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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4年:冯玉祥逼宫、溥仪出走的一幕

2019-11-17 10:3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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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庄士敦 东方历史评论

撰文:(英)庄士敦

译注者:高伯雨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ory

在中国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庄士敦, 1919年—1924年身为溥仪的英文老师,见证和参与了溥仪所经历的一系列浮沉奇遇。在 “目击身经”的实录里,他不仅书写了末代皇帝从少年时代到青年时代的身世,也借此勾连起从义和团运动到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冯玉祥兵变等诸多重大事件的中国近代史。

1

紫禁城由黄昏入黑夜

在这个时期,紫禁城里的气氛日渐恐怖了。瑾太妃死后,宫里在办她的丧事,如果在平时,丧礼必定大事铺张,但现在却无形中受到了限制。驻扎在景山孙岳的军队,渐渐撒野了,他们故意留难出入紫禁城的人,有人告知我,孙岳的军队每日都滋事,意在找寻借口,以便引起纷争。

11月2日星期日,黎明后不久,逊帝就召我入宫开会,我到了养心殿,见到荣源(逊帝的岳父)和郑孝胥已先在座了。他们一致相信冯玉祥正在动念头,来另一次突然的行动,其目的就是针对逊帝。我们讨论用什么最好的法子把皇上立即撤出紫禁城,走入东交民巷的使馆区。但通往紫禁城的每一道门都有军队严密地把守着。据我个人观察所得,把守着神武门的皇室卫兵已撤入神武门内,而孙岳的军队则已在神武门外守卫着了。逊帝交给我一捆很重要的文件和一包贵重的物品,让我找个安全的地方存放。后来我把这些东西放在汇丰银行。

郑孝胥

不久后我又回到紫禁城里,因为我要亲往端康太妃的灵前致祭。祭完后,我到逊帝的住所,向他报告那些贵重的东西已经存放在很妥当的地方了。他打开柜门,拿出一个小匣子,揭开匣盖,里面满是珍珠宝石的戒指。他笑着说:“这些东西都是端康太妃的,如果仍然留存在她的寝宫里,一定会全部被人偷光。你就挑选一个留为遗念吧。”于是我便选择了一只绿玉戒指。

11月3日,我又到紫禁城去,这时候紫禁城的气氛大不如前了,有种鬼气森森和孤零零的景象。大多数的办事人不是躲起来就是溜走了,有些人则忙于办理端康太妃出殡的事情。

星期二那天是11月4日,我和逊帝一同进午膳,饭后,我们同往储秀宫看皇后,然后到御花园养性斋,我们商量逃出紫禁城的方法。本来郑孝胥已想到了一个法子,我们都认为可行,决意在下一天实施,逊帝化装逃出紫禁城。

紫禁城中那长长的黄昏时期,现在沉入黑暗之域了。

2

慌慌张张直闯紫禁城

11月5日,星期三。我正在吃早餐的时候,有电话找我,这次的电话通了,我听到对方的声音很是慌张,但立刻认出他是载涛贝勒。他给我的消息虽然是在我的意料中,我不觉得奇怪,但也使我极度不安。他说,冯玉祥的军队已开入紫禁城,占据神武门了。他们不让任何人出入。皇上的电话线已被割断。没有人知道皇上的情形如何。他问我可否陪他同往神武门,设法进入宫里。译注:利用外国人势力保驾,这倒是个好方法,载涛以为外国人是天之骄子,什么都办得到,中国人遇事都给他们面子也。

冯玉祥

不到十分钟,载涛自己开着汽车到我家中,他一直把汽车开入院子,下了车,就把车子停在那里。他愿意坐在我的车子里同往紫禁城。我连忙开了汽车和他同往,不消几分钟便到了神武门,但三道大门都关闭着,并且有军士严密把守。我的汽车在景山前就被拦下了,一个军士上前查问。

我拿出我的中文印成的名片给他看,并对他说我是有权进入紫禁城的。他拿了我的名片去请示他的上司。在他离开我们这两分钟里,和我同车的那位涛贝勒很激动地对我说:“如果他们让您进去,您就对他们说我是您的仆人。”

他说的这句话留给我的印象毕生不能忘记。他的内心依违于两种感情之间——他生怕一进目前这个危险的紫禁城生命便有危险,但他又想到如果能拯救他的皇上,他也愿意冒生命之险一试。他希望可以假称是我的跟班随同入紫禁城,而不会被守军看出他的真面目。满族的天潢贵胄一向是自尊自大的,而这句话竟出诸一个贵族之口,可见其内心之痛苦。如果那个不可一世的康熙皇帝或乾隆皇帝眼见他们的子孙——这个子孙,他的哥哥是皇帝,侄儿也是皇帝——为了要偷入他的祖先征服了的紫禁城而不惜冒充洋鬼子的仆从,不知作何感想。慈禧太后在庚子之役也是要把洋鬼子尽行逐出中国之外的,她在九泉之下如果知道她的子孙中有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她又不知作何感想了。

3

向外国公使团请援助

我们等了不久,那个军士回来了。他说,上头有命,无论什么人都不许入紫禁城一步,我也不例外。司令部发出这个命令,要强制执行的。我们把汽车开走,载涛哭着说:“我们怎么办呢?”我对他说:“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去使馆区请那些外国公使们设法保护皇上。”

荷兰公使欧登科是公使团的领袖,因此我们就去荷兰公使馆。我们刚到,就看见英国公使麻克类爵士(Sir Ronald Macleay)正从公使馆的石阶步行下来。我连忙上前对他说有很要紧的事情,请他和我们一起去见欧登科公使。几分钟后,我们四人同在荷兰公使的书房圆桌前坐下来谈话了。

麻克类爵士(Sir Ronald Macleay)

荷兰公使和英国公使都不知道今早紫禁城发生的事情。我只把情形略告知他们。他们略为讨论一下才给出具体的建议。结果是由这两个公使本日下午去见外交总长王正廷(新任的外长),向他提出意见,不可对逊帝人身有什么粗暴的行动。同时,他们又邀请日本公使芳泽谦吉同往见中国的外长,日本公使同意了。

4

北京城内谣言满天飞

在这个时候,北京城里的满族贵族大为恐慌。谣传紫禁城里大开杀戒,逊帝和两个太妃都死了,国民军要搜捕皇族人员尽行杀光。在此谣言广播期中,很多上层的满族人——王公贵族和他们的妻妾儿女等——都跑入东交民巷使馆区,暂时住在德国公使馆丢空的兵营里。我到那儿看望、安慰他们,同时在等候那三个公使往晤中国外交总长的结果。

当我仍在使馆区的时候,谣言已为事实粉碎。所谓逊帝遇害、杀戮皇族等事情,完全不准确。就在这天的下午,他已被逐出紫禁城,由国民军陪伴着到他父亲的醇亲王府了。

逊帝没有死的消息已传遍北京,那班走入东交民巷避难的贵族就放下了心,知道国民军举动文明,没有加害他们的“皇上”,于是有大部分人已分别回家,但有些胆小的还不敢公然回去,恐怕被国民军屠杀,找着汉族朋友,暂时住在汉人家里,避避风头,看情形怎样再做打算。

我虽然很想立刻见到逊帝,把在使馆区所办的事情告知他,但我仍然留在使馆区,静候三位公使见王外长的结果。本来我是先向欧登科公使请求的,而最先给我交涉消息的也是他。他说,他和那两位公使同访王正廷博士,探询国民军入紫禁城的消息。他们同时又请求民国政府保证逊帝及其家人生命的安全。他说,王博士初时对于他们这样的询问,表现出傲慢的态度,不想多说,后来才暗示,这是中国的内政,并非国际事件,无须外国人干涉。三位公使说,为了“人道主义”,他们有权知道逊帝是否有受到虐待。假如有的话,他们的政府一定会觉得很不高兴。

溥仪

王正廷觉得三位公使的态度有点强硬了,知道不妙,连忙改变口风,向他们保证逊帝并没有危险,也没有人苛待他,他的自由绝对没有受到限制。王博士对他们说,中国人很久以来就要求修正清室优待条件,取消皇帝的尊号,“溥仪”应该做个平民。新内阁为了顺从人民的要求,现已准备一个修正优待清室的条件,这个新条件就在今天交给“溥仪”,要他接受了。译注:关于溥仪出宫的一般情形,《我的前半生》有详细提到,我不再在这里引述为读者参考,但却很愿意引台北“故宫博物院”一个老职员那志良的记载。那君自1925 年故宫博物院成立时即参加工作,现在台湾。1957 年他著有《故宫博物院三十年之经过》一书,今摘录于下:

溥仪出宫的详细情形

民国十三年十一月四日深夜,摄政内阁举行摄政会议,决议清废帝宣统,即日迁出皇宫,这实在是代表大多数国民意愿的措施。负责执行这项任务的是警备司令鹿钟麟、警察总监张璧,并请李煜瀛做国民代表,会同办理。十一月五日上午九时,警卫司令部先派出军队,到神武门一带,把驻守该地的警察改编资遣。这里的警察,共有四队,每队约一百二十多人,驻守在神武门护城河的营房里。这次的编遣工作,到十二时就全部完毕。神武门一带的警卫责任,正由警卫司令部接收的时候,警卫司令鹿钟麟、警察总监张璧及李煜瀛诸人,也就会同清室内务府大臣绍英,在上午十时去见溥仪,要求他即日废去尊号,交出宫廷印玺,并迁出皇宫。到下午三时,溥仪和他的夫人、亲属等,乘汽车出宫,迁到什刹海的醇亲王府里去。溥仪出宫之前,交涉情形,当然是费了若干周折的。不过,情势所迫,他自然是非迁不可了。出宫之后,还留下不少的问题,在清室方面的,主要是瑜、瑨两太妃的拒绝迁出;在社会上的,是一般前清遗老与复辟党人的抗议。清室方面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十一月十八日,北京出版的《社会日报》,对此有综合性的报道说:“关于清室之善后事宜,中外人士,非常注意。兹将昨日所得消息,报告于下:一、清室所有之警卫队,业于昨晨解散完毕,现由鹿司令派所部步兵代任警卫之责。二、溥仪夫妇及瑜、瑨两妃之应用器具物品及衣服等,已次第由清室运送出宫。三、藏于库内之元宝银,昨日下午一时,由双方委员共同监视,先将藏于里库者过秤,计秤得该库银两共六千三百三十三斤,合十万一千三百二十八两。秤毕,佥以该元宝均镌有福禄寿喜字样,每颗均重达十余斤,确系当时清帝用以为犒赏之用者,遂议留数颗,为将来陈列之用,其余悉数发还。当即由鹿司令饬兵当众代为装包,每包装讫,即书明数量于其上。俟全部装讫,即由鹿司令派兵百余人,并由双方派员监押送往清室所指定之监业银行。事毕,清室代表因士兵劳苦,请以一千两为犒赏搬运银两兵士之用,但鹿司令则璧还之,谓此事乃吾人应为之事,无犒赏之必要。清室代表因强之至再,终不允受,乃致感谢之意而退。至于外库之银两,其数稍少,截至下午五时,尚未秤毕,此则须容明日再行报告矣。四、瑜、瑨两妃前此之所以颇踌躇于出宫,盖恐物品钱银,不易携出,现因政府方面,对于非古物之物品及金钱,无丝毫留难之意,遂决计择于阴历十月二十五日出宫,现已以此意令清室代表转告鹿司令矣。……到十一月二十一日,瑜、瑨两老妃出宫之后,迁到北京宽街大公主府里。溥仪出宫问题,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这里所指的“大公主”是恭亲王奕的长女,同治初年,慈禧太后假传咸丰帝遗命,说是大行皇帝在世之日,屡欲抚养恭亲王之女为己女,今仰承先帝遗志,封恭亲王之女为大公主云云。皇帝中宫之女封为大公主。大公主的驸马志端早死,她很年轻就守寡,大约在民国二十年后才死去。画家溥心畬是她的胞侄。

这就是外长王正廷博士所说的那一天上午在紫禁城里发生的情形,而我所得的也只此。王博士没有提到逊帝离开紫禁城后的情形,也没有提到他离开后冯玉祥的军队把他当作囚犯一般看待,因为王博士和三位公使会面时,逊帝仍然在紫禁城里,或是刚刚离开。

庄氏《紫禁城的黄昏》翻译版本诸多,高伯雨译注版为首次出版(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0月),两百多条译注是其特点之一,本文内容选摘自该书。

5

醇亲王惊慌得团团转

我在荷兰使馆从欧登科公使口中获知逊帝生命安全的消息,使我心头略慰,于是便从使馆区开了汽车直往醇亲王府。是否准我入内,就要看事实了。这时候天色已晚,路上很是黑暗。到了醇王府门前,只见冯玉祥的军队把守着大门,朱扉紧闭。我的汽车驶上前,一个军士走到我的车旁,我把我的名片交给他,对他说醇亲王请我见面。等了不久,大门开了,让我的汽车直驶入里面。我下了车,立即认出王府里那几个我熟悉的仆人,他们对我说逊帝正在等候我哩。

逊帝在一个大客厅里见我,厅里早已挤满了王公贵人和内务府官员。这堆人中,只有逊帝一人最为镇定,丝毫没有紧张焦急的表情,他见我进来,以友好的微笑来欢迎我。译注:溥仪著《我的前半生》有引庄士敦这本书所说他入北府见溥仪的情形,现在转引于此,以便读者参考。

他(指他的父亲醇亲王)比我还要惊慌。从我进了北府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好好地站过一回,更不用说安安静静地坐一坐了。他不是喃喃自语地走来走去,就是慌慌张张地跑出跑进,弄得空气格外紧张。后来,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请求他说:“王爷,坐下商量商量吧!得想想办法,先打听一下外边的消息呀!”“想想办法?好!好!”他坐了下来,不到两分钟,忽然又站起来,“载洵也不露面了!”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又来来去去地转了起来。“得打听打听消息啊!”“打,打听消息?好,好!”他走出去了,转眼又走进来,“外边不,不让出去了!大门上有兵!”“打电话呀!”“打,打电话,好,好!”走了几步,又回来问,“给谁打电话?”

溥仪这一段描写他的生父那种惊慌没用的神态很为精彩。接着他就译庄士敦书中描写的那个情形,现在也摘录于此:

庄士敦在他的著作里曾描写过那天晚上的情形:皇帝在一间大厅里接见了我,那间屋子里挤满了满洲贵族和内务府的官员。……我的第一个任务是说明三位公使拜访外交部的结果。他们已经从载涛那里,知道了那天早晨我们在荷兰使馆进行了磋商,所以他们自然急于要知道和王博士(正廷)会见时的情形。他们全神贯注地听我说话,只有醇亲王一人,在我说话的时候不安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显然是漫无目的。有好几次忽然加快脚步,跑到我跟前,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他的口吃似乎比平时更加厉害了。他每次说的话都是那几句,意思是“请皇上不要害怕”——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显然要比皇帝惊慌。当他把这种话说到四五次的时候,我有点不耐烦了,我说:“皇帝陛下在这里,站在我旁边,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呢?”可是他太心慌意乱了,以致没有注意到我说话的粗鲁。接着,他又漫无目的地转起圈子来。……

逊帝对我谈出宫经过逊帝带我到他的私室里,我们安详地坐下来谈话。他的态度显得还是那么高贵而又泰然自若,他对于在外面大厅上那班人惊惶失措的举止,大为鄙视。

关于逊帝离开紫禁城的经过,后来内务府的官员详详细细对我说了。据说,那天早上大约九点钟左右,冯玉祥手下的鹿钟麟到了神武门前,他命令军队将紫禁城的警卫解除武装,然后留下一队军士在神武门外收集枪支,并禁止未经准许的人出入,鹿钟麟和北京文化界名人李石曾进入紫禁城,叫几个已解除武装的警卫带他们到内务府。他们到了内务府,就要求见“溥仪先生”。有一个侍从对他们说,皇上在皇后宫里。他们就大声大气用挑衅的语气说,他们来叫“溥仪先生”和他的妻子、两个太妃在三小时内离开紫禁城。“如果他们再事耽搁,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就不能负责了。”

于是他们拿出一件公文交给内务府大臣绍英,叫他立刻交给“溥仪先生”,要他接受修正的优待条件。这些条件是没有商量余地的。修正优待条件的条文开头的一段,用逊帝的语气说他自愿修正的,现在将其译为英文如下:译注:我现在省去译文,将原文录此,以符真相,因为从英文再译成中文,必定走样的。

修正的清室优待条件

今因大清皇帝欲贯彻五族共和之精神,不愿违反民国之各种制度仍存于今日,特将清室优待条件修正如下:

第一条 大清宣统帝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与中华民国国民在法律上享有同等一切之权利。

第二条 自本条件修正后,民国政府每年补助清室家用五十万元,并特支出二百万元开办北京贫民工厂,尽先收容旗籍贫民。

第三条 清室应按照原优待条件第三款,即日移出宫禁,以后得自由选择居住,但民国政府仍负保护责任。

第四条 清室之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民国酌设卫兵妥为保护。

第五条 清室私产归清室完全享有,民国政府当为特别保护,其一切公产应归民国政府所有。

中华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五日

清室优待条件

这件公文是中华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五日由摄政内阁所发的。上面也有鹿钟麟和京兆尹王芝祥、警察总监张璧的名字。内务府大臣接到这个公文吓到作声不得,连忙送给他的主人,但他的主人比他较为镇定,一点儿都没有恐惧。现在最麻烦的问题就是那两位年老的太妃了。据逊帝对我说,两位太妃拒绝出宫,她们说如果国民军用强把她们赶出紫禁城,她们只好自杀。译注:起草修正清室优待条件的人是当时的司法总长张耀曾。其中第三条原文是“清室应即日移出宫禁……”黄郛在“应”字之下、“即”字之上加“按照原优待条件第三条”,见《黄膺白先生故旧感忆录》张耀曾所作《一个强健而中和的政治家》一文。

6

最后一次经过神武门

逊帝和皇后只拿一些个人的物品——鹿钟麟等人不许他们多拿东西——步入御花园,在花园之北,他们的汽车停放着。他们上了汽车,没有权利选择他们所要去的地方,恰恰和摄政内阁的指令里的修正优待条件中所说的,他是民国的一个自由的公民“以后得自由选择居住”相反。译注:溥仪《我的前半生》说,他离开紫禁城,“决定先到我的父亲家里去”。而庄士敦在这里却说溥仪被鹿钟麟等人押往醇亲王府。我相信溥仪说的是真话,鹿钟麟除了不许他入住东交民巷的使馆区外,他要住到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并无限制,而溥仪自己选择北府,也是很适当的。

他们分别上了汽车,每一车子只限一个随从陪着,一个兵士坐在司机旁边,另外两个武装兵士站在车门外的踏板上,以资保护。车子一开出神武门——也许就是他们最后一次了——随后就有装满军士的车子跟着,加入队伍而去。汽车很快开过了景山,经过我的住宅,出后门,本来出皇城这一道门平时是关闭着的,只有在逊帝经过时,仍援旧日之例,开放给他行走。译注:此亦待以君主之礼也!现在使逊帝第一次感觉到无此尊荣了。他们显然是要教训这个“溥仪先生”,提醒他,你也不过是个平民而已,与中国其他平民并无任何分别。

北府是逊帝父亲的私邸,在此种情形之下,以北府为逊帝居停,实非逊帝本人所愿。因为这个地方在城北,距离北京城中区约三英里之遥。他所要住的应是使馆区,但这是鹿钟麟等人不肯让他去的。

他到了北府之后,仅仅在一小时内,逊帝就觉得自己变成一个被软禁的人了。他要试验一下是否有自由,就吩咐备车,他要出门兜兜圈子。在这个时候,醇亲王府原有的警卫已被撤换,改以国民军守卫了,他们听说逊帝要出门游玩,便说他们奉令保护,“溥仪先生”最好留在家里,不要出门。

7

由盛而衰的“醇亲王府”

逊帝向我说到以上各情形之时,是晚上大约八点钟的时候。我问他要不要我也住到北府陪伴他,初时他很欢迎,但沉思一下后说,我最要紧的任务是和外国公使保持联系,他还是希望我回到使馆区里。我临行时,他对我说:“我们明早见,请你告知外国人今日所发生的各项事情吧!”译注:旧日北京共有醇亲王府三座,第一、二座是就原有的王府改成的,第三座是宣统登基后,隆裕太后下令为摄政王载沣另造一新王府,而以宣统诞生的那个王府升为潜邸,封闭起来。于是选定在西苑三海集灵囿紫光阁一带,大兴土木,造摄政王府,但未落成即垮台,后来勉强完成,一切均极简陋。民国二十年前后,北平市政府即设于此。最先一座醇亲王府,在宣武门内太平湖东岸,康熙年间,为克勤郡王岳托第三子喀尔楚珲的宅第;乾隆时,又赏给皇五子永琪,永琪封荣亲王,是亦一荣府也。永琪子绵亿,降袭郡王,死后,其子奕绘袭封贝勒,他就是著名女词人西林春的丈夫,奕绘之孙溥楣,于咸丰七年袭封镇国公,公爵和亲王、郡王地位悬殊,爵位和府第不相称了,因此溥楣就要迁出荣王府,由政府给他换一所规模较小的府第,把原来的王府赐给新近封王的人。咸丰九年,十九岁的醇郡王奕譞,奉旨和懿贵妃的妹子结婚,依例要先行分府出宫,便把荣王府赐给醇郡王(醇郡王即后来溥仪的祖父,懿贵妃即后来的慈禧太后)。清朝制度,皇子成婚后,有暂住宫中暂不分府的,也有封爵即分府的。这些由皇帝赏赐的府第,完全属于朝廷所有,而非属于个人。例如因功而封的亲王,世袭罔替,所得的赐第,子孙辈辈是亲王,当然可以辈辈子孙住下去,除非因犯罪夺爵,经朝廷收回,例如开国的礼王府、郑王府等。至于恩封的亲王,照例儿子就要降袭郡王,孙子降袭贝勒,从一等降到第十二等奉恩将军为止。所以最多住两三辈或三四辈,爵位就和这所王府不相称了。这时候,又一代皇帝的儿子封亲王,又要分府,爵位和府第不相称的,就要腾出来让“贵”了。奕譞分得荣王府后,荣王府改为醇王府,光绪皇帝诞生于此。光绪十四年,醇亲王问西太后,应否依照潜邸之例恭缴。西太后下令,将贝子毓橚府第,赏给醇亲王,并赏银十万两为修理费。又将半壁街空闲府第一所,赏给毓橚居住,赏银一万两为修理费。于是太平湖的醇王府就迁到什刹海的毓贝子府,这是第二座醇王府,宣统皇帝就是诞生于此,1924 年他出宫后,鹿钟麟陪他到了这里的。这所贝子府在一百八十年前,也曾有一个满族著名词人纳兰成德居住过,原来它是康熙年间大权臣纳兰明珠的私第,后因事抄家,宅第没收入官。到乾隆帝第十一子永瑆封成亲王(即著名的书法家),分府的时候,分得此府,此后即为成亲王府。永瑆不是世袭的亲王,传到他的六世孙毓橚,已从亲王降袭贝子,便没有资格住这样大规模的府第了。这所王府在城北的什刹海,因它在皇城之北,人们就称它为北府。北府这一个大建筑群,分为两大部分,大殿和内寝等这一部分在东边,一座大花园在西边,花园的地方也很大,它的池塘是奉旨特许吸后海的河水入内灌注的。北京城里大住宅花园的池塘,因当时还没有自来水,春秋两季都要吸井水灌注,夏季则利用雨水,只有恭王府、醇亲王府,还有一个贝子府的池塘享有引河水入内城灌注的特权。花园的构造很好,靠着园墙都是土山,山上有石有树。园中的水面分布是前半部有一塘,是不规则的圆形,塘的四周,山石泊岸,岸上有垂柳,回廊直通到北面五间抱厦和正厅。正厅的后面有戏台,正面是看戏的五间厅,厅中有小台,可供曲艺等小型表演之用。最后一层是一座临溪的楼,面对后山,溪水是从东边跨水建造的廊下引过来的。其他轩、馆、台、榭的结构,花木竹石的布置都是很出色的。北京的王府,醇、恭两府皆极著名,尤其是它们的戏台设备,奕奕譞都是京戏迷,醇亲王曾设过一个戏班,名叫小恩荣科班,专习弋腔,但也偶唱昆曲。醇亲王的圈地,多在直隶高阳县境内,科班中的童伶,即取其地丁家的子弟充当。奕譞死于光绪十六年,小恩荣科班即解散,伶人各归故乡(醇亲王死时,载沣只不过八岁的小孩,虽袭王爵,但未懂声色),传授子弟了。什刹海的旧醇王府,现在由中共中央卫生部等几个机关使用,而最末的一代醇亲王载沣,则于1951 年死于天津,并未死在他的“王府”里。

庄士敦和溥仪(右)、润麒(中)、溥杰(左)。

8

末代皇帝的悲剧之路

我来不及向醇亲王辞行,即走向大院子里,上了我的汽车。外面的门已经关闭了,我叫门,他们才把门打开,但在我出门之前,有个警官走上前把汽车里从头到尾搜查一遍。此举显然是以为逊帝会躲在我的毛毯下面,由我偷运出去。

我在使馆区差不多逗留了两个钟头才回家里去,一方面,我深为清王朝庆幸,蚕食它的那个内务府已垮台了。我一向都希望逊帝能摆脱内务府那班人的包围,自由做人,现在可实现了。不过,这次的事变,纯出于被动,而非逊帝本人的请求,实在不能不令人有遗憾。我孤零零地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胡思乱想,想到我在颐和园那些快乐的日子,想到几小时之前和我道别的那个皇帝也走上了历朝末代帝王所走的悲剧之路,又想到我一向所希望的好像冯玉祥已做了的事情,竟然在今日发生。这就是11 月5 日在中国发生的事情。——这一天,在紫禁城上徘徊了十三年的黄昏,终于转入黑沉沉的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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