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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 | 一座丰饶的秘密花园

2019-08-19 09: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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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舒尔茨《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书封

在一个既定长度的段落内,借助奇诡瑰丽之想象,语词和语词相互碰撞、扭结、缠绕,发生神妙的化学反应,支离破碎的词汇形成凝缩稳固的晶体,共同淬炼出一块光彩耀目的钻石。

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一生籍籍无名,逝世后凭借两册短篇小说集《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和《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赢得巨大声名。如果将《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比作一座微缩版的花团锦簇的宫殿,那么《肉桂色铺子》就是宫殿中珍藏的秘而不宣的稀世珍宝。

父亲的形象

《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一书中,以书名为题的短篇小说有着略微“超验”的色彩:作者的父亲虽然在现实的时间里死去了,但是在坐落于密林深处的疗养院里的时间中,父亲的死期还远没有到来。也就是说,这家经由写作者幻想臆造出来的“疗养院”实际是一个被时间所遗弃的封闭之地。舒尔茨在这篇充满奇诡意味的小说中剥除了时间的单一维度和不可逆性,而是预先将时间在空间上划分为两个维度,这种时间同时运行穿插在两个空间之中的写法颇见奇思,让读者仿若置身于交错的时空梦境。

 “父亲”这一形象的持续刻画,是舒尔茨始终不渝的主题。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通过父亲之形象的再创造,一个关于“家族的寓言”也渐渐显现出来。

 《肉桂色铺子》短篇集里的《八月》这一则故事,舒尔茨在开篇将父亲“悬置”起来:“七月,父亲去温泉浴场疗养,撇下我、母亲和哥哥,让我们任由炎热而灼人的苍白夏日摆布。”这句显然带有埋怨色彩的句子,勾勒出一个若有似无而又意兴阑珊的父亲角色。在这个短篇里,父亲尽管缺席,但我们知道,他是去独自休养,但休养的情况作者选择了一笔带过。事实上,《八月》里关于父亲的描写少得可怜,舒尔茨只是把父亲的“不在”当作了故事展开的背景。父亲并非有意逃避,而正是父亲的客观上的抽离,让整个八月显得如作者笔下的“流光溢彩”。

 在第二篇故事《显圣》里,前一篇中“被疗养”的父亲此刻的健康已是每况愈下:“那阵子父亲的健康状况渐渐恶化。初冬的头几个星期,他常常一连几天卧床不起,被药瓶、药丸和店铺送来的账簿所包围。他房间的地板上漂浮着一股疾病的苦味,墙纸的花纹图案愈发昏暗,皱成一团。”舒尔茨讲述的不紧不慢,仿佛在观察一个毫无生机的静物。然后,舒尔茨笔锋突然一转,写到父亲愈发沉迷于工作:“它们在黑夜中凭空涌现,纷繁多姿地抽枝、生长,从黑暗母体的肚脐上虚构出新芽嫩叶。”似乎父亲的机体进入了一个可以循环往复的生存状态。舒尔茨用摇曳多姿的想象描摹现实,赋予了父亲以一种“神性”的回光返照。紧接着:“直到夜色消退之际,他才恢复平静,这时墙纸衰败、萎靡,花叶纷纷凋落,稀疏如冬季,迎来遥远的晨曦。”羸弱的父亲在舒尔茨的笔下似乎又渐趋平静。突然,舒尔茨在大段的铺陈之后,为父亲迎来了一段生命之舞的爆发:“父亲发表预言式长篇大论的短暂间歇,我又听到造物主的声音,他强有力的嘶吼从肿胀的嘴唇中传出,令窗户嘎吱作响,伴以我父亲爆发式的乞求、哀号与恫吓。”《显圣》这则故事虽然篇幅不长,但舒尔茨却分成2个章节,他笔下的父亲,经历了由衰弱、复苏、爆发、衰弱、兴奋、衰朽的循环往复的生命历程。舒尔茨使我们在他瑰丽浪漫的字词间,感受到一种切肤的生命痛感——当父亲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我们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他时不时冒出的怪诞行为?

 《八月》中的父亲被定位为“缺席的人”;《显圣》中的父亲被定义为上帝授意之人;《鸟》中,父亲化身成一名鸟类博物学家,从僵死的状态里振翅飞出;《人体模型》里,父亲又摇身一变,成为了即兴演说家,向人们散布创世书的精髓;《肉桂色铺子》里父亲俨然成了夜晚的侦查员,无可挽回的沉沦于旁人难以触及的领域;及至到了《蟑螂》一章,父亲已然变成了一只人人嫌恶的蟑螂;直到最后,在《盛季之夜》里,父亲又频繁的穿梭于五彩斑斓的布料格子间,埋首于杂乱无章的账簿堆。几乎所有的篇目,都绕不开父亲。舒尔茨以极度夸诞和变形的手法,奇诡跳荡的想象,赋予了父亲各种各样的身份。这些变幻不定的身份,让所有的故事看上去都具有一种“神话”色彩。而舒尔茨在一次次的“变形”中,也将父亲的神话光环进一步消解。通过舒尔茨描绘的父亲这一形象的权威性的丧失,我们得以窥见舒尔茨的“家族寓言”的断裂与瓦解。

他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如何言说孤独?孤独究竟具有怎样的状态?翻开舒尔茨的这部短篇集,我们会惊异的发觉:舒尔茨笔下的“孤独”意象,不同于寻常描绘,他的孤独是那么的枝繁叶茂与自洽丰足,在父亲撇下他与家人独自去温泉浴场疗养时,舒尔茨将这一早晨形容为“流光溢彩”,女仆阿德拉“宛若波莫娜从清朗白昼的火焰中显形”,进而描绘她的菜篮中那些“五色斑斓”和“美轮美奂”的食材,舒尔茨将这些食材比作往外倾泻的朝晖。我们看到:闪闪发亮的樱桃透明的表皮下汁液饱绽;黑莓的神秘芬芳比它们的口感略胜一筹;金灿灿的杏子果肉蕴含了悠长下午的精髓。这首关于水果的“纯诗”旁边,还搭配有状如琴键的小牛排以及死章鱼或死海蜇似的藻类蔬菜。这一小段对于食材的描写,极富色彩感、画面感与音乐感,层层叠叠、不断变幻。

舒尔茨对于季节迁流的敏锐感悟,深深的渗透进所描写的景物之中。在《鸟》中,时序入冬,舒尔茨感到“日子昏黄且乏味”,这里,不再有《八月》的“水果纯诗”,而是走风漏气的“萧索之歌”,他将积雪比作一张磨破的、满是窟窿而又太短的桌布、将露出木板和茅草的铁锈色屋顶比作一艘艘平底船、布满肋骨状的椽子、檩条、拱梁,也成为冬季狂风中的暗肺、被大风吹净的排气管和烟囱仿佛魔鬼的黑色管风琴、在教堂附近栖息的乌鸦也化作会活动的黑色叶子、煤灰云团和灯烟斑点。这一切的萧索之景,构成一种有机而统一的黑色花园,舒尔茨以全景式的视角,将静止之物与动态之物收摄其中。这种不厌其烦的对于萧索之冬的细致描绘,某种程度上昭示了一种习于孤独的宿命。

对于街道与建筑的描绘,舒尔茨再次展现出他非凡的创造力与想象力。《鳄鱼街》短篇里,他写道:“在那些卓越的局部里,雕刻师极力展现错综复杂、形态各异的大街小巷,展现飞檐、柱顶过梁、拱门缘饰以及壁柱的分明轮廓,多云的下午那迟晚、沉暗的金光将其映亮,把所有角落和凹陷投进深棕色阴影之中。方形和菱形的暗影犹如一只只黑蜂巢,切入沟壑似的道路,凭它们温暖、润泽的团块时而遮盖半条大街,时而淹没房屋之间的空隙。这些影子以阴郁的浪漫主义明暗对比法,既夸诞又和谐地演奏着建筑物纷繁的复调音乐。”街道与建筑在空间上形成的色彩与结构上的张力,让舒尔茨深深为之着迷。“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舒尔茨显然深谙这句名言的要旨,因此,他赋予他笔下的建筑与街道以流动的、错综的、跳跃的特质。

从“水果纯诗”到“萧索之歌”,再到“建筑之音”,舒尔茨用精致、多彩、繁复而诗意的文字,为读者展现了一个如万花筒般神奇夺目的世界。日常生活里的寻常事物,却在不一样的心灵显像镜下呈现出别具一格的风貌和姿态,这是舒尔茨最为可贵之处。遗憾的是,我们几乎很少看到舒尔茨描绘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图景。他宛若安于一隅的观察家,或者藏匿深林的隐修士,以表面上的静观,来描摹激情四溢的内心世界;以深层次的内省,来纾解动荡不安的外部喧嚣。

被忽视的一隅

舒尔茨生活的年代历经两次世界大战。“身份”认同的危机伴随其终生——波兰是他的国籍属性,犹太人是他的种族属性,他总是在这二者之间来回“飘移”。舒尔茨坚持用波兰语写作,而不是用犹太人经常使用的意第绪语来写作,正是因为这一点,舒尔茨曾遭到犹太人的指责。他相貌不佳且个子矮小,客观上加剧了他孤独、敏感而自卑的心理情结。我们很难想象,如果1942年11月19日那一天,舒尔茨没有怀揣着面包经过德罗霍贝奇的中心广场,那么结局会不会完全不同?

文学史上评断一位作家,作品和数量都是不可或缺的两条标准。死于纳粹之手的舒尔茨在身后只留下两册短篇小说集(而这些手稿还是转交给了逃亡美国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才得以传世),这直接影响了舒尔茨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所幸的是,被文学史长期忽视的布鲁诺.舒尔茨,经由渐渐成熟的文学市场和外国文学译介的通道,进入到读者的阅读视野,拓展了读者的思维局限、培养了读者的审美意趣、刷新了读者的想象体验,好的文学作品就是在这样一个有机的链条中不断被传承下来。

今天,布鲁诺.舒尔茨的作品依旧被看作是外国文学中的小众文学。在灿若繁星的文学天幕上,有多少像舒尔茨一样孤寂的星辰在静默的闪烁?尽管微弱,但也具有照亮一方苍穹的力量。在跌宕的人类岁月,在动荡的战争年代,舒尔茨的想象与激情自由地驰骋在历史的荒原,所过之处,贫瘠变为沃土、枯朽化为繁茂、衰败转瞬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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