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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行纪 | 从二连到乌兰巴托,火车驶过国门

2019-12-06 08: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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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伐利亚酒神

二连浩特站有一座极为气派的建筑。1955年,它跟随集二铁路的开通运营,在苍凉的中蒙边境戈壁滩上拔地而起。

那时,苏联制式的MECT绿皮车,还可以随心所欲地驶进来,不必增加一道繁琐的“换轮子”工序。

当时的铁路还是1524mm的俄式宽轨,1965年10月,才被改为中国铁路使用的1435mm标准轨距。

铁路很长,长到不仅仅是一段工业文明,还是两国关系的一种映射。宽轨变准轨,等于为没有遮挡的边境铁路,强行安装了一道看不见的“屏蔽门”。

从此,来往于中蒙俄之间的客运列车,必须老老实实地钻进那座“国际列车换轮库”,换上一对全新的转向架,适应目的国的不同路轨。

但颇具苏联风情的车站主楼,却从1955年一直留到今天。

二连浩特站 本文图均为作者拍摄

再早些时候,2016年6月,我从呼和浩特坐了一夜火车,才得以首次见到这座传说中的边境车站。柔和的晨光中,二连站就像一座沉默的巨兽。

我曾见过中东铁路满洲里站和绥芬河站的风采。它们作为赫赫有名的边境车站,有着100多年的厚重历史,却没二连站这般恢弘。

自古老的张库大道在此设“伊林驿站”后,众多建筑拔地而起,但最能配得上这座城市颜值的唯有这座火车站。

开往乌兰巴托的K23列车抵达二连站,此时入夜。

前后两名女警察来敲门,她们检查了一番行李,并询问我们为什么出境。

这道程序结束后,所有乘客都要做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选择A,下车前往二连站候车室休息。选择B,待在车上,跟随列车一起去车库“换轮子”。

于我而言,这是自己第一次从朋友圈之外观摩“换轮子”。

宛若蜈蚣的转向架

在抬起的车厢面前,两个工人似在玩单杠

那高高的龙门吊只是摆设。抬车厢这样简单的事情,还轮不到它出手,只需一种被称为自动架车机的工具,简便操作后即可完成。

自动架车机,其实是四根大铁桩,一种加强版的千斤顶。旁边有一台控制盘,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红黄绿色的机械按钮。

这时我才发现,女列车员早已摇身一变,成为如假包换的“换轮工人”。她头戴安全帽,身着橙色的工作背心,紧张地站在车门一侧,听候调遣。我亲眼目睹隔壁车厢一位身材壮硕的大姐,和一群男人共同摇动着圆形手柄。

从这里开始,车轮便在1520mm的俄式宽轨上滚了起来。凌晨时分的蒙古纵贯铁路,火车驶向扎门乌德。

如果将刚刚更换了转向架的列车,比喻成穿上新鞋的跑步者,那么还没等硌脚,扎门乌德就到了。

这座边境小城距离中国二连不到10公里。

在蒙语中,扎门乌德意为“道路之门”。近些年来,因为边境贸易的鹊起,扎门乌德有了一个外号:小香港。

但在旅行者眼里,这里只有多如牛毛的小偷,各种古怪离奇的法规,以及,这颗星球上最具规模的UAZ-469型吉普车方阵。

都说扎门乌德火车站是扒手的天堂,然而对我们来说,没有人会在凌晨一点半的站台闲逛的,更何况还要等待蒙古边检人员的到来。

古怪离奇,针对的是公路口岸的过境者。在蒙古法律的规定下,他们只能选择汽车,而不能用徒步的方式,去丈量一次并不漫长的国境线。

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全世界的UAZ吉普车都来了这里:这些廉价又耐操的俄国二手货,对粗犷豪迈的蒙古司机来说,胜似家人。

脚步声又一次传来,比二连时更沉重。这次变成一个强壮的蒙古男人,庞大的身躯,被绿得油亮的军装从头裹到脚,一顶比水果盘还要圆滚的大盖帽,扣在脑门上,活像宫泽贤治的童话《开罗团长》里那只贪婪的绿青蛙。

强大的压迫感,让空间显得局促的同时,也让我们依稀产生一丝紧张情绪。

有传闻说,蒙古边检人员有时会要求中方游客出示健康证。如若没有,便会索取100元人民币的“罚款”。

他手捧我的护照,例行公事一般检查,还不时朝我瞥两眼,似乎有话要讲。但直到绿色的入境章盖在上面,也始终未吭一声。入境章的正中,是一幅蒙古国旗里的“索永布”图案。左上角印有“Mongolia”的英文,右上角则画了一列火车,表示通过铁路入境。

令人担忧的敲诈勒索并未出现,列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扎门乌德。

赛音山达的清晨

我对蒙古国的第一印象,是赛音山达的清晨。

火车哐哐当当,像醉酒的牧民,癫狂了一整夜。但只要适应节奏,便会酣睡如泥。甚至有一些人,能产生某种置身于婴儿摇篮的幻境。

赛音山达,是以一个“破坏者”的形象登场的。火车要在它长长的站台上足足停留35分钟,如同一个残忍的母亲停止了晃动摇篮。

然而,倘若不是因为这种“残忍”,我将与它的美妙失之交臂。

赛音山达的清晨,夹带一丝东戈壁省的苍凉。两台绿色的M62型柴油机车,如沉默的羔羊一般陈列在广场上。火车站主楼上方,有一座漂亮的绿色石碑。“赛音山达”的8个西里尔字母,分别镶悬在八根大理石基座的石柱上。

站台上,三个戴鸭舌帽的老人相谈甚欢,一名穿天蓝色卫衣的短发女子来回踱步。一趟驶向扎门乌德的列车悄然进站,绿色和红蓝色相间的MECT车厢,把彼此分割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

火车旅行,便是这般曼妙。它一点一滴地朝草原深处渗透,最后消失在乌兰巴托的灯红酒绿中。飞机旅行则全然不同,一落地便被成吉思汗国际机场的混乱搞得焦头烂额,再挨上乌兰巴托大堵车,你会丧失对草原和游牧民族的全部憧憬,哪还有心思去体会乌兰巴托的夜。

在洗手间洗漱时,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咣咣咣”的声响。走过去一瞧,是先前戴安全帽的女列车员,此刻,她已回归“列车厨娘”的身份。

她举着一只菜刀,朝案板上的羊腿骨狠狠地剁下去。一刀又一刀的咣当声,盖过了车轮摩擦铁轨的噪音。

草原是一种有趣的存在。大多数时候,它空旷无边。当你很快陷入乏味,它又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扔出几件玩具来。

有时是一幢孤零零的房子,蓝色的身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时是骑摩托的牧民,和马比起来,这种烧油的铁家伙更具效率;有时又会是一群牛羊,一面湖泊,或一座起伏的山丘。

K23次列车头

但真正称得上翘楚的家伙,非那些庞大的工厂莫属。在茫茫的草原,它们就像从地心深处突然冒出来的怪物,又似外星人搭建的秘密基地。

火车继续沿着蒙古纵贯铁路,在东戈壁省驰骋。

拜草原的通透和铁路展线的弯曲所赐,乘客可以很轻松地看到两台深蓝色的火车头,牵引白色骏马一路狂奔。

那是有着前苏联血统的2TE型柴油机车,高大威猛的外形之下,有一种不输给蒸汽机车的血气方刚。

一辆经典的UAZ小型载货卡车在平行的公路上出现,列车顷刻变成一条发现猎物的白色巨蟒。

鼠灰色的UAZ卡车,像一只灰色的田鼠,仗着自己机动性强,耀武扬威。这可激怒了白色巨蟒,一场惊心动魄的捕猎游戏就此上演。那火车使出浑身解数,却始终撵不上疾驰如飞的UAZ卡车。

铁路和公路一直并行,白色巨蟒逐渐展现出强大的耐力。经过15分钟的激烈追逐,才将田鼠生擒活捉。

空荡荡的草原上,这样的追逐战惊心动魄。是草原独一无二的空旷,给了这些”演员“机会。

有谁会有闲心在城市中观赏车海呢?草原赋予一切司空见惯的景物新生,并发掘出它们前所未有的灵性。

在蒙古纵贯铁路沿线,除雪车很罕见。当它出现的时候,周围的房子和汽车就像堆积在草原上的积木那般,越堆越多。这是再熟悉不过的一股气息,尽管此时已有些许陌生。

乔伊尔到了。

海市蜃楼一般的工厂

乔伊尔的雨

1955年,蒙古国政府在东戈壁省毗邻中央省的交界处,划出一块仅有5541平方公里的土地。

戈壁苏木贝尔,一个蒙古国最年轻的省就这样诞生了。同时,它也是蒙古国面积最小、人口最少的省份。

不过,戈壁苏木贝尔却拥有蒙古国首屈一指的草原资源,是该国畜牧业最发达的地区之一。

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蒙古人圈这块地时,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他们小心翼翼的,刻意规避掉那些森林和河流。于是,哈拉哈河刚好从戈壁苏木贝尔的北面流过,使戈壁苏木贝尔成为一个没有森林和河流,只有草原一种地貌的省。

它的首府,正是列车此时停靠的乔伊尔。

那些在赛音山达呼呼大睡的人们,这一刻全都朝站台扑了过去。我刚下车,就看见一位穿绿背心的大妈,推着一辆超市购物车缓缓走来。购物车上塞满了各种零食和饮料,以桶装的辛拉面最多。

这位蒙古阿姨别出心裁,将超市购物车当作流动售货车来用。

上了点年纪的中国人对这此情此景不会陌生,那些在火车启动时,透过车窗和小商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惊险,仍历历在目。如今,中国铁路取缔了大部分车站的流动售货服务。

短暂休憩后,欧美乘客集体朝车头方向涌去。我以为他们要去拍2TE型柴油机车,走到近前才发现,原来吸引眼球的另有它物。

那是一台前苏联的TEM2型调车,此刻,它被围了个人山人海。三四个铁路工人,站在调车的外走廊上,忙着给它刷漆。

这台TEM2型调车可能做梦也想不明白,在某年某月某日的乔伊尔,自己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万众景仰的超级大明星。

举着相机的这群人,个个都是走过大半个地球的超级旅行家,他们在彼得大帝的夏宫欣赏了喷泉,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瞻仰过大卫,可面对一台破旧不堪的前苏联柴油火车头,却像一群连母猪下崽都没见过的城里人那样大惊小怪。

右为前苏联的TEM2型调车

在铁路上拔草的工人就没这般幸运了。明明他们才是最值得敬仰的人,却被火车阻挡在另一边。

正午,头顶上空的烈日不见了。厚厚的乌云像一块块遮光性能强大的窗帘布,沿着一根看不见的轨道慢慢合拢。

低沉的雷声将雨滴和黑暗一同召唤而来。先是车窗啪啪作响,继而整个大草原都被搅成一团。雨水如炮弹一般倾泻,草原上的一切生灵和死物,全都沦为它的轰炸对象。

“我们去乌兰巴托郊外爬山时,记得带好雨具,不然遇到这种情况,就只能躺在牛屁股下面了。”我对同伴说。“那还不如钻进马肚子里呢。”她打趣道。

我先是一笑,然后很快意识到,她丢了一个《荒野猎人》的梗。但说实话,我宁愿躺在牛屁股下面,也不想模仿一遍小李。

不过,人类自己都弄不明白,他们忍耐极限的天花板究竟在哪里。更何况,我们躲在避难所一样的车厢聊这事儿,难免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

车厢赋予我们的安全感,也激发了雅克·罗布的脑洞。他把残存的人类赶上一趟配置永动机的列车,在冰天雪地的废土世界中鬼魂一般游荡。他创作的《雪国列车》科幻漫画,是法国人心中的“流浪地球”。

另一个法国人贝尔纳·佛朗克,同样恨不得生老病死在火车上。他在《安魂曲》中写道:“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卧车是最后的避难所。难民、流亡者、反对党,只要不离开车厢,他们就是安全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被判喝下餐车里的小瓶波尔多葡萄酒作为刑罚。卧车将变成封闭隔离的金碧辉煌的地狱。永远的巴格达,永远的伊斯坦布尔,永远的布达佩斯……”

乔伊尔扎站的火车司机

十丈铜嘴的怪兽

K23次列车使用全封闭的空调车厢。我前前后后走了几个来回,都觅不到一处能够将相机伸出窗外的空间。

列车越接近乌兰巴托,蒙古纵贯铁路的大弯道就越来越多。

2TE型柴油机车头,如拨浪鼓似的,在左侧车窗和右侧车窗之间来回摇摆。如果你想在火车上拍火车,这就是绝佳机位。

但这种全封闭的构造,也将草原上的野风隔绝在窗外。没有一个乘客能闻到雨后青草混合泥土的味道。全封闭车厢保护我们免遭暴风雨的凌虐,却也像囚笼一样桎梏了人类的大自然天性,无论从观赏风景还是乘车乐趣的角度看,都与20世纪初的铁道旅行相去甚远了。

此时,牧民的蒙古包多了起来。牛和马被拴在桩上,丰田汽车停在围栏旁,顽皮的孩子在河边嬉闹。

沿途风景

后来,它们开始在河谷旁和小山坡脚下扎堆,住所也逐渐演变为天蓝和桃红色的木刻楞或砖房。

再往后,一座座七彩色的村镇慢慢集结,高高壮壮的苏式筒子楼也忍不住混迹其中。

它们占领了青色的山峦,像搭帐篷一样将整面山坡装饰成立体形状的小山城。

火车围着这堆光怪陆离又混乱无序的建筑打转,一不小心就转晕了脑袋。

在乌兰巴托现身前,你无数次地以为,这就是乌兰巴托。可事实上,火车要冲出层层“包围”,才能遇到乌兰巴托这个最终大BOSS。

乌兰巴托是一头吞噬草原的怪兽。它每吞下一公顷的草原,身体就增长一公顷。原先长草的地方,现在长满摩天大楼、柏油马路、广告灯箱和游乐场。

如果一个蒙古牧民坐火车去乌兰巴托,他绝不怀疑这头怪兽能吃掉整个地球,就像当年成吉思汗的铁骑那样。它简直就是蒙古民间传说里那个十丈铜嘴妖怪的缩影,但凡目光所及的东西,都要一口吃掉。

乌兰巴托郊外的小山城

列车终将一头驶入“怪兽”的牙缝。“死在”乌兰巴托唯一一座高站台旁,是K23次列车最后的倔强。

我有些不忍地离开。经过一天一夜的朝夕相处,彼此已如相识多年的老友那般难以割舍。

然而乌兰巴托就在窗外,鳞甲一般的写字楼,闪烁着一种不真实的真实。它早已不是张库古道的大库伦了,它是苏式建筑、西里尔文字、韩国餐厅、日本二手车和藏传佛教的离奇混搭。

《孤独星球》称乌兰巴托为一杯“古怪的鸡尾酒”,不知有多少来来往往的过客,沉醉于它迷幻又性感的夜色中。那仍是乌兰巴托的夜,却不再是歌里唱的那样。

在黑暗降临前,我们必须从酒店推销员和出租车司机的伏击中,杀出一条血路。只有从乌兰巴托火车站的出站口钻出去,这场穿越草原的火车旅行才算真正终结。

回望那趟K23次列车,它一动不动地躺在站台上。很快,将有一台调车将它拖走。次日一早,满血复活的列车将以K24次的全新身份,再次奔跑在茫茫草原上。

我从北京出发,来到1400公里外的乌兰巴托。对于明天上车的乘客来说,北京才是他们朝思暮想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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