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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口述史 | 将青春献给制衣业

2018-09-17 18: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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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制衣工会中,我们经常可以看见郭倩眉的身影。郭姑娘自1969年入职天虹制衣厂以后,便与制衣业结下了不解之缘。她由车位女工做起,1983年到了另一间制衣厂做指导员,任职车间管理,对制衣工厂的运作、工序都有相当的认识。1992年,郭姑娘转职制衣工会秘书至今。她所接触的人与事,都与制衣业脱不了关系,她见证了制衣业这几十年来的发展。

郭倩眉/口述 萧洁铭/整理

郭倩眉
郭倩眉在家中
澳门工友联合夜校第八届毕业生留影

提督马路 生于斯长于斯

我叫郭倩眉,籍贯在广东南海,但我自小就生长在澳门,家在提督马路,在这里生活长大。我工作的制衣工厂也位于提督马路。结婚以后,居住地点也离提督马路不超过十分钟的步程,就像一直都没离开过这里一样。

过去提督马路有很多未发展的空旷地方,并且有很多船厂。附近也有一些木厂,把开采了的木头浸泡在海中,我小时候不懂什么是危险,曾与一群小朋友在浮木上玩耍。

小时候家境困难,我们七兄弟姊妹与父母,十分拥挤地住在一间房间内。当时还没有自来水供应,家家户户都要挑水饮用,我要帮忙挑水,也要做些粘火柴盒、压爆竹的手作,以帮补家计。

当时社会上,读书升学并不普及,我读了一年幼儿园后就停学了,一直在家中帮忙,长大后才有机会在夜校读书。在我们家,基本上只是供子女读至小学。但我真的很喜欢读书,中学时,我白天在工厂做些潮州刺绣的工作,晚上坚持到商训夜中学上课,不管怎么困难我都坚持完成了学业。

郭倩眉旅行留影

昔日制衣业吸引青年一代入行

澳门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制衣业开始兴旺起来。学生毕业以后可以挑选的工作不多,因而很多中学生、文化程度高一点的人,都加入了制衣这一行业。我也一样,中学毕业后便投身制衣业。

入行前,要花几个月时间拜师学艺。我从“车直线”学起,师傅会给一些东西给我车缝,但这是没有薪水的,相当于帮师傅做工,不过也不用交付学费。学成以后,师傅介绍我进入工厂,找个车位工作。我正式入行的第一间工厂便是天虹制衣厂。

想进入制衣业还有一个途径,就是进入工厂当杂工,做几个月以后,就可以升上车位,做简单的“车直线”,而那是有薪水的。当初一些辍学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从低做起。以前就是有这样的机会,但是现在,读不成书的人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尽管什么都不懂,但只要你入行,就有机会学习,工厂也会给予升迁的机会。过去有不少例子,工人由杂工一直升至车间管理。很多年轻人都喜欢加入制衣这一行业,这不仅不是什么厌恶性行业,而且工作环境干净,有很正常的群体生活,收入也不低。

今天的制衣工人以女工居多,但在当年,一些主要部门,如烫位、领部、裁床等,都只有男工。一件衣服最重要的是衣领部分,而上领这些主要的工序,就是由男工处理。在裁床方面,男工是判工制的;在领部,若工钱是每打一百元,则由领部的主管再分配运领、间领、上下级等工序,主管除底薪外还可以从中赚价,这也吸引不少男工加入制衣这一行业。

男工的特殊地位,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被女工取代。

郭倩眉与家人合照(一)

在制衣工厂中度过青春岁月

我也很喜欢制衣工作。当时我们的工作气氛很融洽,工厂主管也很有人情味,我们工友当中有些人晚上还要上学,主管们就不用这些人加班工作。以前我们的工作时间只到晚上六点半,需要加班工作时才会继续。有的时候也需通宵工作,现在就比较少了。那时候还没有劳工局,工友全是本地工人,每天下午四点还有半小时的下午茶时间,工作是很快乐的。

因为下班时间比较早,我们很多人晚上都会回工会参加活动,唱唱歌、跳跳舞,工会也会经常组织一些旅行活动、篮球比赛等。我以前任职的天虹制衣厂也组织了一支篮球队,制衣工会也有几队,男女都会参加,还有乒乓球队,活动十分多姿多彩。

跟现在的女生一样,当年我们制衣女工们也喜欢打扮。那时我们一领到薪金,就会去烫发,裁布做衣服。六十年代的女工们是很少买衣服的,那时流行的唐装衫,多是自己缝制。我们还会相约到金冠酒楼品茶,金冠是间很有名的酒楼,现在已经歇业了。

我当时是工会在工厂内的联络员,要联络工人们缴纳会费、组织活动、动员工人加入工会。有一件事,我至今难忘。

我都是为工会做义工,因为要走到每个车位上收取会费,所以难免有点影响自己的收入,例如别人一个月有一千元薪水,我只有六百元左右。但是我很喜欢做这些,也不介意。有一次,一个厂内高级主管趁我离开车位时,没收了我的梭子。没有梭子便车缝不了衣服,当时真是吓着我了,好害怕从此没有工作做。

梭子被收了,可是我每天还是照样上班,坐在车位上,主管看我有诚意继续工作,不是那些很冲动就辞职的人,加上管理我们的指导员为我说好话,我才得拿回梭子,继续工作。

这件事,是我现在跟昔日工友聚会时,大家互相说笑的话题。

郭倩眉与家人合照(二)

制衣工人待遇的变化

昔日的制衣工业分淡旺季。每间工厂生产服装的种类都不一样,生产冬装的旺季便是夏天。我是缝制棉褛、雪褛的。天冷做天热穿的衣服,天热做天冷穿的衣服,工友们在酷热的夏天要面对一堆堆厚厚的、制造雪褛用的风棉。当时工厂还未装设空调,只有一些很大的“牛角扇”在吹,往往吹得人头晕。缝造棉褛的淡旺季十分明显,因为要在圣诞节前出货,年尾别的厂的工人有双饷,我们就没有,一、二月过年的时候就缺钱。

缝制棉织衣服的工厂,年尾就是旺季,因为生产的货要赶在夏天时销售。

到了淡季,我们经常要等工作,有时候一等就是几个月。那时候改行也不是那么容易,又没有什么散工做。对我们工人来说,淡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等待也是漫长的。

我们缝制的衣服,会运往世界上很多地方。刚入行时,我们车缝很多黑人穿的连衣裙,我们称为“咖喱裙”,这些是运往南非的。后来工厂也不接这些订单了,不知是否因为价钱太低。美国的订货单,价钱就较高,订的数量很大,每次都有一两万件的货。如今这些量大的订货单都改去了内地的工厂做,本地工人只能做些量少的订单。

现在澳门的工厂也改为缝制一些时新的衣服,一张订单只有几百件,还要分颜色、码数,就像车缝样板衣服一样,所赚的薪水也少了很多。

过去,一张订货单有一万几千打的货物,可以做两三个月之久。接到订货单后,就会分散到各个工序的部门,若一些工序不需要某部门,这部门的工人就要改为车缝另外的工序。熟手工人做得快,挣到的薪水就更多。

总的来说,我们对当时的薪酬还可以接受,工作得也很开心。

今天制衣工人的待遇比以前还要差。我们当时不但工作愉快,物价也没有这么昂贵,收入较今天稳定。以前的工作流程、所需多少时间完成,是可以计算的,出货的日期也很准确,但现在是一接到订单就要赶工,很短时间内就要完成,工作压力比以往大多了。

我们那时候很辛苦的,要工作十小时,回到家中每件事情都未做好,三个孩子又嚷着要吃饭,有时候我真的会扔煲、扔砧板发泄。当时我居住的房屋还要供款,三个小孩又要上学。为了生活,这些压力只能忍受,直至后来才慢慢习惯。

现在工作时间方面也加重了不少。一些较旺的厂号,每天要工作十至十二小时,对于一些除了工作还有家庭要照顾的工友来说,是一件很煎熬的事。

外地劳工在澳门

踏入八十年代,制衣工业迎来了它最兴盛的时期。虽然我们这批工人的下一代,已经不愿加入制衣这一行业,但这时适逢改革开放,有很多新移民入行,补充了制衣业所需的劳动力,聘请工人更为容易,工厂也陆陆续续开得更多。当时人力资源十分充裕,薪金反而不会减少,到了九十年代开始输入外地劳工时,才开始减薪。

初时外地劳工多来自江门、新会、中山一带,因为中山一带在缝制衣服方面很有名,特别是沙溪有不少人才。后来从那些地方招聘的劳工也不足够,工厂便往更北一些的地区招聘外劳,现在来自各省的都有一些。

因为外地劳工薪金较本地工人低,在工作时间方面也较容易控制,要他们加班,加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本地工人有时候就会讲些条件,例如晚上要上学、回家照顾小孩等。

外劳的输入是直接影响着本地工人的就业机会的。所以在今天劳工法修改的过程中,我们都要求政府削减外劳,把职位留给本地人。

尽管外地劳工威胁着本地工人的就业机会,但当有外地劳工跟雇主发生劳资纠纷时,这些劳工都会来工会申诉。无论是本地工人还是外地劳工,只要是工人的权益遭受损害,工会都会给予帮助。

到了现在,因为制衣业的收入不稳定,外地劳工从事制衣业的人数大大减少了,本地法例又保障不了外地劳工,而澳门币也相比人民币面值低,所以他们宁可回乡,再重新申请来澳加入别的行业,也不愿意留在制衣工厂。

劳资关系的转变

以前的厂方较有人情味,在工厂大家可以说说笑,劳资双方有问题都可以坐下来商量。未有担任中间协调角色的劳工局及劳工法例之前,劳资双方有问题时,便要到前市行政局解决。我也经历过劳资纠纷,主要是跟厂方谈价钱的问题,例如工价不合理,工序比上一批更复杂,但价钱却没有增加,我们会组织一些工人跟厂方反映,工会基本上都不用派人来帮忙,而厂里工人懂得自己处理。厂方收到这些意见后,就会找一个工作速度中等的工人进行查核,车缝几天这道工序,若情况确实如工人们所说,便会应允工人加价的要求。

劳资双方通过协商,往往都能解决问题,以往的这种处理方法也使得劳资双方的关系没有那么僵持。

1984年劳工法出台以后,大家就依法办事,法例监管着资方、保护着工人。过去无法可依时,工人往往任由资方摆布,立法限制了某些无良雇主。当然难免有些厂方爱跟工人耍捉迷藏,钻一些法律空子,想办法减少工人收入,造成双方像斗法般斗来斗去。

我在工会,就是主要处理这些劳资关系。工作上我经常接触到工人投诉雇主的不合法行为,因为口说无凭,劳工局未必会受理,资方做得巧妙,使工人们很难找到他们的证据。遇到这些情况,工人们投诉较为困难,但这种不合法行为的确存在,只是证据不明显而制裁不了那些无良雇主,这时候,我们就会把情况记录下来,再由工会代表约见劳工局反映。

现在的工人们也变得聪明起来,有不明白的地方就会回工会询问,我们工会也会提供一些建议及法律咨询服务给他们。

郭倩眉(右六)与工友旅游合影(一)

制衣业成了黄昏工业

在我记忆中,制衣业以前在澳门经济中担当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因为很多人都是靠这一行业养活一家,很多更是全家都从事制衣业。

到了今天,在很多综合因素的影响下,澳门的制衣工厂陆续停业。我估计在这一两年内,八九成的工厂都会停业,余下的都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方法,如走向高档次与专业化等。制衣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要靠很大的一群人。现在很多厂商都对投资这个行业失去信心,不少资方改为投资饮食业等等。

今天澳门现存的工厂主要制造内衣裤、时款服装、牛仔和棉织品等。据我了解,目前在这一走下坡的行业中,生产出来的服装也向很多地方销售,同一款多张订货单中有几个客户,也有外地客缝制一些品牌的服装运回当地销售。其实澳门制衣的质量、手工是比较优胜的,因此有些客户仍然坚持将货物指定在澳门制造。

郭倩眉(前排中)与工友旅游合影(二)

服务工会多年 获益良多

我在商训夜中学读书时,工会到学校招收会员,我那时生性好动,热爱集体活动,且目睹工会确实是很维护工友的权益,于是在1969年便加入了工会。

起初我只是担当工会的义工,1992年,我转职工会秘书,之后曾任常务理事,现任工会专职秘书。

工会带给我的,不仅是多种多样的活动,也带给我学习的机会。我最初不懂劳工法,通过学习,以及多年经验的积累,现在我掌握了方法,可以独立处理劳资事件。我往往会先了解工厂的情况,对无良厂长、雇主采取强硬对待的态度,但对于声誉良好的工厂,我便会先跟工友谈谈,提出建议方案,希望能够以协商的方式解决事件。

在解决问题的同时,能够帮助到一些有需要的人,对于我来说,是很快乐的回忆。

制衣业曾在澳门发展的历史上占有过重要席位,尽管我不再是制衣女工,但我一直身在制衣工会,仍然关注着这个行业的状况。我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参与着制衣业的发展,见证着制衣业的历史。

本文选自《行针步线:澳门制衣工人口述历史》,林发钦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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