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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巴黎 | 罗伯特·杜瓦诺

2018-12-17 08:4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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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为《财智生活》杂志撰写了关于《罗伯特·杜瓦诺:传世佳作500》(Robert Doisneau: Paris,中文版由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的文章,其实在这之前,我对这位上好几辈的法国摄影大师的了解,也仅限于巴黎市政厅前那一吻……

 

 

罗伯特·杜瓦诺的消失的巴黎

摄影:罗伯特·杜瓦诺(Robert Doisneau)

撰文:周仰

《财智生活》2018年12月

罗伯特·杜瓦诺16岁的时候,拍下了一生中第一张照片:一堆鹅卵石。杜瓦诺后来被归为20世纪最重要的人文摄影师(humanist photographer)之一,对于他的成就来说,拍摄鹅卵石是多么不起眼的开始,年轻的杜瓦诺生性羞怯,他更愿意拍静物,因为不敢去拍人。从鹅卵石开始,他慢慢把镜头转向了儿童,之后再到成年人——但杜瓦诺在整个摄影生涯中还会一再回到儿童这个主题,他热衷于拍摄他们在街头玩耍,对于孩子们的游戏,他的镜头严肃对待,充满尊重,就像1951年在卢森堡公园,他拍下一队儿童拖着椅子前行,画面中央的小女孩停下脚步,与摄影师对视,这一刻镜头双方达到了平等。

这是杜瓦诺拍下自己最著名的照片的一年之后,但此时《市政厅前的吻》(Kiss by the Hôtel de Ville)尚未达到其名气的顶峰,后来这张照片将会出现在巴黎大街小巷的明信片上,成为家喻户晓的影像,而其耀眼的光芒,某种程度上也遮蔽了杜瓦诺超过半个世纪的完整摄影生涯。

一个吻和两场诉讼

在明显的欧洲城市背景前,在匆匆而过的人流中,一对情侣忘我的拥吻,这一影像被捕捉下来,并长久地与巴黎“浪漫之都”的名声捆绑在一起,但最初,这来自1950年美国《生活》(Life)杂志的一次拍摄任务,当时的要求是让杜瓦诺拍摄一些巴黎情侣的照片,用作杂志跨页,而照片的知名度在十几年后才突然爆发,那是1986年,一位出版商用这张照片制作了海报。然而,当照片成了经典,永远代表了巴黎和浪漫,它也引发了不那么浪漫的事情——两起诉讼。

琼和丹尼斯·拉韦涅(Jean and Denise Lavergne)夫妇一度错误地认为自己就是《市政厅前的吻》中那对情侣,20世纪80年代,他们有机会与杜瓦诺和他的女儿安妮特(Annette Doisneau,当时也是他的助理)共进午餐,杜瓦诺因为“不想打碎他们的梦”,便没有进行纠正。然而,拉韦涅夫妇却将杜瓦诺告上法庭,要求超过15000欧元的赔偿,理由是“未经同意就拍下了他们的照片”。法庭诉讼迫使杜瓦诺披露了拍摄这张照片的真实情形:其中的两人分别是雅克·卡尔托( Jacques Carteaud)和弗朗索瓦丝·德尔巴尔(Françoise Delbart,结婚后改姓博尔内[Bornet]),杜瓦诺看到他们在街头拥吻,但他的天生腼腆让他并未在当时立刻抓拍那个场景,而是选择去与他们交谈,并询问他们是否能重复拥吻让他拍摄。两人都是年轻而雄心勃勃的演员,因而立刻答应了这一请求。他们在三个不同的地点进行了拍摄,包括协和广场和埃菲尔铁塔,最后才是市政厅。这段恋情持续了九个月,而被凝固的影像则会一直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中。

偏爱街头日常生活的杜瓦诺曾经说,“没有电影导演能够安排出你在街头遇见的那种意料之外的情形。”但显然,他在某种程度上会去执导,《市政厅前的吻》显示出这一点,然而姿势可以摆布,但其中那忘我的热情和欢乐,却是真挚的,弗朗索瓦丝·德尔巴尔自己也曾在采访中说,“照片是摆拍的,但吻是真的。”她还说,“杜瓦诺先生非常低调,非常放松,惹人喜欢”,但也正是她带来了围绕这张照片的第二次诉讼。1950年,德尔巴尔获得了一张杜瓦诺亲自放印的照片原作,带有他的签名和印鉴,作为拍摄的一部分“报酬”,而在1993年,她提起诉讼,索要三千多欧元,并要求在照片之后的销售中分成。法院并未支持拉韦涅夫妇或者德尔巴尔的诉求,认为人们无法从这张照片中辨认出任何人。

一年之后,杜瓦诺进行了三次冠状动脉搭桥手术,又因患上胰腺炎,最终去世。他的女儿安妮特说,“我们赢得了(关于《吻》的)诉讼,但我的父亲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他发现了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而这伤害了他。”某种程度上,《吻》这张照片毁了杜瓦诺最后的日子,加上1993年,他的妻子因阿尔茨海默病和帕金森病去世,“可以说他因伤心而死。”安妮特这样评论道。杜瓦诺去世11年后,在2005年,德尔巴尔将她手中的原作拍卖了超过15万欧元。

杜瓦诺的战争

2010年,杜瓦诺的两位女儿编辑整理了父亲拍摄的巴黎照片,由弗拉马利翁出版社(Flammarion)出版,《罗伯特·杜瓦诺:传世佳作500》(Robert Doisneau: Paris,中文版于2016年由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这本近400页的大部头收录了被那幅《吻》的光芒遮掩的数百张杜瓦诺的巴黎,包括精心构图的作品以及十分随意的快照,还有他的笔记——让人意外的是,他的文字与他的照片一样生动和幽默——可以说,这本画册以罕见的完整度呈现了个人视角下一个城市的几十年时光。

20世纪中期活跃在巴黎的街头摄影师总是不可避免地被人们与另一位法国摄影师相比较,杜瓦诺也不能幸免,这个恒久的参照便是年长他四岁的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后者几乎是20世纪街头和报道摄影师的代名词。卡蒂埃-布列松以构图精确闻名,他用法文说出“逃逸中的瞬间”,却被英文翻译错误地冠以“决定性瞬间”流传于世;卡蒂埃-布列松惯用50毫米镜头,照片中有着谜一样的平衡感,他自信地走在街头,认为“每一个瞬间都是孤本,你要么拍到,要不拍不到”,这是属于他那个阶层的轻巧——他的父亲是富裕的面料生产商,“卡蒂埃-布列松”是法国最著名的品牌之一,富足的家庭背景让他能够自由地追求摄影。与这位中产阶级的同僚不一样,工人家庭出生杜瓦诺接触的摄影首先是营生的手艺。

杜瓦诺的父亲是一位管道工,小杜瓦诺他四岁时,父亲在一战中服役并阵亡;他七岁时,母亲也去世了,之后他由一位毫无爱心的姨妈抚养。13岁的杜瓦诺进入艾斯蒂安高等平面设计艺术学院(École Estienne)学习雕版(engraving)和蚀刻(lithography),虽然这是一所偏重技术的学校,他还是能在这里首次接触到艺术,并培养了对摄影的兴趣。20世纪20年代,杜瓦诺在一家广告工作室担任制图员,之后则有机会转向职业摄影,先担任了工作室的摄影助理,而后成为正式摄影师。十年后,杜瓦诺离开了广告工作室,成了雷诺汽车(Renault car)的专制摄影师,拍摄相应的工业产品和广告,1991年,杜瓦诺回忆自己早年的经历时说,在雷诺的日子是他“作为摄影师职业生涯的开端,也是青年时光的结束。”

正是在此雷诺工厂期间,杜瓦诺对于拍人物的兴趣与日俱增,这种兴趣也让他常常因为分心去拍别的事物,而在本职工作中迟到。进入雷诺五年之后,杜瓦诺被辞退,开始了自由摄影师的生涯。但我们熟悉的杜瓦诺作品还需要经过十年的酝酿,其中包括他在二战期间服役,以及利用自己的制图和雕版专长为法国抵抗运动(French Resistance)人士伪造护照和身份文件。战争的最后两年,他选择去记录动荡中的巴黎——这个巴黎褪去了小资情调的光环,极少出现在影像记录中,甚至有可能大家都想要忘却这一黑暗的年代。杜瓦诺这一时期的照片显示了德军在巴黎街道上招摇地阅兵,巴黎人则拥在幽暗的地铁站躲避空袭,他还拍摄了巴黎解放起义中工人阶级区的街垒。杜瓦诺用热情的笔调写道,“对于巴黎人来说,筑起街垒意味着和旧的不愉快生活告别。在修筑街垒的日子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对于愉悦的极大向往,这样的向往,使得修筑街垒的人把每一个从石子路上走过的女士都看为美艳动人的。”1944年8月,巴黎得以解放,法国临时政府总统戴高乐将军(Général de Gaulle)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四周都是欢庆的民众;次年,二战结束。

巴黎人的巴黎

《罗伯特·杜瓦诺:传世佳作500》按主题分为了五个巴黎,“巴黎人的巴黎”正是第三部分的题目,而事实上,说整本书都呈现了“巴黎人的巴黎”,也完全成立,出生于巴黎南郊的杜瓦诺,自己也正是他镜头中许许多多普通巴黎人的一员。相较卡蒂埃-布列松时常进行的那种复杂的视觉游戏,杜瓦诺更倾向于记录“普通场景中的普通人”,工人、情侣、杂技演员、儿童……杜瓦诺的镜头一一囊括。他的画面时而带有幽默的并置,比如1952年,一位穿着制服的男人——我们姑且猜测他为警察——走过布置成妖怪血盆大口的门洞,他的姿势淡定,丝毫没有察觉到在摄影师眼中,妖怪的大牙就要落在他的头顶。

人们常常将卡蒂埃-布列松这样的街头摄影师想象为猎人,他们蛰伏在角落,静待时机,然后“啪”地按下快门。但杜瓦诺并不这样炫耀技巧,他更符合哲学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提出的“游荡者”(flaneur)概念,这样一位“游荡者”绝对不是一般的街头行人,他的无目的性使得他游荡,而不是到指定的目的地去。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也描述过这样的“游荡者”:“他的热情和职业就是融入人群。在人群中、在潮涨潮落中、在都市的流动中以及在那些转瞬即逝或无限的事物中,建立他的居所,对于完美的闲逛者来说,对于热切的观察者来说,这都会成为愉悦的源泉。离开家门,却时时感觉在家一样地放松……”杜瓦诺就这样漫步巴黎街头,时而对桥上某个雕塑锈迹斑斑的脚凝视半天,时而因人群簇拥在某个画廊门口停下脚步,在同一个位置一连拍下近十张照片,其中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张呈现一位中年妇女对着油画中背面的裸女目瞪口呆;时而,他又花好几天跟随两位带着手风琴唱歌的女士穿梭于大街小巷,“从穆夫达街到弗朗德街,从拉维莱特德肉食批发店到满是小伙子德里昂街,从圣马丁运河沿线弯弯曲曲德街道到蒂凯托万街的小吃店,我已记不清,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多少天,在多少个小酒馆里喝了酒。”杜瓦诺在笔记中写道。

在整本画册中,许多这样的小故事,都直接展示了一连串的照片,而不是像通常对于街头摄影的呈现那样只截取高潮的那一张。这是更接近电影的展示方式,将被凝固的一瞬重新放回到时间的流动之中,没有去强调摄影师捕捉瞬间的高超技巧,而是让我们像杜瓦诺一样漫步在巴黎街头,随时被什么不重要的小事件吸引,驻足,或者与路人攀谈起来。这里还没有大都市常见的警惕和冷漠,这是我们梦中的巴黎,正如杜瓦诺自己曾说,“我并不是拍摄生活本来的样子,而是我希望中生活的样貌。”因此,杜瓦诺的照片极少表现出强烈的情感,尤其没有极度的痛苦,当然他的许多照片带着伤感,但那种怀旧情愫绝对不会令人伤心欲绝。

而现在,这样的怀旧或许多了一个理由:他镜头中的巴黎终究在城市更新的过程中失去了。1969年,市中心的雷阿勒老菜市场被关闭,在此之前,杜瓦诺记录了那些小贩、肉市场的搬运工人、烤面包的人,等等,面对他们,他的镜头总是带着温情,时时维护者其中人物的尊严,但杜瓦诺却会用尖刻的笔触讽刺那些忙着造高楼的地产商和城市规划者。“所有这些银行,所有这些玻璃房子,所有这些镜面幕墙,只能反射你的影子,你却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样子。就这样,你开始连影子都害怕,因为整座城市变得抽象起来,自己反射着自己。人们在这样的景观中无所适从。”

《罗伯特·杜瓦诺:传世佳作500》的最后一部分“混凝土的巴黎”就呈现了这种冰冷的基调,余留的树桩上面“长”出毫无特色的高楼;一人一狗孤独地站在空旷的广场;密密的玻璃窗下,女孩蒙着眼游戏,摸索的姿势似乎带有某种对未来的隐喻。画册的最后一张照片停留在1982年,我们不知道那之后的巴黎是否对杜瓦诺来说太过乏味,以至于他丧失了在其中漫步和拍照的欲望?1984年,杜瓦诺写道:“我现在可以毫不犹豫地承认,在我这一生当中,我从未想过要为后世的巴黎人留住这个城市的样子。”的确,若是他当时设定过这样的目标,便应像20世纪初的尤金·阿杰(Eugene Atget)那样,有计划地去拍摄那即将消失的古老街区,杜瓦诺的工作是完全随机的,“清晨的一缕阳光就足以让我拿起相机出门,就这样莫名其妙。”这样的随意也让我们在翻开画册时不需要有负担,这里收录的600多张照片不是一本正经的文献,而更像是一位私人向导,带领我们随机地开始一次巴黎漫步。 

本文配图来自《财智生活》版面

 
关于这本书——《罗伯特·杜瓦诺:传世佳作500》:与布勒松齐名的法国摄影大师官方授权中文版首次出版,本书由罗伯特·杜瓦诺的两个女儿安妮特·杜瓦诺与弗朗辛·德鲁迪耶精心编选,她们从继承的40万张照片中精选出560张照片以飨读者,其中许多照片都是第一次得到出版。全书还穿插了从杜瓦诺的私人笔记中摘选出来的语句,这些文字富有智慧,让人一窥杜瓦诺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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