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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轻骑兵!”:克里米亚的战争悲歌

2018-11-06 14:4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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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多塞特郡(Dorset)一个宁静的小村庄维奇安普敦(Witchampton)的教区教堂里,有一座为本村的五位子弟兵建立的纪念碑,他们都战死在克里米亚战场。纪念碑上刻着这样的文字:

为效忠国家而死

长眠在克里米亚

愿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

公元1854年,在法国西南部埃里库尔(Héricourt)的公墓里,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九名本地士兵的名字,他们都战死在克里米亚战场。墓碑上这样写着:

为祖国战死

朋友们,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

在这座墓碑下摆放着两个加农炮的炮弹。一个上面刻着“Malakoff”(马拉科夫,俄文拼作Malakhov,发音为马拉霍夫),这是克里米亚战争期间,在围困俄罗斯海军基地塞瓦斯托波尔(Sevastopol)的战役中,被法军攻陷的棱堡之一;另一个上面刻着“Sebastopol”(塞巴斯托波尔),也就是塞瓦斯托波尔的旧称。

在塞瓦斯托波尔有几百座纪念碑,许多都矗立在军人公墓里,那是在围困战期间,由俄罗斯人建立的三座巨型墓地之一,有十二万七千五百八十三名在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中阵亡的军人埋在那里。如果是军官,则还有自己的坟墓,墓碑上刻着姓名和所属部队的名字;普通士兵则被一起埋在大型墓坑里,每个墓坑内有五十到一百具尸体不等。和俄罗斯军人埋在一起的还有来自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希腊的东正教军人,他们都是响应沙皇号召,赶来为宗教信仰而战的。

在一个埋葬着十五名水手的坟墓上,一块小小的铭牌几乎完全被长长的野草遮盖。这块铭牌是用来纪念这些“在1854—1855年间为保卫塞瓦斯托波尔而英勇牺牲”的水手的,上面刻着这样的文字:

他们为祖国、为沙皇、为上帝而献身

在塞瓦斯托波尔的其他地方,还有为纪念无名士兵、失踪军人而设立的长明灯和墓碑。据估计,在此地的三座军人公墓里,共埋葬着约二十五万俄罗斯士兵、水手和平民。

克里米亚战争的规模和人员损失均十分巨大,但其影响却被后来的两场世界大战掩盖了。对今天的人们来说,这似乎是一场不太重要的战争,与那些墓碑和铭牌一样,几乎已被遗忘。即使是在参加了这场战争的国家和地区:俄罗斯、英国、法国、意大利的皮埃蒙特—撒丁尼亚(Piedmont-Sardinia),以及奥斯曼帝国,包括那些后来归属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地区,今天也没有多少人了解克里米亚战争。但是对生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人们来说,克里米亚战争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战争,就如同两次世界大战对生活在20世纪的人们一样重要。

近日,“理想国译丛”系列,推出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奥兰多·费吉斯的著作《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从政府档案到新闻报道、到回忆录、到几乎不识字的士兵的家信,费吉斯出色地平衡了政治、军事和社会历史,他关于战争本身的篇章如冒险小说一般激动人心。以下文字,节选自该书《秋天的塞瓦斯托波尔》一章,生动还原了战场的残酷与瞬息万变,以及战争中普通人的伤痛、坚韧与英勇。

巴拉克拉瓦战场

巴拉克拉瓦战役接近尾声,当俄军准备放弃目标返回营地时,在萨坡恩高地观战的英军指挥官拉格伦勋爵和他的参谋们注意到俄军正在把堤道高地上土岗内的英军大炮牵走。据说威灵顿公爵在战斗中从未丢过一门大炮,这是他在英国军事集团内的崇拜者们一直想保持的一个神话。如果英军大炮被俄军缴获,送到塞瓦斯托波尔街头当作战利品展示,这一景象对拉格伦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他立即向英军的骑兵指挥卢肯勋爵发出命令,让他夺回堤道高地上的土岗,并保证刚刚抵达的步兵会为其提供支援。卢肯在他自己所处的位置看不到联军步兵在哪里,认为自己指挥的骑兵不应单独作战,于是在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里没有做出任何行动。拉格伦越来越担心被俄军俘获的大炮的下落,口头传达了第二道命令给卢肯:“拉格伦勋爵希望骑兵快速向前行进——追击敌人并尽力阻止敌人将大炮带走。骑马炮兵(Troop Horse Artillery)可以随行。法军骑兵在你左翼。立即行动。”

这道命令不仅不清楚,而且很奇怪,卢肯完全不知道应如何理解才对。他所处的位置是堤道高地的西端,从那里他可以看到的是:在他右边,土岗里的英军大炮被俄军从土耳其守军手中截获;在他左边,也就是北部峡谷的最尽头则集结了大批俄军,他能看到在那里有另一批大炮;在更左边,在菲久克希高地的低坡上,他能看到那里的俄军也部署了一个炮台。如果拉格伦的命令能更清楚些,特别指明卢肯必须夺回的是堤道高地上的英军大炮,那么接下来的“轻骑兵冲锋”的结局将会大不一样,但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这道命令让卢肯不清楚到底骑兵部队要夺取的是哪些大炮。

唯一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传达这道命令的副官,国王御用骠骑兵团(King’s Hussars)的诺兰上尉。和其他许多英军骑兵一样,诺兰对卢肯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的无所作为感到越来越愤懑,觉得他没有好好利用骑兵发动大胆勇猛的冲锋,而骑兵冲锋过去曾为英国在国际上赢得最佳声誉。在布尔加纳克河和阿尔马河战斗中,骑兵被下令停止追击逃跑的俄军;在朝着巴拉克拉瓦行军的路上,骑兵在麦肯齐高地目睹俄军在自己面前向东行进,而卢肯却下令不许骑兵发起攻击;就在这一天早晨,当重骑兵旅面对俄军骑兵在人数上处于劣势时,英军轻骑兵旅就在不远处,几分钟内就能赶到,但是指挥官卡迪甘勋爵却拒绝调用轻骑兵追击逃跑的敌人。轻骑兵旅的战士们不得不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重骑兵旅的战友与哥萨克骑兵搏杀,而就是这些哥萨克人曾在布尔加纳克对停止作战的轻骑兵各种嘲笑讥讽。一名军官好几次向卡迪甘勋爵请战,都被拒绝,最后这名军官将敬礼用剑在自己的腿上打了一下,以示不敬。队伍中已经开始出现不服从命令的迹象。

所以当卢肯询问诺兰,拉格伦的命令到底是什么意思时,两人之间气氛紧张,有一种以下犯上的感觉。卢肯在后来给拉格伦的信中说,当他询问诺兰哪个是他的攻击目标时,诺兰“以一种最为不敬,又极其肯定的姿势”指着远处的峡谷尽头说:“您的敌人,长官,在那里;您的大炮在那里。”根据卢肯的说法,诺兰指向的,不是堤道高地上的英军大炮,而是集结在北部峡谷最远处的哥萨克骑兵主力。在通往那里的道路两边,在堤道高地和菲久克希高地上,俄军都布置了很多加农炮和来复枪手。卢肯向卡迪甘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卡迪甘指出让轻骑兵冲向一个被敌人火力三面包围的峡谷是疯狂之举,但是卢肯坚持他必须服从命令。

巴拉克拉瓦战局

轻骑兵旅一共六百六十一名骑兵开始沿着北部峡谷平缓的下坡路向前行进,第十三轻龙骑兵团和第十七枪骑兵团(17th Lancers)组成第一道阵线,由卡迪甘带队,第十一骠骑兵团(11th Hussars)紧随其后,再后面是由第八骠骑兵团和第四(女王御用)轻龙骑兵团(4th [Queen’s Own]Regiment of Light Dragoons)组成的阵线。

他们距离北部峡谷的尽头约两千米远,按标准速度通过需要七分钟时间——在那段时间内他们将面临来自左侧、右侧和前方的敌方炮火和滑膛枪的攻击。当第一行骑兵进入小跑状态时,与第十七枪骑兵团在一起的诺兰独自冲向前方,挥舞着手中的剑,向骑兵们呼喝。描述这一事件的各种版本中,大部分说他要骑兵们尽快加速跟上,不过也有一些版本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试图引导轻骑兵旅转向堤道高地,也可能是南部峡谷,在那里轻骑兵可免遭俄军炮火的轰击。不论真实情况如何,俄军发射的第一发榴弹在诺兰头顶爆炸,他当即身亡。不知道是因为效仿诺兰的榜样,还是他们自己迫切的求战心情,抑或是为了以最快速度避开来自侧面的火力,反正打头的两个骑兵团在还没有收到冲锋命令的时候,就开始策马向前狂奔了。

英军轻骑兵冒着来自周围山坡上的交叉火力全速向前,加农炮弹飞舞而下,炸开地面,滑膛枪子弹如同冰雹一般砸来,击中士兵,射倒战马。“炮声和爆炸声震耳欲聋,”第十一骠骑兵团的邦德军士(Sergeant Bond)回忆道。

烟雾浓得让人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到处都有战马和骑兵倒下,没有受伤的战马都饱受惊吓,我们无法让它们直线奔跑。一个名叫奥尔里德(Allread)的士兵骑在我的左侧,忽然就像块石头一样掉下马去。我回头一看,只见这个可怜的家伙仰面躺在地上,右边太阳穴处被打得稀烂,脑浆流了一地。

第十七枪骑兵团的骑兵怀特曼(Trooper Wightman)目睹了自己的军士被击中:“他的脑袋被一颗加农炮弹打飞,但是无头的身体依然坐在马鞍上,继续向前了约三十码,长矛依然紧紧地夹在他的右臂下。”第一条冲锋阵线上倒下的士兵和战马实在太多,在后方一百米处的第二条线的骑兵不得不绕行或是减速,以避免踩到地上的伤员,或是躲开饱受惊吓、到处乱跑的无人战马。

在几分钟内,第一条冲锋线上幸存的骑兵已经冲到了俄军炮兵阵地上。据说卡迪甘第一个穿过了敌人阵线,他的战马在最后一刻往后缩了一下,躲过了近距离的齐射。“火焰、浓烟、吼叫,迎面直扑而来”,第十七枪骑兵团的托马斯·莫利下士(Corporal Thomas Morley)回忆道,他将之比作“骑马冲进火山口”。用手中长剑砍倒俄军炮手之后,轻骑兵旅挥舞着马刀向哥萨克骑兵冲去。哥萨克骑兵本来是受雷若夫命令向前保护炮兵的,其中一些大炮正被英军骑兵拖走,但是哥萨克骑兵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就已经遭到轻骑兵旅的攻击。“看到一支军纪严明的骑兵部队向他们逼近”,哥萨克骑兵“陷入了一片惊慌混乱中”,一名俄军军官回忆道。当哥萨克骑兵调转马头,想夺路而逃时,却发现逃生之路被后面的骠骑兵堵住了。为了求生,他们拿出滑膛枪在贴身距离内朝友军开枪。俄国骠骑兵遭此意外,也开始恐慌,转身向后逃跑,结果又撞上他们身后的其他骑兵部队。整个俄军骑兵部队开始相互踩踏,朝恰尔根方向狼狈溃逃,有些还不忘拉上大炮。英军轻骑兵旅的尖兵虽然在人数上处于一比五的劣势,却一直追击到了乔尔纳亚河边。

一名下级炮兵军官斯捷潘·科茹霍夫(Stepan Kozhukov)在乔尔纳亚河边的高地上目睹了俄军骑兵的大溃逃。他描述说骑兵们挤在桥梁附近,而俄军乌克兰斯基团(Ukrainsky Regiment)和他所属的炮兵连收到命令,必须堵住他们的退路:

他们一直在那里相互踩踏,混乱程度有增无减。在恰尔根山沟(Chorgun Ravine)的入口处,也就是包扎站所在的地方,四个骠骑兵团和哥萨克骑兵团挤在一起。就在这一大堆混乱的人马中,有孤立的几处,你能凭他们的红色制服分辨出是英国人。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们大概和我们一样惊讶……敌人很快得出结论,他们完全不用担心这些被吓蒙了的骠骑兵和哥萨克人,在厌倦了砍杀之后,他们竟然决定按原路返回,再次穿过加农炮和来复枪的交叉火力。几乎没有语言可以描述这些疯狂的骑兵所取得的战绩。在进攻途中他们损失了至少四分之一的兵力,却似乎对危险和损失完全没有感觉,很快整理队伍返回,重新经过那一片遍地都是死伤战友的空地。怀着令人恐惧的勇气,这些凶猛的疯子又出发了,没有一个活着的、哪怕是受了伤的英军骑兵投降。我们的骠骑兵和哥萨克骑兵花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来,他们一直以为敌人的整个骑兵部队都在追杀他们,当得知击垮他们的不过是一小队不怕死的敌人时,他们恼羞成怒,不愿意承认事实。

哥萨克骑兵最先从惊慌中清醒过来,但是他们不愿意返回战场,而是“为自己找了其他一些事情做——抓战俘,杀害躺倒在地的伤员,把英军战马聚集起来售卖”。

克里米亚战争,巴拉克拉瓦战役沙盘

当轻骑兵旅在返回路上重新经过北部峡谷的交叉火力带时,利普兰季下令在堤道高地的波兰枪骑兵(Polish Lancers)对他们进行拦截。但是在目睹了轻骑兵旅冲过俄军火力网、击垮哥萨克骑兵的举动之后,波兰枪骑兵没什么意愿和这些勇猛的轻骑兵作战。他们攻击了一小股英军伤兵,但在大队人马经过时却没有什么动作。第四龙骑兵团的指挥官乔治·佩吉特勋爵(Lord George Paget)将第八骠骑兵团和第四轻龙骑兵团组织在一起撤退,当他们临近波兰枪骑兵时,“[枪骑兵们] 小跑着向我们的方向移动”。

然后枪骑兵们停了下来(当然谈不上是“立正”),露出一种困惑的神情(我想不出其他词来形容),而这天在此之前我已经两次使用了这个词。他们先头中队右翼的一些士兵……和我们的右翼有短暂的冲撞,但是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做。事实上两军之间只有不到一匹马的距离,但是他们就让我们这样小心翼翼地从面前过去了。当我们通过他们的防线时,我相信,没有损失一个人。这是怎么做到的,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还是一个谜!即使那支部队是由英国女士组成的,我觉得我们中都不可能有一个人能逃得出来。

在六百六十一名参加冲锋的轻骑兵中,一百一十三名战死、一百三十四名受伤、四十五名被俘,三百六十二匹战马失踪或被杀,这个数字并不比俄军方面的伤亡人数高出多少(俄军有一百八十人伤亡—几乎所有伤亡都发生在第一和第二条防线),也远远低于英国报刊报道的数字。《泰晤士报》报道说八百名骑兵发起冲锋,只有两百人返回;而《伦敦新闻画报》(Illustrated London News)报道说只有一百六十三人安全返回。根据这些报道,这场战斗很快演变成一个凭借英国将士的英勇牺牲来挽回“失误”的悲剧传说——在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的著名诗歌《轻骑兵冲锋》(“The 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出版后,这一神话就在英国文化中永远扎下根来。这首诗发表在事件发生的两个月后:

“前进,轻骑兵!”

有没有哪个惊慌失措?

虽然无人退缩,但战士们知道

有人犯了大错。

他们的职责不是抗命,

他们的职责不是辩驳,

他们的职责是行动和付出。

冲进死亡峡谷的

是那六百名骑手。

(节选自《克里米亚战争:被遗忘的帝国博弈》,[英]奥兰多·费吉斯著,吕品、朱珠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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