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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哭坟人:他们说,人死了谁哭都一样

2019-04-05 17:4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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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长》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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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发小小满成为哭坟人,完全是个意外。

2009年,小满收到了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小满妈妈重男轻女,以弟弟也要升初中为由,不愿再供小满读大学了。她说得冠冕堂皇:“你就应该有个姐姐的样子,早点出去干活,将来给你弟起栋房子才是正事。”

小满一气之下找到了大伙儿口中最有门路的张姨,打算自己挣学费。

据张姨说,挣钱的方法有很多,但小满急用钱,又要在两个月内凑够学费,只有哭坟最合适。

那些年,哭坟这个职业在县城悄悄兴起,几乎每个村都有哭坟队,人们对该行业的评价也褒贬不一。有人说,哭坟虽然挣得不少——坊间传言,鬼哭狼嚎地哭喊几分钟就能净赚几百块,但毕竟是赚死人的钱,丢了祖宗的脸。小满也曾为此犹豫,她问我:“我家人都还健在,我 就去给别人哭,会不会触了霉头?”

但我们实在想不出能够快速填补学费空缺的活路,于是半推半就中,小满跟着哭坟队跑了第一场。

这第一场是个送终场。

买送终哭坟服务的,是个病魔缠身的老人。小满到医院的时候,看见枯瘦如木柴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胸腔那一片平稳,就像一具摆件。

“他家里的人呢?”小满忍不住问一旁的护士。

“谁都不愿管。”护士摆摆手,似乎也很心烦的样子,“老头子住院好久了,吃喝都是自己的钱,儿子女儿都不过来照顾,想想也是可怜。他前几天醒来,说死的时候不想冷冷清清地走,所以央求我找你们帮忙。”

末了,她加上一句:“估计就是这两天了。”

小满后来告诉我,看着床上的老人,她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别家老人都是满堂儿孙的欢喜,这位却是到了最后时刻都得自己找些哭坟人,才不至于走得那么凄凉。

真是人生佛魔间。

没几天,老人下葬的消息传来。小满跟着哭坟的队伍,拿上早已备好的东西就直奔事先约好的地点。他们往身上系起白色的孝布,竹篮里放进煮好的鸡肉、猪肉,一瓶好酒,几柱好香,一到地方就叩拜痛哭起来。

起初,小满还觉得有些羞耻,毕竟对着陌生的坟哭总归有点奇怪。但看到大家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流程,再想起那个孤零零躺在床上的老人,连儿子女儿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她的眼泪就滴滴答答掉了下来。

哭坟持续了半个多钟头,鞭炮一放,他们就该收拾东西往回走了,老人的子女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回到家后,小满感触良久,她一直和我强调,那个老人不仅自己花钱找职业收尸人、哭坟人,就连墓地也是自己花积蓄买的。

“人还没去,就已经费心为自己的后事花钱,这是多凄凉的事啊。”这样看来,他们能以老人期待的方式把他送走,似乎也没什么大逆不道。

那次之后,小满正式成为哭坟人。这一次挣得的钱,除了给张姨的介绍金,剩下的她都锁进了抽屉。如果生意能一直这么好,两个月赚足学费已经绰绰有余。

《地久天长》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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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跟着的哭坟队算得上是村里比较职业的哭坟队了。除去监工和接洽生意的黄婶,队伍里常见的面孔还有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三十多岁的女人,也有跟着大人一起来的小孩。

乍一看去,这群人确实很像一大家子。但事实上,若非在哭坟的生意场合,他们平时几乎不联系,小满也始终不懂,他们究竟是不是一家人。

黄婶是维系队伍关系的关键人物,负责接洽生意。有时他们接到外地的生意,黄婶还得给他们报销吃住行的费用。

据说黄婶也曾在哭坟队伍里干过,因为办事雷厉风行,后来不仅自己组织了一只哭坟队,还把之前队里的人也挖来不少。

在小满看来,黄婶确实是极为能干的女人,她熟悉十里八乡的所有下葬哭坟流程——省城西南部,炮响三声以示报丧,而后孝男孝女到河边撒纸钱,下葬时哭坟队跟在棺材后痛哭;北部习俗细致得多,如逝者下葬前,哭坟人一律不得洗手抽烟。而设置死者灵位,为死者守灵等规矩,黄婶也了解得一清二楚,全靠她给队伍里的人帮衬。

一次,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想要厚葬自己出事的丈夫,特意请他们前去哭坟。无奈女人家的兄弟不愿到场,两个侄子抬不动棺材,那棺材竟要斜斜地撞下来。见状,小满想跑上前去扶着,立刻被黄婶制止。她说:“这是男人干的活,你碰了棺材,那个女人要怪你的。”看这里缺人手,黄婶立刻打电话,又叫来几名壮年。

由此,小满知道,黄婶手里绝不仅有一支哭坟队,她的哭坟队里有不同的服务可供选择,最常见的是哭坟,但若逝者家人手不够,他们也能提供下葬、料理后事等一条龙服务。好在黄姐付钱还算公道,小则几百大则上千,小满最终存到了不少钱。

生意接得多了,小满的心态也逐渐平和。

“很多时候他们都是为了面子才干这事儿,”她告诉我,“有些地方会有一种相互较劲的心理,这家哭得大声,另一家要哭得更大声。所以买服务的人想要排场,我们想要赚点钱,就这么合作而已。”

最初,她看到身边哭天抢地的人还觉得纳闷:这些人不知是心里太苦还是怎的,怎么每次都能哭出一副痛彻心扉的模样?后来经过黄婶的指导,小满也学着触发心里悲痛的点。

她六岁那年从奶奶家拿了十多只小鸡回家,想养大了卖掉换零花钱。小黄鸡像圆绒绒的小球似的,光是听到它们叽喳地叫唤小满就十分高兴。可有一天堂哥觉得把鸡养在家里太臭,就当着小满的面把小鸡全都踩死了。每当想起那天的惨状,小满总能落下泪来。

但无论如何,事不关己的恸哭,想要持续将近一个小时是不可能的,所以小满告诉我:“有时候没有眼泪,就把声音放出。大家都忙着走自己的流程,注意不了这么多。”

《地久天长》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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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哭坟和几个善良的亲戚接济,小满顺利进入大学。因为妈妈始终以供弟弟读书为由,不愿给她支付学费和生活费,小满仍待在哭坟队里。遇到生意,她总是坐最便宜的顺风车回家。但每次坐顺风车她都会有些不安,她说,干这行久了,她知道死去的人是不会害人的,但活着的人却提防不来。

一年清明,小满又回到老家,不是为了给自家老人扫墓——她是女儿,在小满家,女儿是没有扫墓烧香资格的。她回去,只是因为清明节是哭坟人最抢手的时候,有时一天能接上六七单生意。

那年的第一笔生意,仍是来自那个连续三年清明节向他们预约哭坟服务的男人。他和以往一样,提前一周打来电话,预约“老三篇”:最贵的高香、煮好的土鸡土鸭,土黄的纸钱全不要,一概换成冥纸做的宝马车、LV包。男人自己则从未出现过。

今年是第三年,男人终于带着一家三口出现在了山岗上,直愣愣看着小满他们忙东忙西,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望着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几岁大的小男孩问:“爸爸,他们是什么人?”戴着金链子的男人说:“都是来给你奶奶上坟的。”接下来便叉腰指挥他们除杂草,焚高香。

虽然这家人买了全项服务,但看到他们颐指气使的样子,平时哭得最厉害的大姐这会儿也挤不出眼泪,只能大着嗓门干嚎几声。

那个小男孩又问了:“爸爸,这个人我见都没见过,为什么要哭奶奶?”一旁浓妆艳抹的女人笑着抢答:“你爸自己懒,就找人帮他哭了呗。”男人接茬道:“死都死了,谁哭都一样。”

小满听了有点忍不住,找个机会偷偷开口:“老板,你们往年怎么不自己过来?”男人挑眉睨了她一眼,看还是个小姑娘,随口答:“哪有那个时间,今年是老太婆头三,今年一过,明年我也懒得找人了,费钱费力。”

又是个忘了娘的。

起初,小满对这些人多少有些不满,心想做这种表面功夫有什么意义,人活着的时候不懂孝顺,死了才装腔作势地烧些纸宝马,但见多了,她也就习惯了。这些人连最基本的祭拜都不愿亲自参与,要真有敬畏之心,也就不会找他们来哭坟了。

每年清明节,小满总能接到六七单生意。晚上回到家时,身上全是焚烧纸钱的烟味。加上哭喊一天,她的嗓子又干又哑,脸也肿了起来。

小满妈一直反对她哭坟挣钱的事,认为闺女的八字本来就轻,还三天两头帮人家到坟头哭,非把八字越哭越薄不可。但她又实在不愿多出小满上学的钱,于是小满还是继续干着。

《地久天长》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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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坟这行多少有点违背常理,所以出现一些纠纷也在所难免。

有一年,哭坟人讹钱、兼职医闹的事情被频繁曝光,一时间好几个中介都消停下去,不再接生意,也就是所谓的避风头。外地的顾客不知道这些事,依旧通过各种方式来预约,最后又找到了张姨。

接到张姨电话的时候,学校已经开学了,小满在上学期间是很少接活儿的,而且自从自己加入哭坟队,张姨已经很久没有跳过黄婶而自己和她联系了。但小满经不住张姨的软磨硬泡,加上价格也比较合理,便压住心头的疑惑,冒险接了下来。

干活那天是周末,等所有人汇合,小满才发现,这次哭坟全是“散客”,也就是张姨为接这单生意而临时组的一个哭坟队。黄婶不在,平时眼熟的人也都不在,只有几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小满有点担心,只想早办完早结束。

一开始还挺顺利,小满一边烧纸一边滴滴答答落了眼泪,一旁的男人叩拜诵经也没出问题。谁知刚坐下休息,远处的面包车里突然窜出来三个衣着鲜亮的年轻人,直朝他们走来。其中的男生举着黑色相机,拿着本子,冲过来围住了他们。

“糟了。”一看这架势,小满忍不住想。很显然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开始慌张地把碗筷收进篮里,然而还是慢了半拍。

那座坟建在一个口袋状的小山坳里,后面是山背,左面是陡坡,来人把路口一占,他们就出不去了。只听女生自我介绍说他们想做一个小采访,而后便不管不顾地问:“你们是来祭拜先人的吗?”

他们支支吾吾,谁也不敢做声。

“先生,这是您家的哪位长辈啊?”女生瞄准了最年长的那个监工,他赶紧用手捂住脸,躲坟背去了。小满干着急——躲得这么明显,那他们收了钱帮人家哭坟的事,除了没说出来,大家不也都心知肚明了吗?

看男人们都捂脸蹲着,女生注意到了小满。“你也是来祭祖的吗?”小满把头用力低着,轻轻“嗯”了一句。“你们这样一趟下来能挣多少钱?”小满抬头看了她一眼,精美的妆容,忽闪的眼睛,她紧张得发起抖来,结结巴巴说了句文不对题的话:“没、没有。”

《地久天长》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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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这事就上了本地报纸。他们哭坟的事、不久前医闹的哭坟人的事,在报纸上占了个小小豆腐块,上面还印了一张小满唯唯诺诺的照片。有人拿着报纸到家里头唱,小满妈也给她寄了一份,直骂她丢人。

好在当时通讯不发达,这事没激起什么水花。可是家里的邻居们都知道了小满做哭坟人的事,小满妈由于受不了舆论的压力和身边妇女的指指点点,最终承诺支付小满剩下的学费,要求她不能再干哭坟人的活。

这时,小满已经大三,距离她从事哭坟这个职业,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年。

然而,小满因为不愿接受妈妈那嗟来之食般的学费和生活费,依旧打算自己打工挣钱。但她也深知,继续做哭坟人,也不是长久之计,毕竟哭坟人大多是人到中年、没有正当职业的人干的活儿,像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甚少参与,于是她换了一份兼职。

2013年大学毕业后,小满进入一所教辅机构工作。虽然有了工资能养活自己,但家里的矛盾仍旧没变,妈妈念叨着让她多挣些钱,将来给弟弟建房子娶媳妇。

“我自己在这边落脚,难道就不用买房子吗?”小满对妈妈的偏爱十分受伤,但她妈察觉不出她的情绪,只说:“你以后嫁人了不就有房子了?”

于是,小满重新反思了哭坟人这个职业:“以前我总觉得,那些找哭坟的人真是没良心。但是现在想想,每个家庭都有说不清楚的现实,这才是最复杂的事。哭坟,可能只是所有流程中最简单的一环。”

从最开始的挣学费、糊口,到后来逐渐体会了人情冷暖,小满的心就像被一阵大风刮过,欲望贪念都被风吹得一干二净。

她最终学会对生死带着敬畏之心,对人生带着警醒之情。小满说:“如果真的相爱,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用力珍惜。因为人死了,就和这个世界完全没了联系。哭坟也好,叩拜也好,只是一种心理安慰而已。”

-END-

作者介绍:

星子,人民教师,热爱平凡生活里的故事。

(本篇题图来自《地久天长》剧照)

(本文首发于2017年9月29日“我们是有故事的人”平台)

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 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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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我们是有故事的人(微信ID:wmsygsdr)|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官方故事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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