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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南村庄的集体记忆④北京出生的青年:“我好像没有故乡”

村民李武/口述 黄健/采访整理
2018-08-22 16:1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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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近百年来,农民经历了什么?历史留下了什么?未来还将发生什么?

江苏退休官员黄健,自2014年起,花3年时间走访了老家江苏张家港合兴界岸村40多位村民,将村民的口述整理成书《界岸人家——一个中国村庄的集体记忆》。该书以一个生产队为单位,捕捉家家户户的日常琐事,重现底层村民的复杂人生,展示集体记忆的多彩图景,记录社会变迁中普通人的命运沉浮。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经授权刊发该书的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界岸人家世代为农的历史,这一代宣告终结。土地改革、人民公社、曾经的生产队,过去的一切静静消逝,传统的乡村渐行渐远。对于年轻人来说,曾经发生的不会完全割断,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向往与追求……

村民李武:

我1986年出生,北京酒仙桥职工医院生的。我对酒仙桥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小时候家旁边有个宣武医院,边上有个东方饭店,有点印象。有一个儿童医院,去看过病,也有点印象。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从家里出来,到阡儿小学读书,经过蜡竹胡同,再走到学校。那段路不算远,经常一个人走。印象中北京的四合院很污秽,泔水、屎尿倒在窨井盖上。五六个四合院合用一个公共厕所,上厕所走七八分钟路,麻烦不得了。我家开始租住一间屋,只有五六平方米,后来我大了点,租两间小屋,外面搭个披,做饭用。

小时候常跟着爸爸出摊,记得还被打了一顿。那时刚刚记事,可能三四岁吧,在商场玩,上台阶要爬上去的。爸爸在永安商场门前摆摊,我在商场玩,营业员都认得。那天人家找我玩,爸爸说在商场里。他们到处找,就是找不到,担心被人家抱走了,商场里进进出出的人多啊。他们也没想着到家里寻,这么小的孩子,近一公里路,怎能想到我会自己回家呢?妈妈正在家里干活,我糊里糊涂,一摇一摆、一挪一挪回去了。妈妈还问,儿子你怎么回来了?我说自己回来的。妈妈一想爸爸找不到肯定着急,正想出门通知,爸爸回来了,拿着裁衣尺,往我腿上就抽,腿都打青了,他差不多魂都吓掉啊!商场里的服务员都出来找,生怕被别人抱走,想不到我会自己回来,一路拐几个弯,东走西转,万一走不到家怎么办?那次挨打有印象,刚刚到家,爸爸打的。

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个大桌子,上面裁衣服,中间隔空,底下有层薄板。我就蹲在桌子底下玩,睡觉也在下面,站起来撞头,不能走,只能爬。后来好些了,两个房间,一张床。床好像是旧沙发拼的,蛮大的,中间有条缝,我经常陷在缝里。1993年上学,读到5年级。上学时在隔壁邻居家吃饭,不给饭钱,爸爸妈妈常买点排骨、鱼过去。他家有个女儿,大我两岁,一起上学,交赞助费,开始每学期4000元,后来2000元。

低年级时还不懂什么,到高年级,逐渐感到外地人受歧视。我班一个男同学姓李,不是北京人,北方人,又高又黑,他父亲在北京做下水道。班里分队踢足球,好的分甲队,不好的分乙队,我和李同学总是分乙队。小孩子吵架,他们就说,你是外地人。怎么说呢?老师还好,同学之间看法不一样。那时还不像现在,同学之间不会比房子比钱,觉得外地人好欺,还是蛮普遍的。学校小店里卖棒冰,大家排队,他到你前头加塞,吵起来,就说你是外地人。上低年级感觉不到,到三四年级,这种感觉慢慢明显起来,玩起来总感到受压抑,不像在老家,到哪里都是自家的地段,自由自在的。

怎么说呢?就说读书写字吧。我们这边的“倪”字,单人旁加个“儿”,我爸这样写,我也这样写。语文老师说,你怎么连这个字都不会写?他又不给你讲应该怎么写。写一次不对,再写一次还是不对。那时刚刚有电脑,回来问爸爸,翻了字典,才知道规范的写法。尽管出了赞助费,外地人总归是外地人。

我的童年是在北京度过的。要说大城市童年生活对我的影响,怎么说呢?我在乡下上幼儿园,到北京读小学,又回老家上初中,换了几个地方。现在我到一个新环境,与人相处比一般人快,适应性强一些。也许是经历了乡下、城市的不同感觉,我到新的地方上班、出差,或者碰到别人有不同性格、不同看法,不会像别人那样受不了,心里想,世界就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所以对人比较客气,与人的交际、相互关系处理比较好,心理承受能力强一些,毕竟见到的经过的,要比别人多一些。

小孩子爱玩,城里人乡下人的玩法不一样。乡下小孩打水枪、吃桑果、挖蟛蜞(注:螃蟹的一种,身体小,常见的头胸甲略呈方形。),这些我在北京就没有玩过。小时候在北京玩什么?玩电脑、玩手枪、踢足球。刚开始从北京回来,与同学们有距离感。比如说,下课后,他们摘桑果去了。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爬桑树,不像他们那样熟练,结果掉在河里,回去被打一顿。十几岁回家,换了一个环境,慢慢适应,要一个过程。怎么说呢,总觉着从北京到乡下,中间脱掉一节。你问我是否怀念北京大城市的生活?一点也不怀念。为什么?回来后大家平台一样,说不定我的平台还比别人高一些。北京读完五年级,回到家乡,住在外婆家,读到初三,父母亲才从北京回来。

为什么不在北京读下去?爸爸妈妈讲过,一是赞助费贵,二是不扎根。想想我们毕竟是农村人,没有户口,不长久的。也有人劝过,让父母不要回家造房,干脆在北京买房子。那时他们想,如果房子买在北京,将来老了怎么办?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哪想到现在这样大的变化,那时只知道农村是农村,城市是城市。北京几个邻居都好的,住在房东家,大家搞熟了,不像在学校,有点受压制。

我的故乡在哪里

从北京回来第一年,到公社小学读书。开始时不习惯,主要是话听不懂。数学老师姓丁,只会讲土话,他说“把书翻到第几页第几页”,我听不懂,看同桌翻,他翻到哪一页我也翻到哪一页。讲公式更是不懂,这样一来,数学成绩就下降了。

回到老家,发现北京的规矩比我们这儿大。我记得清清楚楚,在北京要进老师办公室,必须先敲门,喊报告,老师允许了,才能进去。回到乡下,我敲了门,喊了报告,没人理我。别人一推门就进去了,直接找老师。在北京,老师办公室是分科的,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各有各的办公室。乡下不一样,老师混杂办公,楼上一部分,楼下一部分。我敲门喊“报告”,老师不知我找哪一个,谁也不吱声。门外站了五六分钟,喊了三四遍“报告”。有别的老师经过,问我找谁,我说找语文老师,他说你进去吧,然后才进去。

还有一个不同。在北京,学生放学后都在学校里玩,乡下孩子放学后,一帮人一哄就走了,到学校外面玩。记得河边有一条蛇,蛮粗的,钻在蛇洞里,一半在洞里,一半在洞外。被同学揪住尾巴,五六个同学拉,拉不出来,一个小孩不知怎么想出个花样,用棕树梗当小锹,把洞口挖大,最后这条蛇硬是拉断了。乡下小孩比城里小孩玩得开心,不到天黑不回家,一直在外边玩。一有空,三五个人到河边,偷偷挖蟛蜞,不给家里说,有时用小锹,有时翻石头,或者干脆用手到洞里摸。

回来上学,比在北京玩得开心。他们打水枪,我有手枪,打塑料子弹,别人没有,玩不到一起。于是买支圆珠笔,芯子拔掉,笔杆头部锯掉,中间一段当枪杆,筷子削削,就有了水枪。后来与大家一样,用竹子做水枪。家里有根旧竹头,扁的,又是旧的,筷子一捅就裂,玩不成,别人用水枪一个劲打我。回来再接着做,一根竹头一截一截都用完,还是不行。有个同学教我,要用圆竹头,用青竹子做,果然做成了。

在北京,我也与四合院里的小孩一起玩过,但到底还是乡下更加开心,更加淘气。不像在北京,大家玩得正带劲,他来一句,你是外地人,不跟你玩。哪怕年纪再小,心里总是不开心。回到乡下这一点好,大家都是平等的,心里平衡的。在北京,玩得来的人少,不是没有,而是少,一起说话的人也少。

回到乡下,我说话别人不懂,别人说话我也不懂,相当于进入语言真空期,一直到上初中才基本适应。我在北京成绩中等,数学好些,语文差些。回乡下上学玩心重,玩电脑出名,打游戏,看动漫,看电影。我在北京很小就玩电脑,乡下直到初一时才有,玩的人也少,上网速度很慢很慢。开始时玩“传奇”,常常缺课,特别是下午的副课。街上有黑网吧,三楼四楼,每个房间十几台电脑。钱是省下来的,比如给五元钱吃中饭或饮料,饮料省掉,中饭不吃四块钱吃三块钱的,家里人又不知道。甚至中饭不吃,买包方便面啃啃,省下钱来玩儿电脑。一块钱或一块半钱一小时,五块钱就玩得很过瘾了,一个通宵八元钱,两三天节省十元钱,上一下午网吧,就是这样。

在乡下读到初三,父母才回来,有三年时间,住在外婆家,想念父母亲,想得不算厉害,毕竟大了,有点懂事了。后来像我这种类型的人逐渐多起来,陆陆续续有同学从外地转学回来,班里就有五六个,有两个同学从上海转学回来。

年轻人的生活

镇上的房子是父母2005年买的,2008年办房产证。我结婚后,先是单独过,镇上住了两年多。后来回到乡下,与父母一起住,主要是图方便,做饭洗衣自己不用干,妈妈全包了。我们两口子住镇上,自己做饭,打扫卫生,蛮烦的。两个都上班,五点钟下班,买买菜,六点钟到家,做好饭、吃完饭,洗洗刷刷,八点钟了。然后干什么呢?玩电脑,看电视。

住镇上有一个不方便,比如我加班,她一个人在家,不放心,那时我经常加班加通宵。干脆搬回乡下住,互相有照应。住在镇上,买米买油都是钱,住乡下两家并一家,节省很多。

再有一个情况,镇上停车难。晚上五点钟下班,能占到车位;五点半买菜回来,好车位没了;如果六点钟到,只能停到小区外面去。早上急着上班,车堵着出不来,你说着急不着急?从镇上到乡下,六公里多路,开车用不了十分钟,算算还是回乡下住好。住乡下晚上时间多了,我玩电脑,她看电视。天好的时候,叫上几个朋友,骑自行车到县城健身,半个来小时路程,玩到八九点钟回来。

汽车是2012年买的,我们自己出钱,爸爸妈妈贴些,21万多。开始只想买15万左右的,那时不懂,被卖车人忽悠了。我们在家吃饭不给生活费,买点荤菜,蛮勤的。一般早晨六点四十起来,七点零五出门。俩人收入蛮满意,都是5000多块一个月。钱聚了干什么?当然是换房子,到县城买房子,小孩读书方便,教育质量高。

前几年,我还指望乡下房子拆迁,现在不想了。你看现在房子这么多,一个人家拆迁换三四套,住一到二套,剩余两套只好卖掉。几年下来,房子足足有余,有的人手头三四套房子,多的有八套,要这么多房子干啥?房子一定越来越便宜,乡下的房子不会再涨价了。我厂里一个人,自己拆迁4套房子,娘拆迁又是4套,他丈人、父母、自己各住1套,留给小孩1套,还剩4套,放在手里。怎么办?要么租要么卖。租金低,六七千块钱一年,没几个钱。卖房可以兑现,一套房子四五十万,往口袋里一放。现在几十万块钱,可以买一个好的汽车,十几年以后,可能只买到一部摩托车。

现在社会上不少人认为,银行的钱不用白不用,买车子明明有钱,也要贷款,30年还清。他说贷款慢慢还,无非还点利息,省下的钱放股市,或者到什么地方投资,很快就把利息赚回来。现在贷款30万,几十年后也许还不值现在的3万块。所以,我现在也不指望房子拆迁,住得蛮好的,宽敞,蔬菜有得吃,空气比镇上好。镇上大家住拆迁房,老人不会打手机,一大早在楼下哇哇叫,你加班开通宵刚睡着,三声一喊被吵醒。

镇上7月份就要开空调,否则热得受不了。乡下窗户一开,小风透过来,恨不得盖被子。我希望门前这条路修修好,阔一些,开车好开点,公交车方便点。房子再拆下去没啥意思,即使拆迁,也要过好几年才拿到房子,现在这样住住,也蛮适宜。

我对公公(爷爷)的印象不深,因为小时候在北京,很少在家,接触少,有点生疏,说实话,他的样子我现在记不起来。奶奶去世我上初二,记得了。公公一代当年如何穷,怎么过日子,知道得不多。有时爸爸与别人聊天,我在边上听到一些,他们不太告诉我们。父母在北京做裁衣,回来打工。

父亲现在上12小时班,每周72小时,太苦。我让他当保安,轻松些,他不愿意。我父亲说过,当时家里穷,没钱读书,公公小时候更穷,穷出名。当年父亲本来可以在镇上买房子,公公去世后,为了争口气,执意在乡下造房,因为队里有人讥笑我家穷,造不起新房。爸爸经常讲,公公苦,死得早,一点没享到福。

我上小学在北京,读初中在外婆家,上大专住学校,工作后住镇上,2010年住到乡下来。几年下来,对村里情况有点熟悉。我在外婆家上学时,有时过来看看奶奶,印象中这边好像偏僻,村里人很陌生。因为爸爸妈妈不在家,公公去世早,奶奶有病不出门,当时对这个村子没有什么感觉。结婚时村里人都来帮忙,才与大家有接触。

我好像没有故乡。北京不能算,这边原本不熟悉,特别是人不熟。大学毕业出来,20来岁的时候,不愿在附近上班,总想跑远点,到上海、苏州去。这几年,慢慢地不想朝远处跑,只想在家就近上班。当年只想带张身份证,出远门,闯天下,现在比较现实,就近上班,稳当点好。

    责任编辑:田春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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