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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唐招提寺之路

2019-12-03 20:0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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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寅

【编者按】正值中日文化交流协定缔结40周年,12月17日到2020年2月16日,上海博物馆将推出《沧海之虹: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当年在受托为御影堂作隔扇画之前,东山魁夷经常去唐招提寺,为寺内古老建筑和佛像流连忘返。

就算交通发达的现在,去唐招提寺之路也很漫长。需乘坐奈良当地的近铁橿原线,坐到西之京站或者尼辻站,再一路走过去,大约一二公里。

好在奈良乡间风景宜人,一路野花闲草,步行也不觉乏。从车站绕出来,走几步就是药师寺,奈良另一座著名的古寺,再往前,便见到一条秋筱川,河水浅浅,水流缓缓。

远处天高云稀,一株硕大的樱花树临水照花,将花瓣抛洒在风中水中。我去时恰逢樱花季,但奈良乡间樱花不多见,前往唐招提寺一路上,就见到一两株野樱。不像京都,大小河道疏水边,三步一株五步一棵,到处用樱花装点城市。

红叶时节,我又一次拜谒奈良唐招提寺 沈寅 图

樱花要到了平安时期后,才骤然人气高涨,而奈良时代在平安之前,樱花尚未如此流行。相比京都精雕玉琢,奈良则气象宏阔,一派天然野逸。沿路见到的那两株樱花,也不似京都樱花那样柔美易逝,而是粗壮可爱。

唐招提寺隐在一条小路中,对面是一户食舍,一个驼背老太打理着整个餐厅。日本老太大都长年跪坐于地,有些人腰部明显畸形。见到客人进来,这老太挪着拘偻的身子缓缓过来点餐,又缓缓挪去厨房。我眼看着她颤颤巍巍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做饭,又一路端上桌来,两份餐简单粗糙,当然也不好吃。

这可和人们印象中现代化的日本大不一样。特别是经过了京都再去奈良,从华丽而精致的古都京都,来到奈良游客如织,小鹿成群的东大寺和奈良公园,而此刻则坐在唐招提寺门前破败食舍,这种穿越似乎不只在地理坐标上,而在时间上,仿佛走进了更古老,更深层的日本

难怪东山魁夷会说,漫步在京都的旅人眼中,辉映出能感受到美的世界,而在奈良的大和路,却不可能将重点仅仅置于感性把握这一点上。“在这里(奈良),甚至使人感觉到一种恐惧,仿佛窥见了民族精神构造的深渊。”

1970年,唐招提寺的森本长老托人邀约东山魁夷,希望由他来创作寺内御影堂的隔扇画。御影堂是用来供奉鉴真和尚干漆夹苎鉴真坐像的殿室,这座像,是日本“国宝”级文物,由鉴真生前弟子为他所制,保持着当时容貌,栩栩如生。

鉴真和尚坐像和佛龛,佛龛内部是东山魁夷创作的《瑞光》 来源 北海道美术馆 官网 图

御影堂始建于康平三年(1060年),原是奈良兴福寺别院“一乘院”内的建筑,后数度重建,在明治后一度被作为奈良县政厅和法院使用。在1962年,花了三年移建至唐招提寺,恢复成庆安三年(1650年)重建时的面貌。

御影堂位于唐招提寺后部,不太为人注意。拜谒唐招提寺,进门总是先为正殿和讲堂所吸引,一派唐韵气派,再沿着小径穿梭院内,一边是树林郁郁葱葱,一边草地上厚厚的苍苔上铺满了凋枯花朵和腐叶,一层层,错落分明,似乎僧人从不打扫,任由一年四季花开叶落。

再往里,就是鉴真墓,为一片池水围绕的“孤岛”。墓边种着琼花,来自鉴真故乡扬州。御影堂就在墓地前的树林里,只是平日里大门紧闭,一年仅数日开放参观,稍不留意就错过了。

来自鉴真家乡的琼花 沈寅 图

唐招提寺内,厚厚的青苔显示着寺院的年岁 沈寅 图

在受托为御影堂作隔扇画之前,东山魁夷也经常来唐招提寺,为寺内古老建筑和佛像流连忘返,但进入御影堂似乎只一次。那是1967年,也是无心之举,当时东山魁夷应川端康成所邀——“如果现在不画的话,京都可就没有了。趁着京都弥留之际,请画下它吧!

他欣然来到京都定居,采撷京都美景,一方面为皇居新宫殿创作壁画《黎明潮涌(朝明けの潮)》,一方面将零散画作集结成《京洛四季》。9月中旬的一天,东山魁夷偶尔得知当天夜里唐招提寺有赏月会,急忙电话妻子一同来赏月。当时东山魁夷并不知道赏月茶会就在御影堂前院举行,只觉“灯光中浮现而出的正殿内的华美以及月夜清朗的氛围,将我们引入了梦幻般的境地。”

接到创作之邀,已是三年后,不巧彼时东山魁夷已经定下德国和奥地利之行。他在定居京都之前,也一直在北欧游历。“游历”和“归乡”似乎是两个遥遥呼应的端点,彼此方向相反,却又互相有所期待,从而诞生出东山魁夷的艺术。“从京都去大和(奈良),只须越过一道缓坡即可。然而,我却绕了很长的弯路,并因此而得以感到到更为新鲜的惊异。“

通往唐招提寺之路,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东山魁夷对自己说:“即便如此贴近了唐招提寺,可实际上还在极为遥远的彼方。”对于鉴真和尚呢?这条路无疑更漫长,先后花了十二年,五次渡航相继遭受各种挫败,直至第六次渡海,才终于踏上日本的土地。和尚进入都城奈良时,已六十七岁。

关于鉴真的故事,我曾读井上靖的《天平之甍》。他用小说笔法改写自奈良时代的著名文人淡海三船所著的《唐大和上东征传》,译成中文后语言简洁古朴,略带文言腔,读来每每垂泪,感动之处颇多。

鉴真和尚墓 沈寅 图

唐招提寺内戒坛,当时把鉴真和尚请去日本,目的之一也是为了给当地信众受戒 沈寅 图

一处是日本年轻僧人荣睿和普照带着使命去中国求法,在扬州大明寺恳请鉴真东渡日本传授“真正的”佛教,为日本信徒授戒。

鉴真问座下弟子谁愿意前往,大明寺众僧“默然无应”,都装傻,没人肯去。而鉴真的态度十分坚决:“是为法事也,何惜身命?诸人不去,我即去耳。”当时鉴真已然是一个功成名就的高僧,要他放弃当时的一切,又冒生命危险去一个莽荒之地传法,这不就像一个名牌大学校长放弃职位跑去山沟里支教?

另一处感人之处,是鉴真和尚数次渡海失败,或是为人诬告惹上官非连船都被没收了,或是遭遇海难,或是为官府追回,均告失败。

第五次起航东渡,船在海中遭遇风浪,在海上漂了14天,竟从扬州漂到了海南岛的振州。鉴真等人在此地留居了一年多,为当地人受戒传法,他亦有些迷乱,船随风漂至海南,是否是佛祖在指点他去西方天竺,而非东方日本呢?之后厄运接连不断,先是日本僧人荣睿离世,而另一位普照不想拖累鉴真,也断然辞行。连委托人都不坚持了,放到现在就是,甲方客户爸爸都不想修改了,你一个乙方项目负责人还要继续改?而鉴真就是越来越坚定,在普照离开时,发誓“不至日本国。本愿不遂”。

井上靖的笔墨,是以普照的视角铺展叙事的。他写到普照离开鉴真后,遇到两件怪事,一是有一日过午后天空阴霾四布,漆黑一片中,他听到了一声呼喊,“照啊!”分明是鉴真的叫声,好像就在身边,是师傅吗?天空明亮,起来却空无一人。

另一件怪事是,有一夜梦中梦见了鉴真的爱徒祥彦,亲切地坐在他身前对他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之后梦就醒了。两件怪事之后都得到了印证。前一件是鉴真双眼染病后失明,后一件是祥彦又因病去世。

事实上,井上靖还在后头埋了一笔对照。第六次渡海时,普照与鉴真在船上重逢,也是黑暗中,他听到一句,“是照么?”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再见师傅,普照想好好看看师傅的脸,在晨曦中,他发现鉴真双目虽已失明,却无丝毫阴沉的感觉,以往那种英武的古武士的风采,已变得更为静穆。“六十六岁的鉴真的容颜,是安静而明朗。

安然闭合上了失明的双眼,却仿佛以心目来通观万象的奥秘。他第六次出海前往日本,同样磨难重重,先是在海中遇到大风,冲散了船队,后又遭遇暴风雨,鉴真乘坐的二号船靠到了萨摩国阿多郡秋妻屋浦(今鹿儿岛川边郡坊津町秋目),还好幸免于难。整整在海上颠簸了40天后,船队终于抵达日本九州的太宰府(今日本福冈)。

为了创作隔扇画,在1971年,从德奥回国后,东山魁夷又一次来到御影堂,瞻仰鉴真和尚坐像。经历了一千两百多年的岁月,和尚风貌依然,甚至让东山魁夷感受到了些许的呼吸。“一种战栗般的冲击贯穿了全身,不过,随即便引导着我进入冥思,使我怀有一种深切的敬仰之情……这是一种向内凝聚地思索,充满着毅然决对的力量,也是一种泰然自若的风貌,是超越人的意志力,将自身彻底委于极为远大的事业的人所具有的那种泰然自若的风貌。或许,那就是慈悲吧,沉稳,温厚的包容力,从那里自然而然地溢出。”

原本在兴福寺别院里的御影堂

有感于抵达日本时双目失明的鉴真,东山魁夷想到在御影堂的隔扇上绘上日本的山峦和大海。“鉴真和尚虽然经历了那般苦难,仍然坚持渡海来到日本,或许也是因为憧憬日本国土之美的缘故吧。遗憾的是,当和尚踏上日本时,却早已失明。每每思及于此,便越发感觉到绘制日本国土之象征的山峦和大海的意义了。”

通往唐招提寺之路,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御影堂的隔扇画,一共68幅,东山魁夷将之分为两期,共耗费九年完成。

第一期是上段厅堂和宸殿大殿的隔扇,绘制了日本的山峦和大海,名为《山云》和《涛声》。第二期是供奉鉴真坐像的佛龛青松斋和左右两侧的樱花寨和梅花寨,绘制的是中国风景,包括《扬州薰风》、《黄山晓云》和《桂林月霄》。

今年在北海道立近代美术馆举办的东山魁夷唐招提寺御影堂展览会场景参考 太田信明 摄

唐招提寺所藏御影堂障壁画 《黃山晓云》 1981年唐招提寺所藏

唐招提寺御影堂障壁画 《涛声》(部分) 1975年唐招提寺所藏

为了绘制中国风景,东山魁夷在1975年完成第一期,1976年动身去中国写生收集素材,先后去了三次,不仅仅是鉴真的家乡扬州,也去了北京、西安、洛阳、上海等地,以及桂林和黄山,甚至是新疆乌鲁木齐和吐鲁番,第二期在1980年完成。

第一期花了四年。在1973年一月,东山魁夷停下一切工作,启动了探访日本山与海的写生之旅。他先去了津轻半岛北端的龙飞崎,在暴风雪中感受到北国特有的郁暗潮流,还见到几只天鹅浮现在海面上。之后他去了盛冈,又前往宫古,乘车往北山崎而去。临海的峭壁耸然而立,宛如比肩而立的屏风一般,径直往遥远的海岬绵延而去,构成一幅气势恢宏的景观。离开东北地区后,他去了能登,极目远眺,只见在广漠的海天之间,波浪不停勾画着白色的条纹,发出惊天的轰响,而天地间没有一只海鸟,不见一片船影。他看着海浪扑打礁石,浮现出的白色泡沫形成蔓藤花纹。周而复始的交替,大海的颜色因季节和天气显现出一种美妙的色调,他欣喜不已,那是他希望呈现给鉴真看的日本大海——“一种既非蓝亦非绿,色感沉稳的色调,近似于日本画颜料中的绣群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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