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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出狱了,我就嫁给你

2018-10-10 17: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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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起再简单不过的贩毒案,从卷宗来看,嫌疑人属于未成年人,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若不是亲自去提审,也许不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如今,时隔两年,讯问室铁栏杆后面那张带着倔强的面孔,仍时不时在我脑海呈现。

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风里还带着冬的冷冽,我和同事阿丽走进看守所,严丝合缝的铁门缓缓打开,一股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紧了紧领口,试图赶走钻进检察制服里的凉意。

南方一年到头的潮湿让阴冷狭窄的讯问室透着一股霉味,我刚坐下就打了个寒颤。无论何时来,讯问室总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我和阿丽没有说话,盼望犯罪嫌疑人早点被传唤进来。

“潘甲,到12号讯问室!”

随着工作人员的提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又矮又瘦的身影走进讯问室,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他故作轻松地坐进椅子里,将戴着手铐的双手放在胸前的小桌上。这么冷的天,他却只穿一件看守所配发的无袖背心,两只胳膊上的肌肉纹理格外分明,像专门去健身房锻炼过一样。

核实完身份,我们针对案情开始讯问。当问及为何不联系法定代理人时,他苦笑一声,摇头说:“没有人可以联系。”

“你有哪些家人?”阿丽严肃起来。

“六岁那年,我爸出车祸,司机跑了。我爸死了还没三个月,我妈就跟一个男的跑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我和妹妹还有奶奶一起生活。”潘甲仰起头看向我们,两只眼睛黑亮,语气平缓地讲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没通知奶奶吗?”阿丽问。潘甲接着摇头,“奶奶70多岁了,身体不好。不能让她担心我。我要照顾好她们,奶奶的生活费和妹妹的学费是我挣来的。”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笑意,好像忘记了自己身戴镣铐。

我和阿丽对视一眼,短暂地沉默,虽然在经办的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大多脱离不了出身穷苦、身世惨淡、成长坎坷的命运,但潘甲坦然的心态和一笑泯恩仇的早熟的确不多见。

随着讯问的进一步展开,除去案情本身触犯了法律之外,我看到了一个活泼的少年,在陌生陷阱的穷追猛打下,最终被社会洪流淹没,无力地扑倒在法律的警戒线上。

潘甲的妈妈虽然消失了,但她没有把户口牵出去,从户籍上看依然和潘甲是母子关系。作为潘甲唯一监护人的奶奶提供不了潘甲妈妈失踪的相关证明材料。所以,潘甲和妹妹始终不能被当地街办和政府认定为孤儿,也无法得到政府发放给孤儿的基本生活费。

潘甲说妈妈刚离开家的那段时间,他每天倚在门槛上等她,一直等到天黑了,才抹掉眼泪回房休息。

一个下大雨的傍晚,潘甲抱着伞蜷缩在门槛上等妈妈。隔壁的阿婶端着两个馒头走过来,见到他在门外,恶狠狠地对他说:“你妈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没良心的婆娘,你爸坟头的土还没凉,她就跟别的男人跑了。遭天谴的!可怜了这两个孩子。”

潘甲抱着伞冲阿婶凶道:“你骗人!”阿婶一把抢过潘甲怀里的伞,对着他肩头砸了两下,瞪着眼,龇牙说:“你个瓜娃子,不打你一顿,你还做梦着哩。”潘甲被打愣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张开嘴哇哇地哭了起来。阿婶把怀里的两个大馒头掏出来,塞到潘甲手里,塞完说道:“一个大男娃娃家的,不准哭!只要有命,总能活下去。”

自此,潘甲接受了爸妈都走了的现实,开始跟着奶奶下地种田。到了开学期,跟他同龄的孩子都背起书包进了校园,潘甲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他跟奶奶说他也想上学,奶奶看着他,没有回应,只是止不住地叹气。

一天傍晚,奶奶从田里回来,径直走到鸡窝,抓出家里的老母鸡,拉着潘甲往小学校长的院子走。进门后,奶奶扑通跪倒在校长跟前,脑门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下。不一会儿功夫,奶奶又抱着老母鸡回家了。过了几日,奶奶背着孙女,牵着潘甲,将他送进了小学大门。

以后每年的开学季,奶奶都抱着老母鸡去找校长,头三年是为孙子一个人求情,后三年是为孙子和孙女两个人求情。潘甲就这样在奶奶和家里老母鸡的佑护下读完了小学。

小学毕业时,年近70岁的奶奶满头白发,背也驼了,腰也直不起来了。那年秋天入学时,小学的校长换了,奶奶抱着老母鸡去新校长家求情,却被新校长赶出了家门。13岁的潘甲看着奶奶脸上橘子皮一样的皱纹和两行老泪,放弃了读初中,跟着一个的远房亲戚去北京讨生活。

在北京,潘甲经常梦到奶奶和妹妹,睡梦中的眼泪把枕头浸得又黄又臭。每天凌晨3点,他就要起床揉面,5点,天蒙蒙亮时,潘甲和伯伯在胡同口开始卖烧饼,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

冬天,北风呼呼地灌进胡同口,吹在脸上像刀尖一样。伯伯将摊位摆好后,两只手插进衣袖里,缩着脖子回平房继续睡觉。潘甲顶着皲裂的红脸蛋子立在胡同口,双脚交替着跺着地面取暖,卖完最后一个烧饼,他才能回到平房里,喝上一口热水,再将冻僵的脚丫子和冻烂的手放在被子里捂一捂。

卖烧饼的第二年,胡同口另一家卖羊肉串的摊主看上了潘甲的踏实能干,问他愿不愿意再接一份工。潘甲忙不迭地应了下来,于是,潘甲的一天以凌晨3点起床帮伯伯揉面为起点,以午夜12点羊肉串收摊为终点。赶上幸运的时候,烧饼卖得快,中午才能休息两三个小时。

打两份工的日子虽然又忙又累,但月底拿到手里的钱厚了一倍,奶奶和妹妹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他说他心里觉得值。

这一干就是一整年,两条肌肉发达的胳膊就是在日复一日的揉面,推车,切肉,摆摊中练出来的。

第三年,北京集中治理流动摊位脏乱差问题,伯伯和羊肉串摊主都选择离开北京另谋生计。潘甲经人介绍,辗转到温州的鞋厂,开始摸索新生活。

到温州的潘甲刚满16岁,每天埋头在流水线上,从早上6点到晚上6点,除了吃饭上厕所,一干就是一整天。潘甲一心想着挣钱,他说自己没念成书,知道在外面打工的辛苦,一定要供妹妹上大学。

一天傍晚下班后,潘甲准备去鞋厂门口不远处的饭店吃饭,路过社区医院时,一个女孩的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过去,女孩蹲在地上掩面哭泣,旁边站着另一个不知所措的女孩,他一时竟恍惚地以为蹲着的女孩是自己的妹妹。妈妈离开家的时候,妹妹也是蹲在地上哭。

潘甲走到两个女孩跟前,问:“需要帮忙吗?”女孩只顾埋头哭泣。站着的女孩用试探的语气问潘甲:“她被我们饭店的主管骗了,现在工作也没有了,你能借我们一点钱吗?”

潘甲把口袋里的钱掏了出来,数了数,递给她们。黑衣女孩把地上的红衣女孩搀扶起来,红衣女孩抬头看向潘甲,眼眶红肿,打量了他两眼,眼神里充满警惕,迟迟没有伸手接钱。

“你们吃饭了吗?”潘甲轻声问,问完直接把钱塞到了黑衣女孩的手里。

“没有。”黑衣女孩说。红衣女孩终于止住了哭泣。潘甲带着她俩去吃饭,红衣女孩狼吞虎咽地吃一碗面。她的朋友倒像是不饿,絮絮叨叨地说起她们的事。

红衣女孩叫娇娇,刚满16岁就外出打工挣钱。她们俩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爱笑又长得好看的娇娇入职不久,就引起了饭店主管的注意。在主管的热心关切中,娇娇成了主管的女朋友,并被接到主管的出租屋居住。

原本娇娇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依靠,两人相处不到半年,娇娇去医院查出已怀孕3个多月。她回去把检查结果单子递给主管,主管第二天就悄无声息地辞了职,消失得无影无踪。没几天,饭店老板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以娇娇怀孕为由,将她辞掉了。

原本黑衣女孩陪娇娇去医院咨询打胎的事,医生说娇娇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大,只能做引产手术,必须有家属签字,没有签字,不给做手术。两人出了医院,娇娇在医院门口放声大哭,这才碰上了潘甲。

听完娇娇的经历,潘甲想起同样不辞而别的妈妈,一种同命相连的情愫涌上心头。

吃完饭,娇娇终于放下警惕,开口对潘甲说了一句话,“哥哥,谢谢你。”

“就冲她那一声哥哥,我也心甘情愿照顾她。”

后来的日子,每逢月底拿到工资,潘甲拿出一些给娇娇送过去,再抽出300元留给自己用,剩下的全部寄给奶奶。

临近娇娇预产期时,鞋厂老板因赌博欠下巨债,债主找人把鞋厂封了。在娇娇最需要钱的时候,潘甲失业了。

他没有住处,只好去往娇娇的出租屋。娇娇挺着大肚子,见到他欣喜地问:“哥,你怎么过来了?”潘甲故作轻松地说:“你不是过几天就要生了吗,我请假来照看你。”

晚上,和娇娇同住的女孩回来后,悄悄把潘甲叫到一旁,告诉他:“娇娇过几天就要生了,上次产检,医生跟我说住院要先交5000块钱押金。”

潘甲摸了摸口袋里仅剩下的2000块,他跟乐乐凑了3000块。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后,他出门去找鞋厂打工的同事借钱。磨破嘴皮,说尽好话,终于借到了1600块。还剩下400块没着落。

娇娇住院前两天,潘甲还是没能凑够5000块。他想来想去,想到之前在北京认识的几个朋友,虽然没有电话,但是有QQ号。找到一家黑网吧,潘甲试图跟他们联系,在网上等了1个多小时,没收到任何回复。

正当他一筹莫展时,有人在他身后小声说,“小子,缺钱花不?”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潘甲没理会他,假装打开网页看视频。男人笑呵呵地说:“看你这样子,是遇上难事了。你帮我一个忙,我给你500块钱。”

潘甲显得不耐烦地问他:“什么忙?”

中年男人带着他出了网吧,走到一条破旧巷子里头,终于停下了。男人讪笑地说,“哥的腿受了伤,不方便跑远路,你帮哥送点东西,哥先给你200,等送到了,我朋友会再给你300。”

潘甲问:“送什么东西?”

中年男人岔开话题,“有点饿,咱们先吃个饭。”潘甲又跟着他走进一家饭馆,男人请他吃了一碗牛肉拉面,外加一瓶啤酒。闭口不谈要他送什么东西,只是问他在这边的情况。

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出了饭馆,男人将200元和一团卫生纸递给潘甲。潘甲看着红彤彤的两张人民币,不再问卫生纸里是什么东西。

“200块,还差200块。要是他当时直接给我400就好了。拿了钱,我就走人。”潘甲有些懊恼地对阿丽说。

按照中年男人给的地址,潘甲来到一家酒店门口,一个瘦削的男人从酒店出来,从他手里接过卫生纸团,并给了他300元。刚接过钱,就有人窜出来,没等潘甲反应过来,他就被擒住。

后经鉴定,卫生纸里包的是0.6克毒品,检出甲基苯丙胺成分。

结束讯问后,潘甲礼貌追问:“检察官阿姨,我能请你们帮个忙吗?”

阿丽问:“什么忙?”

“我想知道娇娇生了没。”

阿丽问:“娇娇知道你犯事被关进看守所吗?”潘甲摇摇头。

“你奶奶和妹妹接下来的生活怎么办?”提到奶奶和妹妹,潘甲立刻低下了头,他答非所问,“我会被判多久?”

阿丽告诉他:“鉴于你是未成年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吧。”

潘甲突然笑了。我们心中不解,只听到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之前寄给家里的钱,足够我妹妹一年的学费和她们的生活费了。”

阿丽答应潘甲,说在不违反规定的情况下,会跟娇娇联系。过了几天,阿丽告诉我,娇娇生了个女儿。一个周末,我跟阿丽找到娇娇租住的出租屋,送去一些钱和衣物。

娇娇披头散发地抱着孩子,感激里带着惊恐地问:“我哥呢?”我说:“他犯了点事儿,被关进去了。”沉默了很久,我们见客厅的地上还有未收拾的床铺,应该是潘甲的,房间堆满杂物,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趁着娇娇给孩子喂奶的间隙,我和阿丽向她告别。

出来走了二十米远,我和阿丽正打算叫车。身后有人追了过来,是娇娇,她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地跑上来,见我们回头看她,又站住了。巷子很暗,我们看不清娇娇的神情,只听到她朝我们喊:“求你们帮我带句话,无论多久,我都等他出来,我欠他的,用一辈子来还。”

声音嘹亮,又带着哭腔。

剧照 | 《夏至未至》 

作者陈晓娟,公务员

插图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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