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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京:从生活中揪出故事的线头 | 创作谈

2019-12-26 19:0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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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辽京

我开始写小说的时间不短了,怎么算都超过十年,断断续续地写,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停,留下很多庞杂的开头,一些现在看来很陌生的人物,他们的故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这些人物的面貌都差不多,二十多岁,有男有女,迷茫不知所措,写着写着,我就发现他们既无话可说,也无事可做,在故事里飘来荡去,行为轨迹常常缺乏明确的目标,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像作者不知道要写什么一样,这些开头都被我放弃了,然后很久不再动笔。

2015年的春天,我在家带着一个半岁的奶娃,婴儿的作息非常简单,一天睡十几个小时,他睡觉的时间,我就拿来写小说。时隔几年,问题还是一样,我写了一个六万字的开头,一个少年过着日夜两套生活,白天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夜里,他就去收集人类的梦境,梦里面蕴含着拯救世界的奇异力量,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即使写了六万字,依然停留在开头,不断有新的人物冒出来,个个都很可爱,甚至还有一只会说人话的猫……在这个幻想的背景里,我修修补补,添加很多细节,最后写出一个看上去很美的画框,所有人都摆好了架势,却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彼此之间有什么样的纠葛,直到这幅画面被琐碎的细节填满,仍然在保持静止,故事从来没有真正开始。

那段时间,我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写小说,怀疑的同时依旧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在琐细繁杂的日常生活中,一定有些线头是我没找到的,需要从一团乱麻般的现实中找到它们,扯出来,构成故事逻辑的主线。现在,小说的边界已经被前辈们大大地拓宽,在这个时代谈论人物和情节似乎显得太老套了,描摹生活的偶然和无序不一定非要讲个什么样的故事,氛围、细节、时间、空间,这些元素都可以用来搭建一个文学的小世界,而我还在围着一个古老的问题打转:到底应该从何说起?

卡佛在一篇谈创作的文章里说过:写小说是一个不断“发现”的过程,这是一个追问创作本质的问题,即:小说究竟是怎么来的?编故事有明确的方法,不少教科书都在拆解这个过程,总结出一些规律和元素供人学习,但是以我的感受,当我想要写一个小说,进入不得不“编故事”的阶段之后,这部小说就不必再往下写了,它一定是出了问题。

讲故事是个伪命题,似乎作者必须对他/她要写的东西胸有成竹,人物丰满,大纲越详细越好,就像穿戴了全套装备站在起跑线上,一声枪响,就直奔预定好的终点而去,用这种方法可能会得到完整的故事,但是小说的领域远远不止于此。过于圆润流畅的故事很难到达真实,很多作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开始动笔,而我经常凭着一点好奇心就莽撞行事,在写《我要告诉我妈妈》的时候,只有结局是明确的,即主角陷进了一个可以预见的困境,我想看看她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样的境地,她处在一个常见的不太理想的生存状态里,最后却做出了完全不“日常”的举动,困境随着叙述的开始而渐渐形成,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对当父母的人来说司空见惯的,当虚构的情境开始完整起来,渐渐逼近现实,线头就出现了,一件小玩具也可以牵扯大人的情感和执念,父母们总是在教孩子交换和分享,最后它变成了一个导火索。

这些情节在动笔之前,都是模糊的,我发现,设定一个真实的困境和足够现实的人物,融合过后,慢慢地,逻辑自然出现,人物会自己去寻找出口,寻找情感或者价值上的平衡,一番纠结过后,他们多半会选择妥协,因为人生太多不如意,要忍受的比要享受的东西要多得多,大家努力地自圆其说,是为了找到一个继续活下去的借口,当借口找不到或者只能归咎于自己的时候,愤怒和茫然就产生了。

写《看不见的高墙》的时候,我想描述这种茫然无措的感受,一个人活到三十多岁,对自己的前半生往往发出疑问,为什么想要的没得到,想再挣扎一下却跳不出来,这是一个普遍的甚至过于泛泛的话题,而小说必须要具体。“我”遇到了一个美丽而带着点神秘的女孩,就像他遇到了画画这个梦想一样——美好的开始不见得就有美好的结局,他搞不清楚女孩是不是失手杀了人,自己是不是帮凶,糊里糊涂地就处理了现场,这个故事其实可以朝着悬疑小说的方向发展,比如两个人掉下了什么可疑的物件,导致他们要面对警察,需要编造更多的谎言来保护自己,这样处理可能会有更多的悬念,同时也有更明确的解释,主角的结局将会胜负分明,疑问和不确定性不复存在——具备悬疑气氛的故事,如果不给出清晰的结果,读者可能会感觉自己满怀希望却扑了个空,一头雾水,现实已经如此令人迷茫,为什么读个小说还不给答案?

我没有这样去写,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艾琳到底有没有杀人,也许她讲的是真话,从“我”的视角出发,这件事始终是个迷障,解开的谜题很快就被弃之脑后,解不开的死结才不会忘,才会多年之后仍然想追问,他把自己前半生的不如意和这件事情掺和在一起,觉得自己始终过得稀里糊涂,本不该如此,他以为自己有天才,与天才形成对比的,并不是遭人耻笑的落魄,而是无话可说的庸常,所有的不甘心都归结在那个多年前的夜晚,最后仍然没得到明确的回答,反而被对方直白地揭穿:你在拿我撒气呢。

在动笔之前,我没想到“我”会走到哪一步,整个故事里,只有清理死人现场的情境是预先想好,一定要达到的,其余的都不确定,在“我”捡到一条狗并还给主人的时候,也没想到它会在后面的情节中再出现一次,形成一次短暂的心理危机,增强当时的悬疑气氛。有时候,作者会觉得,人物虽然属于自己,但故事并不是,故事是循着人物而来的,作者需要在纷乱的生活中发现一个线头,把它慢慢地扯出来,这个线头可能是一个人、一句话、一个问题或者一种处境,当我开始写的时候,只是大略知道会发生些什么,细节统统交给人物去处理,他们的自主选择通常比我的设计更合理,对我来说,写小说是一个不断满足好奇心的过程,最有趣的部分在于:读者想问的,作者也想知道答案。

本文为小说集《新婚之夜》后记

作者: 辽京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 中信·春潮

出版年: 20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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