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相 | 饶命吧，教授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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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胡卉

编辑 | 刘成硕

1

马百禄躺在病床上，张大口呼吸，嘴唇一噏，一闭，节奏慢得像水中的花鲢，这一口气对他来说，运转得实在太艰难了，每呼吸一口，他的喉口就像坏掉的鼓风机，发出呲呲喇喇的令人不安的声音。他真怀念用鼻子呼吸的感觉，可惜那种感觉永久地逝去了。如今，他的鼻腔麻木无感，只起到一个交通枢纽的作用，连接冒泡的氧气瓶和两页破烂的肺，氧气直接送进肺，能帮他节省呼吸所须的体力，让他稍微好过一点儿。

不过，好过不好过，马百禄都过不了多久了。七十六岁，肺功能衰竭，动完气胸手术四年，目前又发现结核的症状。医生说他的两块肺都变成深黑色，上面布满了气泡，气泡在撑大，在分裂，哪天一破，人就死了。马百禄不想死，求生欲极强，见到医生就情绪激动，苦口哀求。正因为他紧抱希望不放，没法获取平静和坦然，反而加重了自己精神上的苦痛，而且，与死神较量极大地耗费了他的心力，力量之悬殊让他沮丧，恐惧，恼怒，脾气坏透。马百禄的肺气肿是天定，家族病，但他性格硬气，一生不服输，不听命，如果此时他还能利索轻松地讲出话来，一定会对老天爷和阎王爷破口大骂。

陪床的是马百禄的老伴儿艾莲。马百禄个子高，住院一个月来吃不下饭，薄瘦得只剩六十来斤，躺在床上像根漂浮在沸水里的细面条。艾莲个子矮，虚胖，行动缓慢，性情忍耐包容，像堆个大石似的把自己堆在病床边，昼夜寸步不离。马百禄年轻时对她动手，年老动不了了就叱责她，但艾莲把这一切都当做生活苦难的一部分容纳了，渡过了。对于他将死这件事，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大多数时候，她侧身面对墙，背对马百禄坐着，一只手给他按摩肿大的小腿和脚背，一只手偷偷抹眼泪。医生护士来查房换药，她会紧张羞怯，眼睛红红地赔上笑，仿佛被撞见做错了什么事。

这老两口都是农村人，来大名鼎鼎的湘雅医院看病。农村里有个说法，人死从脚肿开始，一寸一寸从脚死到头。艾莲不停歇地按摩病人的腿脚，希望能消肿，可是每次她用指肚一摁压病人的皮肤，无论凹陷得有多深，那坑总会慢悠悠地复原。徒劳无功。打的都是进口药，药力强，价钱贵，花销破了丧葬费，可一点好转都没有。湘雅的医生也有个说法，一接收农村来的病人就心慌，因为农村人一定是乡、镇、县、市的医院看遍了，一路治不好，不得已才到省会，才进湘雅这样的大医院来。相比，城市人的病则好处理得多，因为他们太惜命，感冒发烧就忙不迭地跑来了。

相比其他农村人，马百禄委实没怎么拖，在家只熬了月余。有天半夜咳得整个村子的狗跟着狂吠，吐了一脸盆的血，天一亮就搭大巴车到了长沙。长沙他不算生，因为他的小儿子马竟成在长沙一所重点大学当教授，住处也离医院很近，步行十分钟。儿媳厉静婚后做全职主妇，多年给女儿陪读，今年女儿考上大学了，她也得空帮衬，——确实需要她帮衬，医院挂号检查的流程很复杂，有时还得提前在手机微信公众号预约，诸多细节，农村老人哪里弄得明白。

老两口还有个从不与外人道的苦处。一进城，与儿子儿媳打交道，可能引起的麻烦，须要小心看待的儿媳的脸色，她从不拐弯抹角的戳心戳肺的言语，两个老人同样心里有数。事实上，马百禄到底是怕死，还是更怕儿媳厉静，这很难分出高下，也很难说得清楚。

马百禄被查出肺结核后，低烧不退，虚弱乏力，脑子迷糊，有几天呈现出一种弥留般的状态。他告诉艾莲，努力睁着眼睛还好，只要一闭上眼睛，人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好像马上会落气。他有时双目迷离，喃喃自语，细听却是说给艾莲听的，来回一句话：到了那边我保佑您哪，顺顺利利。有一天半夜，马百禄忽然眼睛圆睁，惊坐起身，喘着大气摇醒老伴儿：“啊呀天……我挂号……挂号的钱……钱给她了吗？”他说得那么急促，说完猛咯血。艾莲甚至来不及去床底下找盆，急得用纸巾到处乱擦，边擦边安抚他，所有开支，包括她本人的地铁票，六块钱，都补给儿媳了。马百禄一咳就不可收拾，场面很乱，艾莲拖着哭腔哀求道：“您哪放心，放心啊！养好病，我们出院时再给她一点劳务费，她不会不高兴的。”

2

马百禄有两个儿子，年龄差两岁。大儿子马有成和当地人无异，在农村当农民，搞养殖，主要收入来源是两百多头猪。每年猪价不稳定，赚的年份少亏的年份多，今年分外倒霉，非洲猪瘟席卷当地，没有放过一家农户。一天晚上，马家有一头猪两眼发晕，踉跄倒毙，第二天，动物防疫站的人闻风而来，把污染的两百多头猪都埋了。这场来路不明又毫无对策的天灾，亏得马有成夫妇双目血红。

老话讲，同胞不同命。九十年代初，小儿子马竟成考上大学跃出农门，自动化专业毕业后，先在一家私人企业干了几年，后来，既遇贵人，又走时运，进入一所工科见长的专科，几年后，这专科升了本，又升了一本，马竟成苦干过来，职称步步登高，四十五岁成为重点大学的教授。以马百禄的话来说，出个这样的后代，真是光宗耀祖，一定是祖宗棺材开了缝，坟头冒青烟，三代积德的收成。小儿子马竟成是马百禄两口子精神上的骄傲和荣耀，放进具体生活里，如果哪天老得无法独立，发愁经济，马竟成也是他们的退路和靠山。

两个老人心里有杆秤：大儿子儿媳虽然朴实孝顺，一起生活多年没有摩擦，老两口有任何需求，随叫随到，但是说到底能力有限，见识浅薄，如果摊上大事，比如性命攸关的大病，不仅拿不出足够的钱，也摸不着去大医院的路。小儿子儿媳是懂知识的城市人，尽管不在身边，电话联系也极少，甚至心很大（不像大儿子年年细心供养老人八百斤稻谷），但是说到根本，他们家底深厚，见多识广，真到了紧急关头，才是最值得信赖的人。人老心境都一样，最怕老无所依。

所以，那一年同一月份，大儿媳临盆，小儿媳断奶，都想要个帮手，当公婆的选择了听从小儿媳厉静。断奶相比临盆，实在算不上要紧事，但是艾莲作为一个共同的婆婆，最后像个公厕似的，被厉静霸占一年多，才放回乡下。大儿媳为人憨厚，坐月子期间没人料理，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事后多年，艾莲说起来不免对大儿媳心怀愧疚，她讲，多子多忧，她委实别无选择，因为厉静跟她发了话，意思是，而今你不帮我带孩，等你俩老来病痛，可万莫指望我负责。艾莲提醒道，你产后，我已经在长沙帮衬一年多了啊。厉静伶牙俐齿反应快，类比道：“按你这个理，我到时管你们一次肝病，就不用管下次肺病咯？”公婆俩在强硬的小儿媳跟前，软塌塌像两条鼻涕虫，姿态盘伏，连腰杆很硬的马百禄也强硬不起来的。他背地里叫厉静“教授夫人”，教授夫人，总要摆摆派头，显出高人一等的。马百禄在农村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不理解城市那台庞大机器的运转规律，也想不明白教师跟教授隔着多远的差距，因为摸不透，他对儿子儿媳就很敬畏，尤其对儿媳厉静，调换了辈分似的，他非常尊敬她，畏惧她。

艾莲在长沙带孙期间，才开始了解厉静的为人。像厉静这样一种人，是她从未见识过的，她活到黄土埋到腰身，熟悉村子里五六百号人，近亲远戚牵涉各村，但是像厉静这样一个人，她没办法在自己的经验时空里找到对应，她没办法弄明白她。她跟人说起这个媳妇，眼神满是迷惑：“怪异，怪异。”农村老人的词典里没有“市侩”“市井”这样的词，城市在她的印象中代表知识，财富，先进，也就意味着懂道理，为人大方，遇事有办法，因而，城市人也不像农村人这么多灾多难，无依无靠。

2001年，艾莲初次进城带孙，正是炎热的七月，长沙像座火城，室外温度高达40℃，电视台的记者蹲在黄兴路实拍“地面煎蛋”，艾莲下了公交车，七拐八拐摸进儿子的小区时，感觉脚上的塑胶凉鞋底都要被水泥路面烤化了。太阳雪白刺眼，小区里每栋楼房都长得一模一样，她茫然四顾，老眼昏花辨不清门楼号，而且土鸡腊肉很沉，手机很烫，听厉静在电话那头东南西北一通指挥，她感到相当无助。儿媳出来接她时，皱着眉大手一挥，意思是很简单，直走第五套就到。艾莲口干舌燥，咽了两口唾沫，没有吭声。路上经过一个敞棚水果店，一个男人正从小卡车上下载大西瓜。厉静上前问价钱，男人说三毛五一斤，厉静说三毛卖不卖，男人说不卖，厉静说公交车站那边卖三毛，你卖贵了。男人说，那你去公交车站买。厉静又问，三毛你到底卖不卖。男人说不卖。男人面露鄙夷，厉静犹疑不定，两个人站在灼热的烈日底下，为这五分钱扯了很多皮，各不相让。最后还是艾莲掏钱买单，这笔生意才谈成。

同居不到一个月，艾莲贴身自用的六百块，竟然都在陪儿媳买菜的日常中花费了。常常是买单的队列排到跟前，厉静恍然大悟似的，说忘了要买什么，忘了马竟成交代的什么，嘀嘀咕咕的，撇下艾莲就蹩进货柜不见了。

3

艾莲在长沙住得很别扭，一个重要原因是，儿子家完全是儿媳当家。她不懂马竟成那么寡言谦让，到底是出于文化人尊重女性的教养，城市夫妻的相处模式，还是性格过于畏缩尕怂。经济上不用说了，马竟成每月五号把工资条和如数现金交到厉静手里，厉静先发给他当月烟钱三百，再把工资条指点给艾莲看，瘪嘴皱眉地嫌怨一通，讲家里怎样挣得少，养的人口又多，农村公婆如同供养两尊佛，纯摆设，不能怨他们无一分能力。她长吁短叹，吐心里话，羡慕几栋几户的谁家媳妇，命多么好，儿媳妻子和母亲，各个角色如何当得舒心适意。

厉静说叨这些时，马竟成在一旁面无表情，也不搭话，该拖地拖地，该洗碗洗碗，像个谦卑有礼的佣人。他一个大学老师，被一个请辞的超市收银员管得服服帖帖，倒不是收银员有多么出众的管理才能，而是管理对象是一个高度自觉的人。有这么一种人，他哪个角色都想做好，他把“好”当做目标也当做本分，不管面对的是什么妻子、孩子和领导，他都想让对方满意。马竟成想让厉静满意，因为他不想做一个糟糕的失败的丈夫，对他来说，婚姻不幸的过程不可怕，婚姻失败的后果才是最可怕的。

马竟成和厉静的结合一如大多数普通人的结合，时代风气和实用主义起了决定作用。八九十年代，社会上最重视的就是户口，人们对城市户口的热切比如今对待房子更甚百倍，户口簿首页左上角户别一栏，“农村户口”与“非农村户口”成为区分一个人高低好坏的标志，在大家眼中，市民比农民高人一等，上学就业方方面面都有保障。后来，户籍制度改革，“农转非”政策一颁布，农村人费尽心思找关系买城市户口，倾家荡产不在少数。马竟成大学毕业后，最初工作的私企迟迟不给解决户口，他在城市又没有关系，在农村也没有积蓄，眼见一些没有读大学的乡下同学举全家之力买到了城市户口，他为这事就更加着急。细读政策，日思夜想，不知怎么就盯上了“配偶”“家属”“随转”这些关键词，脑筋一转，大腿一拍，好像找到了突破口。

于是，托人相亲有了准确的目标，第一，女方要有城市户口。话说回来，马竟成毕竟读书出身，相信知识改变命运，他想找个有中专文凭的，他本科，对方中专，镇得住。那时候中专很吃香，一般都有个幼师、护士之类的稳定职业。其他男子计较的外貌，他出于自知之明不敢计较。况且，流行话讲得有道理，灯一关，眼一闭，各个都是张曼玉。马竟成学历高，个子矮，穿鞋一米六三，怎样抹发胶穿西装，都算不得一个有风度的男子。有了户口、身高、家境几张短板，马竟成在城市中的相亲之路走得相当坎坷，相当苦闷。兜兜转转到最后，对女方的指标，除了“城市户口”咬牙不松，马竟成只剩善解人意一项。什么叫“善解人意”？这样的词语很不好定义，也许在牵线阿姨看来，善解人意约等于听得懂人话。

马竟成第一次和厉静在约好的餐馆见面时，她才下完超市九点半的夜班。即使女孩正值芳华，却不影响她外貌平庸。她外形上有一项特点在其他男子看来多半是缺陷，可是正中马竟成心意：她长得十分高大，首先是高，也偏胖，显得她体积更像一座大山，这大山喜欢披上颜色鲜亮的衣裙，四季如春，使她移动到哪儿都令人不容忽视。矮小瘦弱的马竟成羡慕她，想到后代基因，他几乎赞赏她。他体谅她的辛苦，点了几样好菜，听她抱怨刁钻的顾客、苛责的老板和毫无定数的未来，从安抚她的胃和心情中同样安抚了不顺遂的自己。那时候，他的处境和心境正在一个特殊阶段，似乎偏偏为这样一个人物而准备，如果来者换做一个不忧不惧的笑哈哈的女孩，他一定会觉得隔阂，膈应，既达不成理解，也体会不到被需要被倚靠的男性尊严。

厉静和她在菜场摆摊的家人相当满意马竟成是个文化人，他们像很多受教育较少的人一样天真，认为文化能解答关于生活的一切难题。农村人马竟成相中了厉静什么，他们也心知肚明，从不点破。总之，这恋情进展飞快，奉子回乡下成婚时，马百禄和艾莲才既紧张又期待地见了儿媳第一面。

婚后没多久，马竟成到一所专科当老师，此后事业进阶迅速。按理说，厉静命好，该惜福，只是惜福的人必须得有珍惜的能力，厉静没有这个能力。她习惯用贬低来打压丈夫的自信，以此减小两人的差距，套牢他。她总说他是个乡下人，如果不是依靠她，他作为一个乡下人的命还得无限延长。这话不实，因为马竟成转业后的学校是给解决户口的。没过几年，国家又出台新的户籍改革政策，取消农业户口和非农户口的区分，一律改为居民户口，厉静当初带给马竟成的那点实际好处，悄然消弭了。外部形势此一时彼一时，家庭内部却砌成了固若金汤的相处模式，似乎人入中年，对外部形势的认知，一如对流行音乐的审美，静止在青年时代。厉静把乡下人挂在嘴边，嫌马竟成邋遢，老土，习惯不好，有次当着客人的面把马竟成煮熟的米饭连锅带铲扔进了垃圾桶，因为他“乡下人的手不干净”。

马竟成青壮年时，在外开疆拓土，一手抓职称，一手置房产，追名逐利尽管辛苦，但能感觉到自己的活力，而在家庭关系中，他实现了某种坚不可破、冷若冰霜的局外人心态。这时他还预料不到，人生的曙光会在四十五岁后出现。彼时，他将感觉自己的身体衰朽得很快，相对的，精神和脾气也衰朽下去，那股暗暗较劲的气力会妥协，消散，然后，忽然有一天，他彻悟般接受了妻子的说教和行事习惯，慢慢的，与妻子同舟共济，同流合污，最后干脆，去成为跟妻子一样的人，他的日子从此过得顺滑得多，轻便得多，似乎也智慧得多。

4

这些年，逢年过节，厉静返乡与公婆相处，不快之多就更不用说了。公婆处处忍耐，在她跟前如履薄冰，她却总是不能满意，傲慢，吝啬，颐指气使又出言刻薄，令所有人不得其解。教授夫人在村子里臭名昭著，大家讲她的素质连一般农妇都差得远，这实在是马百禄老两口不愿意看到的，他们费劲口舌为她辩护，如果有人讲教授夫人恶毒，抠门，算计，做公婆的便故作轻松地打一通哈哈，说不不别误会，她是坦率，勤俭，机灵。可是，两个老人嘴上蜜抹得越勤，心里不知怎么就越苦。马百禄离世前，在长沙湘雅住院二十四天，而后回乡下老家等死，半月后投水自尽。人生末路，苦处尝尽。

那时，住院头几天，厉静每天来陪艾莲坐一会儿，医生办公室跑跑腿，问问马百禄的情况。老两口十分感念，思量着该如何回报，传统老农的秉性，受人家一点好，就感恩戴德，念念不忘，往深处说，也出于老人怕欠下厉静的人情。有次厉静讲医院气压太低，空气滞重，人都快闷出病来。说好每天中午她负责给老人送饭，送了三天，情绪上脸。于是，这份孝心被马百禄好言谢绝了。

之后，艾莲从病房窗户口塞进来的卡片上打电话订饭，青椒炒猪肝，红椒炒猪脑，爆炒腰花，十五块一份，都是典型的湘菜，浓油赤酱，辛辣冲鼻。马百禄虚弱乏力，渐渐吃不下饭，看见饭就皱眉，有时他一整天粒米不进，却毫无饥饿感。在艾莲的哀求下捱一口，会在嘴里含很久，因为他的口腔里长了一层鳞片似的又厚又硬的角质，不仅丧失了味觉的刺激，而且吞咽对他来说相当费劲，吞咽空气已不易，吞咽食物，尤其是对付又干又硬的动物内脏，他感觉难于登天，苦痛难耐。

医生只催促他吃，吃，多吃。营养必须要跟上。从早到晚，医生都在给他输人血白蛋白，一种高营养品，宽慰他说，如果营养补到一定指数，就可以给他开抗结核的药，这样，他就有力气端碗握筷子，有力气下床走动，甚至出门晒太阳。然而令医生失望的是，白蛋白一边补一边流失，没有被有效吸收的迹象。

期间马百禄的大儿子儿媳来看过一趟，待了三天。他们都是穷人，格外省俭，城里吃住太贵，厉静虽手握房产三套，却没吱声请兄嫂去住。艾莲察言观色，老催大儿子回去，说老弟跟医生留了话了，要拉活的回去，因为到时如果运尸，麻烦就大了。意思是，请不要顾忌见不到老父最后一面。大儿子儿媳一回去，厉静不干了。她觉得不公平。她直爽惯了的，在病床前叫声爸，叫声妈，便讲，目前的局势不对头，照顾父母，应由两兄弟平等分担，一人一半，听医生的意思，马百禄再拖两个月问题不大，那么，院住完当月，下个月爸住哪，谁跑动，谁挂号，谁沟通，就该是大哥大嫂操的心了。

话里有话，厉静怕他们听不明白，第二天再来，干脆挑开了说。农村医保与职工医保不同，在乡镇医院报销比例较高，但随着医院级别越高，报销就越少。马百禄使用的部分进口药昂贵，且不能报销，他本人的积蓄能挺多久？几句话讲得马百禄情绪激动，咳个不停。艾莲心想道，这是在赶着转院吗？老家的乡镇医院没这些药，医术也不高，回去就是束手等死啊。她拿儿媳这些话炒馊饭似的在心里翻炒，希望能炒出别的味道，可是她无奈极了，难过极了。马百禄说不慌，等儿子来了看他怎么说。

 马竟成讲得多的是公平，责任，让大哥不留遗憾，等等，说得文雅多了，意思是一样的。两个老人领会了，不到当月尽就办了出院手术。厉静开车相送，在镇上加油站，艾莲硬是把两百块油钱塞给了她。在车上，厉静跟公婆讲真心话，——她活得一贯没有思想负担，想到什么讲什么，自己不好消化便都推给外人去消化。她讲，为人父母，白发苍苍，却依然把儿女当做自己一手养育，真是光长年纪不长脑子。想一想，马竟成五十一岁，十六岁离家求学，二十六岁结婚，抛开亲密程度不谈，按年岁来算，受妻子教育与影响之深远比生身父母。厉静总结马竟成这个人：“他是我的人。”

“你讲得对。”艾莲听见马百禄吃力地回答儿媳，劝他，“您老人家，少说话，多休息吧。”马百禄点点头。

厉静继续讲，马竟成都五十多岁了，老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听从她，懂得取舍，懂得为自己和下一代考虑。这样，她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喜欢他。世间的道理：很多人正是在老了以后，才比年轻时更懂事，能退让，无为，弃我，因而更像一对和睦、和谐、幸福的夫妻。

艾莲心里哀叹，真受不了啊，可是她的头跟着听到的话点了点。马百禄猛吸一口气，接着咳，咳，咳，厉静把车停到一边，问要不要挂上氧气瓶吸两口再走，马百禄手一挥，咳，咳，咳：“不用了，你讲得都对，都对……咳，咳，别讲了，饶命吧，教授夫人，饶命吧，快别讲了。”

5

出院后，马百禄的大儿子从村上借来一副轮椅。这轮椅的主人是个未婚女子，她在经历第二次脑疝中风后，不久前去世，尽管有人说这轮椅不祥，但它功能实用，设计体贴，有小餐板和抽拉便盆，很能满足马百禄的需求。可怜的马百禄，病得面目全非，脸部瘦得可见骷髅头骨的形状，非常骇人，只是双目看人时，依然有些锋利的余光。他的双腿形同摆设，裤管晃晃荡荡的，腿骨细得像两根筷子，因为结核病加重，他低烧不退，虚软乏力，不能行走站立，基本上是个瘫子、残废了。

清早傍晚，艾莲会推他去村子里走走。这是个山坳坳里的四边形村子，四面环山，一方平整的田野被青山包围，有的种水稻，有的种烟草，连成碧绿海洋，风来雨往，波澜不兴。房屋均带一口鱼塘，背靠山，面朝原野，大门与大门相对而立，静静相望，互相显出彬彬有礼的样子。各家出资分摊修建一条水泥路，从每张大门前经过，将邻里连接起来，最后也伸向村子外面的广阔天地。马百禄老两口每天都在这条水泥路上走走，湖南雨水虽绵绸，却不猛烈，所以下雨天也从不中断。他们每天围着四边形打三个圈，观赏各家菜地里碧绿的菜叶，金黄的菜花，红红的瓜果。村子地势较高，天气好时，能完整地看到落日从霞云中出现，一点点，一点点，退隐到青翠的山峰后面，薄暮如雾弥漫开，大地从无穷的黑色寂静中沉没下去。

这村子虽然偏僻狭隘，却包容一切，虽愚钝默然，却理解一切，让人觉得放松，平静。艾莲想到，以后终老之际，她才不会去城里的医院挨日子，一天也不。群山之中，哪个方位，躺着哪位至亲的家人，哪位熟悉的邻里，艾莲都知道，这么一想，死好像也不是一件太可怕的唯独她吃亏的事。再想想人情儿女，好像也没有非留恋不可的人，因为似乎没有哪个人会因她离开而悲哭，没有。她感觉得到马百禄想的也和她一样，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不过他比较幸福，走在她的前面。他的身体机能越来越差了，有一天，艾莲端来尿壶给他接尿时，发现这项工作变得难度很大，尿液顺着他的大腿侧淌下去，断断续续，弄得轮椅的脚踏板上到处都是，艾莲努力了，马百禄更加努力，尿液还是洒了一地。艾莲柔声安慰他，帮他清理，发现他胯下什么也不见了，完全萎缩了，粗看和女人没有分别。

艾莲推着他在路上走，他随时随地都能昏睡过去，像倒退到了出生不久头脑混沌的婴儿时期。有两回睡着了，很久没有动静，艾莲忍不住去探他是否还一息尚存。夜晚，他的睡梦中开始出现已逝的亲人，父亲，母亲，大姐，祖母。艾莲听他的梦话，不叫活人，都是叫爸，叫妈，妈啊，妈啊——话堵在喉口，重重地喘，神情相当痛苦。有次，雨后，马百禄对着那座云雾缭绕的齿状毛竹山微微一指，交代说，他要躺在他的娘身边。因为讲话十分费力，除非必要，他极少开口了。

那天傍晚，艾莲正在收拾衣服去洗澡，马百禄叫住她，把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交代了两遍：“明天开始，天擦黑你就关门，要注意安全。”等她洗完澡，洗完衣服出来，看见轮椅空在大门那里，马百禄不见了。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马百禄明明动弹不得，他究竟是怎样把自己一点点挪到一百米外的鱼塘里去的。冬日将至，水多冷啊，他不怕吗？

人们对马百禄的自杀议论纷纷，也有些议论到他的儿子儿媳身上去的，这是艾莲不希望的。她对人们解释说，患肺气肿实在太痛苦了，马百禄性格又很强硬，他一生不服输不认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说过他不想死在家族病的天命上，所以他主动结果了他自己。

那天，人们把马百禄从水塘里捞上来时，艾莲给儿子马竟成打电话，电话接通时，马竟成正在惠州看房子，长沙的冬天越来越冷了，他们想在暖和的海边置一套过冬的房子。艾莲悲痛难抑地说：“儿啊，你爸走到鱼塘里去了。”马竟成一时不明所以，厉静话听一半，在旁边嘟囔：“爸好些了，能喂鱼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喂喂：“妈！大草鱼不要卖，给我晒干熏好，我过几天回来拿！”

老人恸哭起来。她哭得身子战战巍巍，声音那么悲哀，绝望，好像被什么比丈夫之死更加陌生可怕的钝力，轰隆击中了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