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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丨读梓室墨痕,忆陈从周书画中的文人意趣

姚善一
2018-11-16 08:41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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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是我国知名的古建筑园林艺术专家,而其诗文书画的造诣却为治园之名所掩。今年是陈从周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姚善一先生作为陈从周先生入室弟子,应“澎湃新闻·艺术评论”之约撰写了此文,以陈从周先生四十二年前所作花卉册页《梓室墨痕》,睹物思人的过程中,体悟陈从周先生的书画意趣。

陈从周先生(1918-2000)

陈从周先生被誉为中国园林界的硕学泰斗。先生治园以词境画意相参,而其诗文书画之名难免为治园之名所掩。2007年,同济百年校庆时,同济大学编《陈从周画集》,此是先生第一本画册,但其身前未着意留存作品。郑健兄参与其事,特从我处借去一些佳作编入。2016年,上海书画出版社编《海派绘画大系》,王彬兄从我的珍藏中选定从周先生画作编入。

今年是先师陈从周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白驹过隙,我初次拜教从周先生竟已是在四十二年前了,但至今犹历历在目。

1976年早春,王西野先生(1914-1997)携陈从周先生同来力今室雅聚。从周先生高高瘦瘦,身着深灰色中装,宽厚儒雅,丝毫没有一点大学者的架子。我向他行弟子之礼,先生知我从潘师君诺先生有年,他拉着我的手直称“画友”,一口杭州官白,风趣诙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陈从周与王西野

二老与家父言谈时,我于一旁研墨裁纸。从周先生见墨渐稠,顿生画意,从笔架上挑出称心的笔来,便边蘸水蘸墨,边对我说:“斧丁小兄,我来画竹,你来帮我拉拉纸。”说罢侧身站定画案前,铺毫入纸。先生画竿,行笔疾速,虽一抹便过,出笔、煞笔毫无游移。每画一节竹竿,我即拉下一段纸,一米多长的纸,只用三笔。粗竿略浓,节间断离而笔笔相接。先生接画两细竿,如锥划沙,筠笢墨色匀停而两边如界,夭屈于粗竿之后。纸上大局已定,先生稍作停顿,作一番审视后,取势叠叶,实按虚起,力送叶尖;枝叶迸挑,轻重相间;浓淡互破,掩映交加;枝叶活动,各有态度。至此,先生搁笔,嘱我将画张于墙上,点上一支烟,默默视之良久。烟尽,先生方才取下画,握管于淡叶处添上一小笔浓叶,这才书款钤印。款为:“丙辰有心牧吾兄招饮,从舟即席挥此,醉意尚浓也。”(见图1)印为王京盙先生所治白文“陈”印、朱文“从舟”印(此二印为家父代求)。

图1《墨竹图》

先师名郁文,字从周,撷自《论语》“子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文革”中成为先生“罪名”之一,被迫易为“从舟”,故此时期大多以此字行。

画复张于墙上,蓬荜增辉:

先生画竹,无论粗细,竿不厌长,这在画界中很少见,竿长更见其用笔遒健圆劲;先生喜画仰竹,叶少而清,枝疏而逸,这在画界中也很少见,一见其用意萧疏空灵;先生尚墨竹,画界中虽多有所为,然其用墨洁净,浓处浑厚如漆,淡处薄如蝉翼,几丛疏叶浓淡交汇,荒率中益见苍茫。无论浓处或淡处,滃滃然有湿润之气,苍而弥秀,枯而弥腴,具闲和严静之精神。

古代文人爱竹,皆因竹具气节风骨也。文湖州云:“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从周先生所写墨竹,存乎其人。

作此画时,先生虽未置一语,然一笔一画、一举一动对我来说皆是最直接的教诲。

先生见我若有所悟,又特为我画一幅墨竹,上题:“烟梢露策任离披,瘦石虚廊楚楚宜。别向吴中寻粉本,网师园里两三枝。斧丁画友属写西野翁句。从周。”我知之矣,写形不难,难于得意,须象外摹神,搜妙创真。

我为从周先生入室弟子后,先生于丙辰(1976)端月画花卉册页相遗,谢老国祯题签《梓室墨痕》。全册凡八页,画幅纵27.7厘米,横35.2厘米,画有兰花、水仙、牡丹、荷花、芭蕉、芙蓉、菊花、梅花等八种花卉,皆为墨笔。

先生祖籍绍兴,绍兴为兰乡,先生爱画兰寄兴。吕丈贞白先生曾题其画兰:“倘有幽香能入梦,人间春梦已迷离。”吕老诗句说尽先生画兰之空灵。

图2《兰花图》

册中兰花图(见图2),孤兰偏于一隅,而一长叶出脱超逸,长叶下大块款书。兰虽孤而春葳蕤,先生删拨大要,叶虽数笔,花才一二,见洗空心地之思。运笔寥落,笔笔透纸,骨力强韧,有岩岩难犯之象。其气,心随笔远;其香,绵邈飘然。

图上先生题:“换却花篱补石阑,改园更比改诗难。果能字字吟来稳,小有亭台亦耐看。此言以少胜多,质之斧丁老弟,以为然否?梓翁陈从周写八页。”

先生并特寄一笺与家父,其中云:“属写册页画十二开留其八,奉呈即祈贤乔梓正之。弟于令郎斧丁兄艺事鄙见,当可于末页题辞中得之。”可见先生郑重其事。

此题引清代汪春田《重葺文园》诗,譬画之“以少胜多”。

先生说园:诗文言空灵,造园忌堆砌。园之佳者如诗之绝句、词之小令,皆以少胜多,有不尽之意,寥寥几句,弦外之音犹绕梁间。先生又云:“空灵”二字,为造园之要谛。花木重姿态,山石贵丘壑,以少胜多,须概括、提炼。园林密易疏难,绮丽易雅淡难,疏而不失旷,雅淡不流寒酸。

先生又以画证“以少胜多”之“空灵”。

以少胜多,胜在空灵;空灵生笔意,生墨韵,生情趣,生化境。此谆谆教导,我终生不忘。

古人植芭蕉于廊下、斋前,称为蕉廊、蕉房,此景此情常在古画中见之。先生在家中小院也手植芭蕉,他在《簾青集·芭蕉钟情》中记道:“小雨乍至,点滴醒人,斜阳初过,青翠照眼,在夏日是清凉世界,在秋天是分绿上窗,至于雨打芭蕉、雪压残叶,那更是诗人画家所向往的了。”他说:“唯此绿意,可作长伴。”

图3《芭蕉图》

册中芭蕉图(见图3)是先生院中四时常伴之芭蕉乎?

画上蕉叶萧萧,笔少,墨多,意足。笔少在于枯湿虚实作一笔用;墨多在于实中求虚,湿中求渴,枯中求腴;意足在于蕉荫如列阵排云,轻重深浅隐隐显之,清光一片奕然动人。此中之妙,为画者意中之妙。

究先生笔墨,在于精神。其浓重处如停云,真力弥漫,其轻淡处如薄霭,虚灵入化。精神在浓处,尤在淡处,淡而有精彩,看似无意中得来,却是格外经意之处,有意无意,是笔墨间与天趣相合。此经意、不经意间顿生空灵,直可与古人争衡。

先生有云:“云林小品,其不经意处,亦即全神最贯注处。”此云林焉?此先生也。

画有以简淡为贵者,有以工艳为贵者,有以厚为贵者,有以奇为贵者,而此芭蕉图贵在笔墨精神迥出纸上,贵在笔墨空灵兴无限之情,令人对之穆然,倾消尘想。

梅于画史可谓自成一支,宋人画梅,大都疏枝浅蕊,至元王元章别开生面,易以千花万蕊。文人作画少有不画梅者,以画梅著称者相继辈出,备写竹篱寒月、暗香疏影之致。从周先生画梅,直抉梅花精神于毫端。

图4 《梅花图》

册中梅花图(见图4),干老枝稀,淡荡花闲,落笔简净,然笔有尽而意无穷。先生谓我:“笔少画多在于势,笔简意厚在于气。”先生出枝干,起手落笔随浓随淡,直中寓曲,无笔不曲,皆多意态;行笔转束,一转一束,皆成意趣。先生谓我:“不可信笔,卤莽不是苍老;不可刻意,做作顿失活泼。”先生圈梅,用笔深厚,圆转流畅,丰韵润泽。先生谓我:“不在华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细而在清逸。”雅健者,玄静淡泊,老成纵横;清逸者,不挠不苟,超众脱俗。

先生画花卉,不袭前人,自出机杼,多有种种脱化。

图5《水仙》

册中水仙(见图5),画叶全不同于前人。前人或以细笔作双钩,或以粗笔作没骨。先生另辟蹊径,以没骨法作勾勒,一笔当一笔用,笔笔见墨见水,气骨风流。落落清姿,遥遥淡影,无染一点俗尘气。

图6《牡丹》

册中牡丹(见图6),画花又不同于前人。前人或双钩晕染,或大笔点厾。先生画花瓣,先作枯笔皴抹,后用湿笔点厾,枯不碍湿,湿不洇枯。蒸蒸之色,穆穆之容,愈见大家风韵,愈见浑厚高迈,不带一丝脂粉气,不带半点霸悍气。

先师归去道山已有十八年了,可奇怪的是我从未在梦中见到先师。我明白了,这是因为我常思先生之意读画,画上先师手泽存焉,他还常在我的身边,触机而问,随机作答。先师还在治园作画,还在吟诗填词:

“不信我来花事过,画堂依旧芳芬。午阴嘉树复浓荫。蝉鸣门外柳,人倚水边亭。   

漫道此生还似梦,老怀未必堪惊。名园胜迹几重经。浮图高百尺,健步上青云。”

图7《芙蓉》

图8《荷花》

图9《菊花》

2018年5月18日于三醉书屋

(原标题为:读梓室墨痕——追思先师陈从周先生的教诲)

    责任编辑:肖永军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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