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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拉图尔:欧洲避难所

文/布鲁诺·拉图尔;译/杜甦
2018-11-10 13:18
来源:《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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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在激烈的政治变革期——脱欧公投,特朗普胜选,欧洲等地极右运动的兴起,民族主义和仇外情绪的复归……忽然之间,我们发觉自己身处一个仅仅几年前还无法想象的世界。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些戏剧性的发展,又该如何应对?我们正在目睹世界性的对于自由民主的弃绝,并代之以某种民粹威权主义吗?

近日,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出版的《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一书,集合了15位享有国际盛誉的思想家,分析并试图理解现时代精神状况背后的力量。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出其中两篇,以飨读者。

布鲁诺·拉图尔是当代最出名的法国知识分子之一,他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在科技研究界、人类学社会学界乃至艺术界广受追捧。多年来他四处奔走,呼吁人们关注气候问题和环境问题。《欧洲避难所》一文,则是他对当下世界政治的分析与回应。

面对特朗普的登场、英国脱欧,法国极右翼日益强大,拉图尔不乏嘲讽。在他看来,这些政治趋向,没有任何一个能回应当下人类的危机——地球的气候变化,人类的命运与未来——这一切不过是“回头看”,望向自己的灿烂辉煌的过去,试图再喘口气,喘息几年,借点时间,像鸵鸟一样对问题充耳不闻。在这嘲讽的声音中,拉图尔其实是绝望的。对他来说,一个曾经的欧洲能够抵抗这种荒谬的图景——如何荒谬呢?企业和威权政府结合,标榜着自己代表底层人民的利益,其实则是抱住中产阶级取暖,想象一个不存在的愿景,最后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改变。拉图尔的欧洲理想不是这样的,在那里进步的,创造性的,寻求改变的力量能够施展用场,而现在,随着欧洲政治的改变,这一切恐怕很难再实现了。拉图尔颇为具有创见力的分析,在这里走向了慨叹和遗憾。

布鲁诺·拉图尔

2016年11月的美国大选以来,局势至少更加明朗了。

英国沉迷于帝国美梦,追思19世纪末;美国渴望恢复战后的强盛,重温发黄老照片中的1950年。而欧洲呢,欧洲这片大陆又一次被孤立了,在前所未有的支离破碎中走向衰弱。波兰梦想一个虚幻的国家,匈牙利想要只留下“土生土长”的匈牙利人,荷兰人、法国人、意大利人在与妄想闭关自守的政党苦战。苏格兰、加泰罗尼亚、弗兰德尔想要独立建国。与此同时,俄国熊正舔唇咂嘴,而中国终于实现了“大国崛起”的理想,傲视所有近邻。

欧洲在分崩离析,如同胡桃夹子中的一颗榛子。而这一次,落入新乌布王之手的美国再也不能让她依靠了。

这也许是重建统一欧洲的好时机。哦不,它不会像欧洲之父们所设想的那样,走出战火硝烟,以煤炭和钢铁为复兴之始;也不会像后来,在摆脱历史阴影的强烈渴望中,以统一欧标体系和单一货币为本。不,如果欧洲必须重新团结起来,那是为了应对与1950年代同样严酷的威胁,在一个与20世纪完全不同的新时代站稳脚跟。

欧洲面临着三重威胁:曾经倡导全球化的国家将它全盘抛弃;气候的变化;庇护数百万移民和难民的义务。而它们只不过是同一场蜕变的三重表现:欧洲的土地已改变了性质—我们这些欧洲人都在朝着有待发现和占领的领土迁徙。

第一个历史性事件是英国脱欧。这个国家曾开拓了跨越陆地与海洋的无限市场空间;这个国家一直致力于将欧盟打造成一个巨型店铺,可正是这个国家,在面对从加来(Calais)涌来的数千名难民时,突然头脑发热决定不再玩全球化的游戏了。它退出欧洲,也退出了历史,迷失在早已没人相信的帝国大梦中。

第二个历史性事件是特朗普当选。这个国家为了将自己的全球化模式强加给全世界,曾不惜诉诸暴力;这个国家原本是靠移民消灭原住民才得以建立,可也正是这个国家,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一个承诺构筑堡垒自我孤立,不再放难民入境,不再为国土之外的任何事务派遣救援,但同时也准备好蛮横无礼地四处插手的家伙。

人人为己!全速撤退!问题是,哪儿都不再是家园,谁也没有家了。走吧!所有人都得走。为什么?因为能实现大同梦想的星球没有了。

这得说到第三个历史性的事件,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那就是在2015年12月12日,巴黎第二十一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最后一天签署的公约。

它的重要性并不在于代表们决定了什么,甚至不取决于协议能否实施(白宫和议会的反对派会竭尽所能让它落空)。不,它的重要之处在于,在那一天里,所有在掌声中签字画押的国家都明白了,如果他们全都朝着各自既定的现代化目标挺进,就将不再有符合他们发展期望的行星存在。这样一来,他们的计划就只好排到彗星上去了。

如果没有了地球这颗行星、这片土地,没有了陆地和土壤去容纳这个万国向往的全球化世界,我们该怎么办?要么就否认问题的存在,要么只能去学会脚踏实地。对每个个体来说,问题就变成了:“你是继续游手好闲做美梦,还是去寻找一片宜居的土地,为了你也为了你的孩子?”这个问题如今将人们划分成两派,比左右阵营更加壁垒分明。

美国曾有过两种解决方案:当他们终于意识到这场变革的规模以及所要面临的重大责任,他们可以选择面对现实,最终带领自由世界走出深渊,也可以选择在自欺欺人中沉沦。特朗普大概已经决定,要让美国再多做几年美梦,推迟着陆的同时也将其他国家扯向深渊。

而我们这些欧洲人可承担不了这样的后果。事实上,我们在刚开始意识到威胁袭来时,就已经不得不在这片大陆上款待数以百万计的客人了。经年累月的战争、全球化的失败和气候突变抛弃了我们,也抛弃了他们,我们得彼此依靠,一起去寻找一片适宜居住的土地,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孩子。我们不得不同这些传统、习俗和思想都与我们南辕北辙的人们共处,他们成了我们陌生的亲人,—那么亲近,也那么陌生。

我们和这些漂泊的人们只有一个共同点—山河尽送之痛。我们这些老欧洲人,因为全球化在这个星球上行不通,整个生活方式都要改变;而他们那些未来的欧洲人,因为不得不离开破败的故土,也要去学着完全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难道我们付出的还不够多吗?不,我们唯一的出路,是去发现一片能共同居住的土地,实现新的统一。否则我们只好假装什么也没改变,继续做美国生活方式的白日梦,而大家都知道那躲在坚固围墙后的九亿人,并不能在梦里安享太平……

所有人都在紧闭门户,去考虑什么边界开放和生活方式革命,确实太不合时宜。然而,移民和气候变化所带来的是同样的威胁。

大多数国民并不承认地球所面临的遭遇,而他们却完全明白是移民问题带来了这难以忍受的身份焦虑。眼下他们受了所谓“民粹主义”政党的煽动,对生态环境的突变管窥蠡测,只看到它从国境线上塞过来一些他们不欢迎的人。于是有了这样的对策:“让我们筑起严密的边境防线,就能抵挡住这场入侵。”

可这场突变的另一面,人们还从未充分领略过:新的气候形势早就在扫清所有边界,让我们暴露无遗,来不及建造能抵御另一种入侵者的围墙。

我们要捍卫自己的身份,就必须去认识这些没有形体与种族之分的“移民”:气候变化、地质侵蚀、环境污染、资源枯竭以及生态破坏。密不透风的边境能挡住两条腿的难民,却根本阻止不了它们的侵入。

言至于此,我们有必要引入一种政治学假说—可以说这是一种很接近真相的虚构假想。

明智的精英们(这样的人还是有的)自1990年代就已经将越来越频发的灾害归结为“气候问题”,不过这个词要从广义上去理解,它意味着人与土地之间长久以来基本稳定的关系出现了新的变化。在此之前,我们一直对土地取索无度,可以获取产权、开发利用甚至滥用,而土壤只能默默承受。

开明精英们开始积累证据,试图证明这种情况不会持久。他们对此早已知晓,只是学会了勇敢地无视它。在为私人所占有、囤积、肆意开垦的土地之下,有着另一层土壤,这另一片土地已经在动摇、在震颤、在战栗。可以说这场地震真的让开明精英们感到胆战心惊了:“当心,一切都将不复以往;地球将会反击,曾经驯良的力量将会逆袭,你们将会付出沉痛的代价。”

可惜对这些威胁和警告心领神会的,却是另一类精英:他们也许没那么明智,可他们有巨大的权力和切身的利益,最要紧的是他们对自己的舒适安逸极其敏感。

于是轮到这个虚构的政治假说登场了:精英完全清楚警告所言非虚,然而无可辩驳的事实并没有让他们认识到,自己将要为地球的反噬付出多么昂贵的代价。

他们只得出了两点结论,正是这两点让乌布王在今天入主白宫:的确,这场逆袭会带来沉重的代价,不过要为此埋单的是别人,反正不会是我们;至于气候变化确凿无疑的真相,我们要彻底否认它的存在。

如果这个假说成立,也就不难理解1980年代起所谓的“国家福利从削减到解体”,2000年之后所谓的“气候变化否定论”,尤其是过去四十年来到处蔓延的不平等乱象—这一切都是同一现象的不同表现:精英们多么开明变通,他们早就决定好未来的生活将不再属于所有人,因此要尽快抛弃团结带来的负担—这就是削减福利;要建立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让那百分之几的人能够幸免于难—这就导致了不平等的爆发;而为了掩盖他们从共同世界中逃逸的卑劣行径,就必须彻底否认导致这场仓皇出奔的威胁存在—这就要否定气候变化。这个假设若是不成立,也就不会有不公横行,不会有粉饰气候怀疑论的大宗投资,更不会有不可理喻的福利骤然紧缩了。三段式的历史起承转合,令欧洲大陆饱受煎熬。

借用泰坦尼克号的过时比喻:聪明人看到冰山朝船头直冲而来,知道船必然会沉,已经占好了救生艇,他们要求乐队尽可能久地演奏催眠曲,以便在黑夜的掩护下,在船身倾覆惊起其他船舱的乘客前匆匆逃离!

这些掩人耳目的所谓精英早就明白,如果他们还想舒适地活下去,就不能再假惺惺地与所有人分享生存空间。全球化的势头突然彻底扭转:下等舱乘客们已经完全清醒,从船舷高处望见驶得越来越远的小艇,乐队还在演奏着《与主更亲近》(Plus près de toi mon Dieu!),可乐声早已掩盖不住人们愤怒的呐喊……

人们真的愤怒了,他们无法相信,也无法理解,竟会遭受这样的背信弃义。

为了解释目前的现状,政治学家们利用并滥用了“民粹主义”这个术语。他们指责“人民”短视、怯懦,天性爱猜疑社会精英,文化品味败坏,尤其还执着于身份,沉迷于习俗、古礼、国界与籍贯,别忘了还有个对现实漠不关心的罪名;他们还要说他不够包容、开放和理性,缺乏冒险精神(唉!鼓吹冒险精神的可正是那些手握大把里程卡,可以飞去任何避难所的人啊)。

他们忘了这位“人民”遭受过多么冷酷的背叛:那些人背弃了全世界携手在地球上真正实现现代化的理想,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早也更清楚地知道那是做不到的,因为这颗星球容纳不下他们无限膨胀的欲望。

特朗普的当选让新的政治格局日趋明朗,因为他拽着美国奔去的前程,为我们指明了一个截然相反的可行去向,从而终于让我们通过反差较好地认识了这种“第三吸引子”(le troisième attracteur)的特性!事实上,特朗普的创新在于建立了一套坚决否定气候变化的政治路线。气候变化否定论第一次主导了所有的政策抉择。真是露骨的坦荡!

以特朗普来对比1930年代的那场运动,法西斯们可算不上有新意。两场运动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调配出一套新策略,让老派精英们在一段时间里六神无主。不过法西斯主义的组合沿用的还是老配方—那是一条从古老的疆土进军现代的道路。他们设法将重温罗马、日耳曼旧梦,同革命理想和产业技术现代化结合,重塑出一个极权国家的形象—国难当头,不容有一己之私。

这些在今天的改革中都找不到:鄙弃国家,个人为王,首当其冲是要放开一切束缚以争取时间,为亚美利加改头换面,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特朗普的妙处在其一举三得:一是追逐着最大利润率先逃离,任其他人去听天由命(代表“小人物”的新部长们都是亿万富翁!);二是让完整的美利坚民族退回到区分民族和种姓的时代(在高墙之后“让美国再次伟大”!);最后的第三步就是明确地否认地质与气候形势的变化。

“特朗普主义”—之所以用这个词,是因为这样的政治革新并不多见,值得认真看待。正如法西斯主义也曾做到将各种极端整合为一体,令当时的政治学家和评论家大为震惊,特朗普主义也在整合极端,〔至少在短时间里〕骗过这个世界。与其让两场逃亡方向相悖—一个面向全球,一个回归本土—特朗普则让它们看起来殊途同归。这样的融合明显不可能达成,除非现代化与土地物质条件两方面之间的冲突不存在。气候变化怀疑论如此举足轻重,也就不难理解了。(须知直到克林顿时期,气候政策都还是两党协议的问题之一。)

这样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这套新政如此缺乏真实感—由亿万富翁们拖着几百万所谓的中产阶级回归到过去的庇护下!结局显而易见。要稳定当前的局势,唯一的条件就是完全无视地缘政治因素。

这整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再也不去正视地缘与政治的种种现实,而是堂而皇之地对一切约束置之不理,名副其实地离岸(offshore)—如同在这个词字面所指的避税天堂中。最重要的是,别再和大众分享这个再也不归大家共有的世界。似乎只要这样我们就能无限地远离这第三吸引子,远离这游荡在政治动态中的幽灵。

值得一提的是,创造出这套新政的人是个负债累累、破产连连的创业者,能一朝成名多亏了电视真人秀(这也是逃避现实的形式之一)。无论是他的竞选广告还是当届政府,都无不彰显出对社会现实的完全漠视,这是向往超脱生活的直接结果。既然向人们承诺去往“古老大地”就能回到从前,而这个引诱人们的目的地对大众选民来说并不存在,那就没必要太在意实际层面的细枝末节!

不必为特朗普的选民们“不相信现实”而愤慨:他们并不傻,恰恰相反,正因为要全盘否定地缘政治格局,漠视现实才变得如此关键。如果还要考虑向前逃还是向后逃的重重矛盾,就必须先脚踏实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特朗普主义定义了第一个环保主义政府(当然是以相反的、逆向的、排斥的方式!)!

当然,也不能让“小人物”对未来的际遇抱有太多幻想。特朗普最受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精英青睐,正是他们,在1990年代初就早已勘破,不可能有什么大同世界让他们与九亿人共享。“尽管去恣意妄为,大把地攫取土地中残存的一切,‘挖呀宝贝儿快挖吧!’跟着特朗普,我们还能为自己和孩子赢得三四十年的喘息机会。而此后洪水滔天,我们都难免一死。”

做会计的都知道企业家会开“空头支票”:特朗普的新政就是让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开出空头支票。特朗普就是这么个国家级的麦道夫!别忘了整件事的根本原因:如果要回到现实,转而趋向地球这个吸引子,他所领导的国家就要付出最大的代价。他的选择是疯狂的,但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是只有大学者才能预料到,这一切将在漫天大火中终结。这是它与法西斯主义仅有的相似之处。历史并不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始于悲剧而终于闹剧”,它还会喋喋不休地再上演一出悲惨的滑稽戏。

总而言之,新政让局势明朗化,也让进步的力量——也就是将注意力转向土地关系的那些人——更加清楚他们将要面对怎样的困难。我们不仅要把那些留恋故土的人引回正途,与渴望融入世界的人们结盟,现在还要正面迎击那些受了吹笛人蛊惑,朝着让我们更加远离地球的方向而去的人们。

彼得·斯劳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曾说过,欧洲终有一天会成为摒弃帝国权威者的俱乐部。让脱欧派、特朗普的选民、土耳其人和俄罗斯人去醉心于帝国梦想吧。只要他们还执着于疆域版图意义上的统治权,他们就不会比我们更有机会掌控这个如今还支配着我们也制约着他们的地球,成为它的主宰。面对挑战,欧洲做出了她的决断,因为正是她缔造了这段奇异的全球化历史,尽管她也成了其中的受害者。历史属于最先在一片宜居的土地上着陆的人,只要土地还没有永远地消失在那些幻想旧式现实政治的其他人手中。

《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书封。
    责任编辑:伍勤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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