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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PUA后,我再也学不会恋爱了

2018-11-28 14: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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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位于北方不发达地区的一座小城,爸妈都是当地重点中学的老师。公立学校虽然工资低,但90年代,补课十分盛行。周末和节假日,家里都是爸妈的学生。

后来,我也读了那所重点中学。学校是初高中一体的,我父母都在高中部,嘱咐过班主任多加照顾我。 

读初二时,同桌的女孩很喜欢我。她会偷偷在课桌下面拉我的手。 

我们班的纪律出了名的好,因为班主任喜欢搞同学间的“内部分裂”。每个月底,大家都要写匿名纸条,举报不守纪律的同学。 

我和李静拉手的事情,不知道被哪个“长舌妇”给举报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爸妈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等我。我爸直接递给我一张纸条,对我说,“你自己干的好事!” 

我接过纸条,上面写道:“陈文宇和李静上课总是手拉手,互相抚摸。” 

我的脑袋一下子炸了,脸开始发烫,想不到那个人会用“抚摸”这个词。 

我本能地想抵赖,但爸妈X光般的眼神压迫着我,让我一时想不到任何借口。 

“我,我……”我张开嘴,哑口无言。 

“你这个臭小子,成绩中游,还早恋,真是丢尽了我的脸!” 

我爸说完“腾”地站一起来,我从没觉得我爸的身型如此高大。没等我看清,他就一巴掌轮过来。打得我是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  

嘴里的有个地方瞬间破了,腥甜的味道激怒了我,我大喊:“这不管你的事!” 

这句话把本来沉默的妈妈也惹急了,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又带着哭腔说,“要不是你们班主任跟我关系好,就把你这破事公开了。”  

“你不是牛吗,今天别吃饭,去楼下跪着!”我爸恶狠狠地瞪着我。 

“跪就跪!”我把书包往电视柜一甩,半米高的花瓶应声倒地,摔碎了。趁我爸没追上来,我赶紧跑到楼下门口的花坛,跪下了。 

初冬的北方,零下几度。天早就黑透了,楼房低层传来炒菜的声音,我吸了吸鼻子,肚子里开始打鼓。 

过了一会,天空竟飘起清雪,落在脸上,马上就化了。温度更低了,我跪在冻硬的土地上,膝盖逐渐麻木,但是我爸妈并没有下来。 

我跪不住了,便坐在地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腮打瞌睡,竟昏睡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被冻得不行,爸妈还是没有下来。我死了心,灰头土脸地溜回家。

我妈像是给我的班主任打电话,讨好的语气,不时传来尴尬的笑声。我爸看到我,没说什么,当我是空气。 

我空着肚子去睡觉。第二天一早起来,也没人做早饭,我只好啃一个馒头,背着书包去上学。 

付老师没有为难我和李静,她给我们调了座位,彻底将我俩隔开。

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不敢多和女生接触。 

二 

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学习氛围浓厚,除了早恋,诱惑很少。在爸妈和老师更加严格的看管下,我不负众望,顺利考上了一所985大学。 

那个大学在南方,我照着地图,选了离我家最远的地方。爸妈对此并无多言,他们也老了,不再对我有过多说教,甚至在我去上大学的前几天,我妈因为一件小事,埋怨我爸当初不该将那一巴掌打得那么狠。 

我的沉默寡言,让他们误以为,我内向的性格是他们一手造就的。 

可事实不是这样,不全是这样。上了大学,我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我有很多想法,第一个便是想体会恋爱的感觉。 

然而,我所在的学校是典型的理工科院校,僧多粥少,女生就像博物馆里的恐龙化石,稀有、罕见。 

渡过漫长的单身期,我发现在校园里脱单,是不可能的。如果在现实中无法谈恋爱,网恋我也愿意。 

除了上课和在外兼职,我每天就宅在宿舍上网,其他人都在打游戏,而我却流连在各大贴吧里。 

一切从那个时候开始偏离我的预期,我进了一个叫“PUA”的贴吧。 

PUA的原意是“pick-up artist”。贴吧里,很多人写着流水账一样的日记,详细记录自己怎么追到某女神的实录。 

我惊讶地发现,很多人追女孩只需要几天时间。

有几篇帖子被吧主置顶,都提到了“团队的力量”。像是一种组织。 

花了几天时间,我把这个贴吧详细研究了一遍。 

贴吧的吧主是一名资深培训师,专门培训追女生的技巧。他的网名叫杨万里,自称“泡妞手段,万里挑一”。 

那些置顶帖子中的“团队力量”,都是杨万里的VIP会员。 

团队为会员量身定做一套追女孩的程序——包括各类把自己包装成富二代的图片,并指导会员发到各社交平台上。 

“这不是骗人嘛!”我心里十分不屑。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这个贴吧没那么简单。虽然吧主号称是“脱单指南”,但实际上,很多人把基调搞偏了。 

有个叫“色心无悔”的人发帖,说女友已经为他自杀三回,他甚至贴出了女友割腕后包扎的照片。让我震惊的是,帖子下面拥趸者众多。

我火速关了贴吧,胆战心惊地过了好多天。 

可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上道,在看到众多人分享的成功经历,似乎已经尝到了恋爱的甜头。

我告诉自己,我只想学点基本技巧,能认识姑娘,谈个恋爱就可以了。 

我开始蠢蠢欲动,思来想去,死马当活马医。我拿着做家教和平时攒下的几千块钱,痛定思痛地交了基础学员的报名费。 

交完钱,贴吧给我安排了一名“助教老师“。一个下午,我的邮箱就收到了一个大礼包。我点开一看,全是各种高档场所的照片:兰博基尼、五星酒店、游轮、豪华自助餐。

后面备注:根据个人情况选择不定时发到朋友圈即可。 

助教老师姓柯,他让我叫他小柯。我向小柯说明我的情况,“我就一个穷学生,怎么可能出入这些场所。”我感到气愤,觉得自己被骗了。 

小柯不置可否地说:“试试有什么的呢?” 

在小柯的鼓励下,我索性就试试,毕竟钱也交了。但是我不想太引人注目,就用旧手机重新申请了一个微信和QQ的小号。 

按照小柯的指点,我换了一个手拿酒杯的头像,朋友圈放一些旅游度假的图片。 

小柯建议我参加学校里女生密集的活动。我想来想去,好像只有文学社这类社团还有些女同学。于是,我加入这类社团,用小号加女生。有的女生看了我的朋友圈,就主动找我聊天。 

“想不到竟然这么简单!” 

小柯说,“这种女孩子都是很容易得手的。”我对他口中的“得手”十分排斥。虽然我也有征服女孩的野心,但“得手”就把这野心形容得过于下作。 

在小柯的指点下,我通过一些细节、问候、主动关心等心理技巧,短短一个月,就跟三四个女孩走得很近。 

我惊讶于培训班这套理论的有效性,小柯只回复我:“人性的贪婪。” 

因为跟这些女孩都是校友,我就说朋友圈里的照片都是跟亲戚游玩的记录,万一哪天被识破了,也能撇清一点。 

但是有一个姑娘,和其他女孩不一样。说实话,从小到大,还没有这种级别的美女主动对我示好。 

她对我特别热情,经常找我一起去图书馆、逛操场。有一天晚上,她对我说她心情不好,让我出来陪她。 

她把我拉到一家酒吧,点了各种酒,灌醉了我也灌醉了自己,然后我不省人事地跟她回了宾馆,交代了自己的第一次。 

整个过程我都是被动的,几乎被她牵着鼻子走,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后来,我跟她相处一段时间,发现她好吃懒做、虚荣拜金,跟我喜欢的那种女孩大相径庭。 

当然,她也逐步识破我的真面目,对我逐渐失去了兴趣。我们俩连分手的话都没有说,就各自散了。 

事后,小柯给我的这段感情做了总结:你可以出师了。 

四 

有了这次经验,我对自己提出要求,我要去追求真正喜欢的女孩。 

我暗暗告诉自己,既然九分女神都中意于我,说明我还有一定潜力。 

开始新的尝试后,时不时有姑娘来宿舍楼下等我。这在我们宿舍引起了轰动,室友问我是怎么办到的,我既不能明说又不能装傻。 

时间久了,大家都认定我是一个低调的花花公子。 

于是,我刷了信用卡,交了两万块给杨万里,表示要加入VIP团队。享受跟杨万里一对一咨询的待遇。 

我把自己的情况和需求向小柯交代完,约定一对一咨询的时间。到了那日,为避人耳目,我找到校园一处僻静角落,戴好耳机,开始跟杨万里视频。 

杨万里听说了我的个人介绍,对我的出身、学历非常满意,他认为我的恋爱目标不应该定在“社会”,因为社会上的人对我来说“太复杂、太难搞定”,他建议我把范围选定在校内。 

杨万里告诉我,不论在哪个学校,总有女生多的地方,也总有优秀的女生。而且,女生少的地方,出色的女生就更加夺目。 

在杨万里的建议下,我想方设法加入了学生会。这里果然聚集了学校最出色的女生。

其中有个女生尤其引人注目,叫祝雨晴,是学生会生活部的部长、时任学生会主席杨宸的女友。 

她有男朋友,我毫不介意,我只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可以追到这样的女生。 

在小柯的指点下,我搜集了很多关于她的信息,了解她的喜好、行踪、性格甚至家乡等私人信息。 

一段时间后,我就对她有了全面的印象。此时,祝雨晴还不知道我的存在。她在明处,我在暗处。 

时机成熟,可以实施“VIP行动”了。 

杨万里的VIP团队成员,每个人享有一次团队包装的服务,配合本人的行动去“追女孩”。我的团队设计为“英雄救美”,非常老套的情节。 

有一次,祝雨晴和她的闺蜜在学生街吃烧烤。团队安排好的痞子上前挑衅,我“恰到好处”地出现,大吼几下,挥舞几下拳头,把他们赶走了。 

于是,我水到渠成地留了祝雨晴的联系方式。 

随后就是杨万里的教程,严格遵循:陪聊——冷淡——陪聊——再冷淡的节奏。没多久,我能感觉到,祝雨晴已经离不开我了。 

祝雨晴确实是非常出色的女生。家教好,学习好。她说她的理想是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读法律。我有时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小柯却经常对我感叹:学校的女孩子就是好追啊。 

祝雨晴的男友也同样出色。我疑惑她为何倾心于我。后来,我发现杨宸热衷于学生会的工作,经常没空陪她,杨宸脾气很大,祝雨晴有些受不了。 

祝雨晴告诉我,她喜欢我这样脾气好的男生。 

不久,祝雨晴就跟杨宸提出了分手。一时间,我成了学生会风光无比的人物。有人对我指指点点:就是他,抢了学生会主席的女朋友。 

我感到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每天都沉浸在恋爱的快乐中。竟忘了这种恋爱得来的缘由,这种快乐终究是带有空虚的。

我能感受得到,那份空虚,在不知不觉间正吞噬着我。

五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大二上学期的期末考前夕。其实,我有料想过那一天会到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傍晚,我下楼去取快递。负责代收快递的同学说我的快递因查无此人被退回到代收点。根据他的描述,我稀里糊涂地就来到校外城中村的小区。 

城中村正待拆迁,人员杂乱,晚上连路灯都没有。黑灯瞎火,我什么都看不清,突然一个布袋子将我的头套上,随后,一左一右,两个人将我胳膊往后一架。 

脸上的布罩子紧紧贴着我的鼻子,让我透不过气。我两腿乱踹,无意中踹倒一个人,这时后面有人照着我的后脑来了一下,我顿时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疼痛中醒来,天更加黑了。我试着爬起来,但两条腿一使劲就剧痛难忍。我摸索到手机,给室友打电话。 

室友赶到后将我送到医院,我的双腿都是胫骨骨折。医生帮我报警,老师顺带喊来了我的父母。

警察问我是否得罪了什么人,我也一头雾水,回答不出,其实我隐隐猜到是谁,但我不敢说。

父母从家里赶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依旧缄口默言。在父母面前,我不敢提恋爱二字,更别说提到PUA。 

母亲看着我,满脸心疼,带着哭腔说,“让你报离家近的学校,你偏不听。”父亲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刚住院时,祝雨晴来看过我两回,每次都哭得厉害。当时我的腿部需要反复手术,顾不得跟她谈情说爱。 

后来,祝雨晴没来了,我也从室友的口中得知,她和杨宸复合了。 

我从心底感到深深的恐惧。出于寂寞和猎奇的心里,去追姑娘,虽屡屡得手,却没想到自己落到如此下场。 

出院后,父母将我接回老家修养,并替我办理了休学。 

这些事情我并没有告诉小柯,他不停给我留信息,让我继续交学费参加后期课程。 

我无暇理会他,他不断用更多内幕诱惑我,表示如果我继续加入,将传授更多秘籍给我。 

我看了一下同时上课的那些“同学”,他们不断攀比用多么短的时间就把目标姑娘“推倒”,互相吹嘘一些姑娘为他们纹身、醉酒、堕胎甚至自杀。 

看着自己曾经结实强壮的腿,我取关了杨万里的贴吧,也屏蔽了小柯。 

六 

在家里休养了一年,康复后,我回到学校,留了一级。宿舍也换了,大多数人都不认识我。“花花公子”的名气也被人遗忘。 

互相陌生,很好,很安全。我觉得自己可以从头开始。 

我想真正谈一次恋爱,一见钟情的那种,从磕磕绊绊的纠结,到相互了解的欣喜,我想一点点经历一遍。 

命运还是眷顾我的,现实中,我也不断能接触到女孩。 

但每看到一个女孩,我就条件反射地用杨万里的“打分板”给姑娘贴标签,预设接近她并掌握她的难度及解决办法。 

那些普通,单纯,没设防的女孩,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挑战”,追到她们太容易了。 

这让我不安,更令我深感恐惧。

我常常想起那年冬天的雪,我跪在雪地里,一边和父母怄气,一边担心李静是否会被家里人罚跪,她一个女孩子肯定受不了。我不知道李静现在过得如何,但肯定过得比我好。 

而我,不再会像普通人那样,看到心仪的人会紧张、出汗、说不出话来,也再也体会不到内心的悸动。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擅长恋爱的我,却不知道怎么开始一场正常的恋爱了。

口述 | 陈文宇

作者大芭妮,记者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首发于公众号“全民故事计划”(ID:quanming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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