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敦︱为了《从前》

萧姨下世了，老家苏州有位远房亲戚和她公子说萧姨旧藏的那些书画运回苏州兴许能卖个好价钱，有董其昌、有王翚、有八大山人、有伊秉绶，还有一柜子清末民初大大小小名家的扇画精品，萧姨的公子不懂，真的全运回去了，一年后结帐，说是只卖了五千人民币！萧姨长年插在发髻上的那支油绿翠簪倒是在美国卖了好几万美金，那叫“春风又绿番国岸”。听说，骗走萧姨那批书画的远房亲戚，原来是她嫁到南洋前青梅竹马的情人，崔护薄幸，《旧日红》不似夭桃，更似落英。

炜师傅和桂香嫂的情事终于被人撞破。炜师傅不是和尚是庙工，种菜、挑水、修屋，还会打拳，偶尔也到镇上替人做活补贴庙里的开销，木工、水电、泥瓦，都会。有一次从镇上收工回来炜师傅心情大好，分了花生糖给来庙里学拳的孩子们吃，屋里床头上多了一本张恨水的《胭脂泪》，腰上擦汗的毛巾也换了新的，掏出来，有淡淡的桂香……那年夏天炜师傅不见了，《古庙》里的菜园荒了。

《石头记》里蛮妞忽然害了急病，蛮妞的父亲祁先生心神不宁，却没乱了方寸，他说蛮妞出生前夜北平恰逢大雪，蛮妞的母亲梦见小时候在上海豫园见过的那峰“美人腰”，第二天一早琉璃厂相熟的朋友送来一座供石贺弄瓦之喜，竟与夫人梦中的太湖石绝似！祁先生以为是吉兆，到庙里为女儿求名时一五一十说给老师傅听，老师傅听完闭目一算，说蛮妞虚龄十八岁上美人腰恐怕逃不过一刀。“怕是应验了！不过没事，一辈子不生不养，老天爷会放过她的。”

还有云姑，还有魏红，还有小武松……都是些翻箱倒柜的往事，封尘下犹自透出岁月摩挲的宝光，不用改编，每一个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彩色胶片刚开始流行时的电影剧本，从南洋到台湾，从台湾到香港，从香港到英伦，有一些是张岱的《陶庵梦忆》，有一些是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还有一些，更像Ian Fleming间谍小说里偷偷埋下的伏笔。六十岁那年董桥先生写了三十来个这样的故事，都收在这本《从前》里，2002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在香港第一次出版，之后北京三联，台湾九歌，广西师大，十多年间一版再版，我也一读再读。有白描，有淡墨，没有浓彩，情节未必跌宕，结局不求团圆，太平年代里的人物大都还做着仓惶岁月中的打算，那些守不住的矜持，那些受得起的荒唐，那些轻愁薄恨，都付了浅吟低唱，长夜永昼里最堪消磨的，竟是冷酒暖浆。

《从前》牛津大学出版社四印本，张充和题书名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那本书、那些人、那些事，我和周阳喝酒时都曾提起。那么纯阳的名字偏偏是地道的苏州女子，周阳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上世纪九十年代在东北念大学，毕了业先去澳洲，再到加拿大，十来年前回了北京，卖过矿石，做过投资，现在靠替人在苏格兰寻觅陈年威士忌打发日子。是事业更是兴趣，天天和威士忌打交道，我总笑她没喝酒时脸上都会飞红，喝完两杯更是“美人欲醉朱颜酡”了。周阳说她喜欢“从前”这个名字，做书名好，做酒名也好。还说若是她能找到一桶《从前》刚出版那年的好酒，想请我试一试求董先生写这两个字来做酒标。

寻酒的消息放出去两三个月了也没有回音，苏格兰当地的酒商告诉周阳，过往二十多年的酒都不难找，偏偏2002年的单桶在苏格兰少得可怜！本以为这桩事从此山高水远，没想到过年前几天周阳说有位相熟的酒友也是董先生的粉丝，在苏格兰斯佩塞（Speyside）产区中心的克莱嘉赫（Craigellechie）酒厂存了一桶2002年8月蒸馏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听说周阳在找“从前”，竟同意割爱。“我们运气真好！这间酒厂每年产酒四百万升，发售的单一麦芽酒却连百分之一都不到，有年份的单桶陈酿更是稀罕得不得了！”电话里周阳兴奋得要命，“我等不及样酒寄来中国，已经找懂酒的行家去酒厂试了，香气像杏仁，像糖浆，像青苹果，入口有点柠檬皮的青涩，有点肉桂的辛香，还有点蜜露的甜美，尾韵丝丝缕缕，不那么真切，却那么悠远，真像书里那篇《西贡沉沦》结尾处查尔斯眼神里表姐的倒影：‘浅浅的酒窝，潺湲的媚姿，微微皱着眉头的甜。’太《从前》了！”

董桥所书横幅“从前”

毕竟是威士忌的行家，又用功读了几遍《从前》，听了周阳说的那些我仿佛已经看见酒在手边。我告诉她“从前”那两个字我早已经请董先生写成横幅，等装裱好了就寄给她，我知道她一定会找到那桶合适的酒，就像每一段愁肠，终于会等到抚慰它的那一杯琼浆。“酒标、酒瓶、包装的设计我都不懂，你定就好，我只等酒来，等酒来了你也来，酒杯里斟上‘从前’，我们共《从前》一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