。没多久,性格豪爽的老余就结交了许多天南海北的朋友。
90年代的宁波7月的一天,几个深圳的客人神神秘秘地给老余捎了一包“好东西”,说是广东那边流行的玩意,吸一点就能飘飘欲仙。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宁波最早吸毒的那批人,当时的宁波人还没有什么毒品的概念。我们刚开始吸海洛因的时候,连警察都不知道那白色的粉末是什么。我第一次只吸了那么一点点,只有小拇指指甲缝那么多,大概0.01克。”老余认真比划了一下,又语气复杂地喃喃道:“谁知道这么一点点,就足以让人走火入魔。”
22年过去了,那个感觉像是刻进了他的脑子里:“整个房子都在转,人就像飘在云端。”再然后,每吸一次海洛因,幻觉里的世界就越发透出致命的诱惑。有时他觉得自己光芒万丈,犹如主宰一切的神;有时明明身处茶室,却看见遍地铺满黄金,一个漂亮的女郎正在身侧宽衣解带……那种感觉让老余无力抗拒,他不敢再继续回忆,深怕血液里海洛因的基因会再次“轰”的一声,霸占自己所有的理性。
每天,3克海洛因
“吸完海洛因的人都喜欢清静,最好没人打扰。所以我的茶室,就成了大伙一起吸毒的最佳场所。”渐渐地,从前那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开始变得消极怠工。每天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想着怎么去搞一点海洛因。当时,宁波吸毒的人寥寥无几,供“货”渠道尚未形成。海洛因一克难求,每克价格高达2000元左右。
在老余的印象中,早期吸毒的人大多家境宽裕,常常四五个人聚在茶室,每天轮流请客,吸得云里雾里。海洛因的可怕,开始在最初的欢愉后逐渐现形。短短半个月内,老余就从最初的吸2口发展成了吸20口才能找到“感觉”。“面对毒品,人的贪心超出了你的想象。没进入状态,根本就停不下来。最多的时候,我一天就能吸上3克海洛因。”
每天6000、7000元的开销,很快就掏空了老余的家底。因为没有钱,他开始从“烫吸”转为更便宜的“静脉注射”。老余伸出手臂,指着残存的密密麻麻的灰黑色针孔说,呐,这就是当时留下的。
如今想来,老余总觉得1998年中山公园扩建让他失去茶室,绝对是一桩好事。失去了固定的吸毒场所,他的吸毒之路变得越发困难。
“我想,起码要体面地死去”
“1998年至2001年,是我最绝望的三年……”说到这,老余顿了顿,问我介不介意他抽根烟。我摇了摇头。老余点燃一支黑色利群,猛吸了一口,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最初吸毒的那批人到了那几年,哪怕家产再多,也都折腾完了。我还不至于像他们那样去偷去抢,只会到亲戚朋友那里去拿。”彼时,老余的妹妹在兴宁路上开了两家宾馆,手头还算宽裕,“我从她那里拿了五六十万,父母那里更不用说了,每去一次都是5000。”
三个月后,模特的丈夫也因吸毒过量死亡。
那几年,每隔一段时间,老余都会听到毒友去世的消息。亲眼目睹的死亡都有7、8次之多。那种恐惧,压得他喘不过气。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在某一日吸毒后,静悄悄地死了。要是没有人找到他,尸体会不会就这样烂了。他不想像他们那样不体面地死去。
遇见贺阿姨
“要是没有遇到贺阿姨,我可能也就这样死了。”老余用力将烟头掐灭在一次性的茶杯里,火星在冷却的茶水里逐渐没了踪迹。“2000年的时候,毒品已经有些泛滥了。因为宁波市开始严打。毒贩都是让我们深更半夜去殡仪馆取的货。黑森森的夜里,旁边的树叶都像是鬼影。我害怕得不行,然后突然觉得,是不是很快,我也会出现在这里。”
2001年,老余彻底崩溃了。他再也受不了那个只会对家人伸手要钱、毫无底线的自己。于是,冲进鼓楼派出所自己要求强制戒毒。“我大概是第一个这么干的吸毒人员,吓得那个警官够呛。”可十多天后走出戒毒所的大门,他还没跟父母怎么寒暄,就找到了那些卖毒品的小混混,弄到了几小包海洛因急不可耐地吸了起来。
如今贺阿姨负责的宁波市海曙区南门街道“6.26工作室”已从18平米发展到了300平米。(龚晶晶摄)
直到数年后,贺元英帮教的吸毒者中真的出现了两个艾滋病患者。老余发现,阿姨还是照旧,和他们同桌挨着吃饭,一点也不嫌弃。
因为是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老余哪怕戒毒8年,还是常常在办事时被对方要求尿检。他痛恨最初的自己,一步错,意味着一生都有标记。(龚晶晶摄)
16年来,贺阿姨坚持每天记录下这些吸毒人员的情况,以便总结戒毒经验。(龚晶晶摄)
每年过年也是贺阿姨拿着家人给的钱,带着他们几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去店里选新衣服,替他们讨价还价。“我们吸毒的都是穷鬼,阿姨跟我们待一起,一点好处也没有。那时候她一个月的工资才500元,还老是要为我们倒贴钱。”
“去的时候我是诚心诚意想去戒的。可刚到南京,毒瘾就犯了。那种全身被虫子啃食的感受简直痛不欲生。我不断地用头去砸墙壁,甚至当着父母的面把宾馆的电视机都砸了,我已经顾不上他们的担心和害怕,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宁波。”
自此以后,就连父母,也对老余戒毒这件事失去了信心。可贺阿姨,并没有放弃。
2007年是老余戒毒期间最动荡的一年,和父母以及妹妹的关系都搞得很僵。他说,哪怕是对初见的人,他下一秒也会伸手要钱,对方不给,就会跟人家吵架,简直失态至极。“可阿姨却始终不离不弃,家里出了什么事、生病了、被追债,永远都是她最早赶来。毒瘾犯了,想吸毒的时候,也是阿姨一直在身边看着,把我迈出去的一步又生生拉了回来。”
11月的一个周末,晚上8点。贺阿姨又一次来到老余家调解矛盾。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一辆水泥搅拌车的轮胎突然爆裂,轮胎碎片随气流迎面射来。等得到消息的时候,老余的眼泪就下来了。
所以等到2008年再次复吸被抓的时候,老余不敢见贺阿姨。他不敢再看阿姨的眼睛。可阿姨只说了一句,“没事,我再陪着你接着戒。”
后来
再后来,家人给老余介绍了一个对象,实在且勤快。她不知道老余的过往,却总听老余说。他从前不是个好人,可哪怕是为了贺阿姨,他也要做个好人。
每一天,老余还是会断断续续听到关于毒品的消息,前阵子宁波一位他熟识的公务员因为胃痛吸食过量毒品去世了;上周那个海南的朋友戒毒16年又复吸了……“我不碰毒品已经整整8年,可到今天都没法夸下海口说,自己是个成功的戒毒人员。小妹啊,如果十年后,我还能像这样好端端地坐在你眼前,那我才算是成功了。”
这些年,虽然搬去了江东,老余还是常常去找贺阿姨。“阿姨最难得的,是坚持。今年已经是她参与民间禁毒的第16个年头了。70岁的人了还老是和吸毒人员待在一起。我总担心新来的小年轻会对阿姨不客气,所以一定要过去看看才放心。”
“对了,小妹啊,阿姨做这么多工作,每个月才拿那么点钱。你能不能跟领导说说,让他加点奖金啊……”
临走前,好人老余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容能暖进人的心里……
作者:龚晶晶,自由撰稿人,独立调查人,曾任南都周刊浙江站主编助理、高级记者,凤凰网宁波频道微信主编、首席记者。辞职后,创办公众号“明州世相”,深度挖掘历史事件及社会边缘人。纪实性报告文学作品《追鱼》预计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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