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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浩月:父亲看油菜花去了

2019-06-18 12:1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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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个清晨,醒来拉开窗帘看到外面清亮的阳光、听到鸟鸣、感受到微风、内心充满喜悦的时候,内心会有一个声音说,父亲,我知道,这是因为你的缘故。

——韩浩月《世间的陀螺》

父亲看油菜花去了

本文选自《世间的陀螺》

文|韩浩月

01

对父亲唯一的记忆

父亲大约去世于一九八〇年的某一个季节,那个季节可能是春天。

不要怪我说得如此含糊。因为父亲的离世,导致我童年与数字有关的一切均发生了紊乱:父亲的去世纪念日,我具体的生日,父母结婚的日子……青少年时期由于忌讳谈论这些话题,没有去确认与父亲相关的一些年份数字。

父亲去世那年我大约五岁,也可能是六岁。父亲自然是陪伴过我一段时日的,于是我也曾有错觉——父亲曾像别人的爸爸那样,把我举过肩头,带我走街串巷,从口袋里掏出卷曲的旧钞票给我买糖葫芦……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曾被我写出来的与父亲有关的记忆,逐渐被证实只不过是青少年时期臆想的延续。比如:父亲从田里回来,带回一兜甜甜的荸荠;傍晚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在屋檐下吃饭,收音机里播放着评书。现在想来,这些画面不过是为了证实父亲曾在我生活里真实出现过,而我是把别处得来的画面进行了嫁接。

事实上,对父亲唯一清晰的记忆,来自他去世前数天的一个昏黄的下午。父亲的脸色苍白,他在久久失去意识后偶尔清醒,无比艰难地要求(我猜他那会儿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到他身边。我的叔叔们和姑姑一阵呼喊,把躲在角落的我抓过来塞到父亲面前。

父亲看清了我,想说话却说不出口,只是用手把一瓣橘子放在我嘴里——那是瓣冰凉、苦涩的橘子,至今我还记得那味道。五六岁的我并不知道恐惧,面对将要离世的父亲,表现出完全不属于一个孩子的理性与清醒,可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提醒我:“记住他,记住他的样子,别忘记,别忘了他……”于是,父亲喂我橘子,便成了在我心中经得起岁月侵蚀的画面。

当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命运的洪流从我脑海席卷而过,与父亲有关的一切都消失了,唯有父亲喂我橘子的画面,如同灾后的遗产,倔强地矗立在那里。

02

父亲的消失

我的手里没有保留任何一张与父亲有关的照片。某天早晨醒来,我看到母亲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用剪刀一点点地把父亲从我们的家庭合影中剪去,母亲说,“他把我们扔下了,我们也不要他了”。

即便在我的童年逻辑里,这也是不成立的事情。但对母亲的说法,我不敢反抗,只是不去配合她去销毁那些照片。在农村,与去世之人有关的一切物品——睡过的床,穿过的衣服等等,都是要烧掉的。如果放弃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影像,是为了我们以后能够好好的生活,那么,母亲的做法,或许也是对的。

一九七〇年中国妇女总和生育率为5.81,一九八〇年急剧降至2.24,这个数值的大幅下降,被称为“近代以来世界生育史上的奇迹”。母亲在生下我第二个妹妹后,将做结扎手术。

母亲怕疼,父亲就替母亲挨了这一刀,做了男扎手术。那个年代,很多男人为了自己的女人,都主动选择去挨了这一刀。

这一刀之后,父亲躺在床上就再没起来过。先是手术感染,后又查出别的。在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之后,父亲没有等来他的好日子。在家里可以每天都能够吃到小麦煎饼和白面馒头的时候,父亲告别了他短暂的人生。按照我的年龄推算,他享年二十八岁,或者二十九岁。

我过了二十九岁后,心头有了一个想法:“此后的每一年,都是多出来的,因为我的父亲没有活过30岁,我要替他好好地活。”

母亲在父亲去世那一天,无比痛苦,那种痛苦无法用笔墨形容,那是一个女人失去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支撑之后的绝望。这种痛苦会带来恨,因为恨比怀念更长久。所以,我理解母亲,她把父亲的照片找出来,剪成一片一片,再放在一个瓷盆里烧掉,是要忘记。

在一种情感模式里,忘记一个人,去好好地生活,这是生者的希望,如果逝者可以说话,那也应是逝者的愿望。

03

他看油菜花去了

父亲并非患绝症去世,他的病症在今天及时去医院的话,会很容易得到控制并治愈。父亲当时也不是没去过医院,只是,他是在拖了许久之后才去的医院,在医院没住几天,就忙慌着要求出院。从村庄到县城医院,有三十多公里路,几番折腾,父亲承受不住了。

我在亲人后来诸多的言谈中逐渐拼出了父亲去世的真相。奶奶每次谈到父亲的去世都会泪流不止,她也是最有胆量去批判的人,她会去咒骂爷爷:“为什么你不拿钱去救他?!”爷爷会唉声叹气,他有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要养活,在村里孤立无援,一家人连饭都吃不饱,借来的钱不够住三天的医院,他去咒骂谁呢?

倔强的父亲不肯在医院待下去。他要回到自己用泥坯砖一块一块搭起来的房子里躺着,他不想看到三弟、四弟一去医院看到他就号啕大哭一场。他勉力拿出大哥的样子,以为靠自己的意志能斗得过身体的衰弱。

每每有亲人在谈论父亲的时候,我内心总有一句话想问:“你们为他做过什么?”但直到现在,这句话都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问过。人的命,在某些年代,的确经不住这么一问,没有人会给你一个让你释然的答案。

我想这么问,是因为我知道,如果这个家庭,可以拼尽全力去救父亲的话,父亲现在是有可能仍然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的。而在关键的时刻,并没有人拼尽全力。

为了不再去住院,父亲选择了信教。据传说,很多人通过信教连不治之症都治愈了。父亲和他的亲人们都选择了自欺欺人。

父亲康复的“神话”险些变成了真的。那年春天,院子里的人奔走相告,说父亲可以起床了,他去田野里了。正是油菜花开得最好的时候,等他看完油菜花回来,心情好,再吃上一顿饱饭,他就真的能像以前那样拿棍子教训不听话的弟弟们了。

可看完油菜花之后的第二天,父亲就处在了濒危的状态。人们把他去田野里散步的那段时光,形容为“回光返照”。

每每想到父亲,心里充满愤懑和痛苦的时候,我就要强行在脑海里,把父亲切换到他去田野里的画面。我没亲眼见到他去看油菜花,但在想象中,会觉得父亲走在和煦的春风里,脚下是松软湿润的田埂。父亲放眼望去,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油菜花,那会儿,他久病积郁的内心,会变得明亮许多吧。不知道那一刻他的脑海中,刻画过什么……

04

寻找父亲

除了一堆黄土,这个世界再无与父亲有关的任何物件。他造的房子被卖掉,推倒重建了;他用过的家具消失无踪了;他所有的个人物品无人保存,连一张记载他的纸片也不存在。

我年轻时,有段时间执着于寻找父亲。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和我的几个叔叔谈论父亲,用他们讲的父亲的故事,来拼凑出父亲的样子。

我问二叔,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二叔说:“我们刚去大埠子的时候,没有住的地方,你父亲带着我们弟兄几个,把黄泥踩烂,加上稻草,做成土坯,一点一点垒成房子,垒起一间又一间。我们家里八九口人,每人都有了一间房子。你爹结婚后,就出去另盖房子了。”

三叔对我父亲感情最深,可听三叔说,父亲揍他揍得最狠。他说:“你爹揍人揍得狠,谁不听话就揍谁,几个兄弟没有不怕你爹的,他说东没人敢说西。有一次我和你四叔在小学校打篮球,不小心把你四叔的鼻子打破了,你爹拿一块红砖一砖把我拍晕了。可兄弟几个都服气你爹,因为他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四叔说:“我们小时候,家里没有粮食吃,你爹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去田野里偷豆子吃,青青的豆子还没有成熟,我们趴在田埂里,怕被村里的干部逮到。等到每个人都吃饱了没成熟的豆子,才敢悄悄地回家,回家喝了凉水,每个人都拉肚子。可要是没有你爹带我们兄弟几个偷青豆子吃,我们早就饿死了。”

五叔说:“你父亲太能了,他初中毕业,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才刚十七岁的年纪,就当了大队会计,村里有什么邻里纷争,解决不了的时候,都会找你父亲来说理。再大的矛盾,你父亲说几句话就化解了,村里人都服气。他当时只有十七岁,可村里七十岁的老人都服他。”

我也想和六叔谈论他的大哥我的父亲。六叔年龄只比我大六岁,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六叔也是小孩子。我在和六叔一起杀猪混生活的时候,每次六叔喝酒喝醉了都会哭着说想他的大哥,说他大哥如果在的话,我们的日子就不会这么苦。

那段时间,我真的很想更多一些知道带我来世间的这个人。亲人的描述,让我知道了,虽然他的样子看上去柔弱,但他的性格脾气并不好,这样也好,这是一个真实的父亲形象,不是被美化出来的。

说来也怪,我在梦里梦到过许多人,但就是从来没有梦到过父亲,一次也没有。有时候午夜噩梦醒来,会突然间想这个问题,但想不通。

05

像父亲那样

我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大孩子是个男孩,小时候顽皮,长大了安静、理性、内向;小孩子是个女儿,无比乖巧,也幽默、伶俐。陪着他们长大,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个不错的父亲。

我和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缘分很短,可从小至今,我却从来没有过缺乏父爱的感觉。反而,觉得父亲的爱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仿佛他的爱在某一个地方,源源不断地被我接收到,并转化为对我、对自己孩子的爱。

两个孩子都喜欢听我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偶尔我也会讲到他们的爷爷的故事。关于爷爷的故事,总是很短,刚开始就戛然而止,但他们仿佛能听懂,也从不追问。

我竭力想要变成父亲希望我变成的样子,尽管我并不知道在他心目中,长大成家之后的我该是什么样子。

我努力地打磨掉性格里的急躁,去除内心的不安全感,把自己变得自信一点,在生活的荒诞与苦难面前,一直没有退缩,只因为确信,父亲会希望我这样。

父亲已经离开我太久太久了,但依靠那个唯一的喂我吃橘子的画面,我与父亲的联系并没有消失。有许多个清晨,醒来拉开窗帘看到外面清亮的阳光、听到鸟鸣、感受到微风、内心充满喜悦的时候,内心会有一个声音说,父亲,我知道,这是因为你的缘故。

《世间的陀螺》

著者:韩浩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一个远离故乡二十年之久的游子,对亲人与故乡的回忆、反思与追问。以最真实的笔触为亲人与故乡立传,以最朴素、最坦诚的情感,讲述一代人的命运、悲欢离合与乡村愁绪。书中既有作者和亲人们感人至深的人生经历和悲欢离合,又对亲人和故乡有一定的反思和剖析,引人对世事和人生产生各种思考。不少篇目具有经典品质,能够引发读者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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