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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 | 迷失的远大前程

2020-01-15 10: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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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0年,最大的一批90后步入而立之年,自私、任性、非主流的标签,逐渐让位给“社畜”、佛系、养生的自嘲。在富足和贫乏、保守和洒脱、乐观和焦虑之间,这个年轻群体所呈现出的多元和矛盾,也是复杂中国社会与飞速发展时代的一个缩影。


奔三的90后,现在过得怎么样?他们所处的时代,在他们的成长轨迹和精神面貌中打下了怎样的印记?澎湃·镜相栏目推出系列策划《奔三的90后,现在过得怎么样》,一起来看看当代90后的生存图鉴吧。

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采访并文 | 胡卉

编辑 | 刘成硕

1

聂闻远住进精神病院那天,他并没想到,那是母亲和亲戚们痛下决心、合谋合力的一个骗局。吃早饭时,他和母亲讲起昨夜的梦。他梦见自己回了北京,在灯光明亮的白房子里辅导导师孙子的学习,之后,他希望能跟导师谈谈直博的事。导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拿着遥控不停换台,只是换台而已,他却像看喜剧一样抱着双肩哈哈大笑,半边脸皱起来,不对称,像毕加索画里那种奇怪的人。聂闻远手足无措地站着,想等导师换好台再开口,可是那讨厌的有线电视从中央到地方有太多的台了。他醒了,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母亲听完,没作评价,只是说,她又一宿没睡,头痛得厉害,耳朵里老是有什么模糊不清的声音,她想要儿子陪她去医院看看。因为魏叔,她暂未领证的男朋友,一大早就去郊外山里的花猪场忙活了。

精神病院离他们的小区不远,有公交直达,聂闻远拿手机一查,指给母亲看,意思是她自己就能搞定这事,而他正忙着找工作呢。可母亲坚持道,找工作不急这半天嘛。也是,从北京一所声名显赫的经管学院经济学专业毕业三年,一千多天,反正他从没找到过一份工作,耽误的这一天,看上去也不会是求职路上多么特殊的一天。他点点头,随母亲出门了。

聂闻远第一次去精神病院,很难理解这医院的布局。一条笔直昏暗的长廊,医生办公室与男病室两面相对,病人在长廊里活动,有些光着身子追打嬉闹,有的神色安详,面带微笑,像旁若无人地在乡间小路上散步。休憩的医生也在长廊里活动,做腰部拉伸运动。长廊通向电梯的两道铁门被锁死,每个医护的脖子上都挂着一把叮铃作响的钥匙。聂闻远穿过铁门、长廊和病室,去见医生时,惊诧地发现大舅、二舅、幺舅、大伯和堂哥都在,家族全部成年男性像此刻齐聚一堂,上一次,还是三年前在闻远父亲的灵堂。

聂闻远从五双团结而忧戚的眼睛里看到,他们是针对自己而来。他感到一阵悲哀,他们针对他可不止一次了。他们非得针对他。他努力用沉默冷却愤怒。他拒绝填表,那上面有一连串问题,等着他在小方格里打勾或叉。他不去碰桌上的笔。医生问什么都闭口不答。问多了,他恶狠狠地瞪人家。

堂哥教育闻远,你起码得尊重老人,邢医生是这方面的老权威了,你应该相信他。堂哥也是从捞月村考去北京的,政法大学毕业后回长沙,在市法院当书记员。聂闻远幼时以他为榜样,他的话,愿意入耳几句。至于面前这位鹤发童颜的邢医生,聂闻远发现对方在他无礼的挑衅下处变不惊,神色温和敦厚,言谈举止也很有长者风范。他最终不得不搭理他。

他撇开亲戚们,跟邢医生解释道,我没病,我从这个国家最好的大学、最难考的院系毕业,你觉得我脑子有病吗?

邢医生顺从地点点头,他提前知晓了聂闻远的情况。堂哥也顺着意讲,是是,哥哥也相信你没病,可是大人们不信。既然没病,来也来了,你做个检查,有什么好怕的呢?

检查结果出来,精神分裂症,医生要求强制住院。

为了把聂闻远扭送进病房,五位男性家属像对付一头愤怒强悍的水牛,每个人都受了点伤。聂闻远虽个子不高,一米六七,但体格健壮,力气惊人,像个训练过的无畏的拳击手,反抗起来,死生攸关一般,全然不念亲情。正是这一点,让他变得很不好对付。大舅被踢断了一根肋骨,堂哥的额角破了一块皮。场面乱作一团,母亲远远立在墙角,呜呜嗷嗷地哭。

聂闻远被制服了,脸被摁在地上,眼镜被打碎了,破碎的那只像朵洁白的雪花遮住眼睛,剩下一只独眼红得充血,青蛙似的鼓出来,仇恨地对视着他吓得直哭的母亲。

许多天以后,聂闻远的母亲想起那只眼睛,在他们把他绞着手押送犯人似的押送出去时,他还是要扭过头来瞪她,控诉她,让她看明白他心中的深仇大恨。他如此仇恨,却茫然于这仇恨从何而起,只好追溯到培育他的子宫,他的降生,仿佛那是一切不幸的起点和根源。

2

十年前,因为成绩拔尖,高中生聂闻远是亲人、长辈和老师眼中最值得夸赞的一个。在一所偏僻严苛的省重点高中,聂闻远总是班里第一名,第二名可能是甲、乙、丙、丁,风水轮流转,但无论转到谁,无一例外都被聂闻远遥遥地甩在后面。如此聪颖出众,聂闻远同样对自己寄予厚望。距离高考三个月时,班主任组织一场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让同学们沉思,自省,写下向往的大学和心中的理想,签名,贴在教室雪白的后墙上,相互勉励。大多数同学懂得为自己考虑:为了顺利考上一本,还要加油呀。希望能过二本线,菩萨保佑!随遇而安吧,但愿我懂得如何过好这一生。

聂闻远不屑于采取这种怯场般的态度,他白纸黑字,简洁、准确、清晰,正楷分三行排列:

本图由作者依据真实情况制作

有一天晚自习,一位游手好闲的男生跟讲台上的班主任举手,申请上厕所(厕所是唯一能出去透口气的理由)。厕所离教室很远,在走廊尽头,低矮的水泥扶栏只到少年齐腰的高度,也没有装玻璃窗,视野清晰开阔,白天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稻田在风中起伏推搡,宛如声势浩大的青绿色海洋,这海洋又被远处绿得更深的层峦叠嶂环抱着,一条叫靳水的白色河流沿山势而来,永远干干净净,闪闪发光地奔向北方。等到夜幕笼罩,大地上的一切隐遁不见,靳水依然叮咚作响,告诉你她在那里,昼夜不息地奔流。

聂闻远半身撑伏在扶栏上,头部发射出去,臂肘像一对张开的短翅膀,他呼喊着:“我一定要去北京——”声音冲向茫茫夜空,瞬间又被夜空消弭。他被心中蓬勃的激情打动,肩胛耸动,开始饮泣。

男生不敢惊扰,然而等他小便回去,聂闻远想去北京的宏远理想,很快就传遍了教室。

所以,当聂闻远把他的誓言郑重地贴上墙壁,他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同学们也没有。每个人都把学霸的雄心看在眼里,知道他不是说大话的人,而有的同学正是和聂闻远一比,就明白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了。

然而,同学们喜欢那种玩玩也成绩顶尖的人,和他们相处轻松,愉快,他们的存在仿佛告诉你,一切都是天生的,由智商和娘胎决定的,真的,你没必要为自己打两盘游戏而背负那么重的罪感。聂闻远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优等生,铁人聂闻远,只会叫他的同龄人难受。他已经如此优秀,却还是全班最勤奋的人。下早自习的铃声一响,他就往食堂冲,为了争夺排队的几分钟,永远跑在最前面。每天早餐吃一大盆蛋炒饭,是为了不吃午餐,把时间拿来学习。不午睡。课桌底下永远放着一箱红牛,困了就喝。吃过晚餐后,同学们打开电脑和投影仪,看一集《七剑下天山》或电影片段,那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聂闻远的座位得天独厚,正对屏幕,但他不看。他抱着书去跟后排的同学换位子。当电影出现扣人心弦的画面,特写的静音时,大家会听到脑后传来聂闻远念念有词背诵单词的声音。这声音很扫兴,扫了每个人的兴,有同学说,如果宿舍大楼发生火灾,人人奔走相告,聂闻远会是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对象。

只有一次,同学们看电影《神话》,在大雪纷飞的石洞里,金喜善演的异国公主脱下华服,拿自己肌肤的温度去温暖冻僵了的成龙将军……男生们的口哨声夹杂着女生们的窃笑声,一浪高过一浪,聂闻远终于从桌面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克制而羞涩的微笑。他的微笑让身旁的同学哄堂大笑。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聂闻远也有他理解爱情的方式。他的同桌戴姝,也是个用功上进的好学生,但她不像聂闻远那么克己孤僻,她懂得借助零食、音乐和友谊放松身心。戴姝相貌秀丽,小脑袋顶着童花头,小巧玲珑的身体,却藏着一个巨大的胃,极爱嗜辣,撒开嘴吃麻辣鱼块、辣萝卜、辣条和辣豆腐,辣不怕。她撕开一袋,顺手递给聂闻远。他不好意思接,看着她笑,她只好塞给他。她把一只耳机递给他,他接了,一边做题,一边听情歌,暗恋就在情歌的催化下生发。心中被理想占据的激情掰了一小块给情感,聂闻远感到自己正变得复杂,不稳定,甚至不忠,但也让他觉得自己完整。

高考结束,聂闻远如愿以偿。他深感荣耀,自信倍增,唯一的遗憾是心仪的女孩落榜了。毕业生们去KTV唱歌喝酒,当做告别苦难青春的仪式,可戴姝复读的磨难还将持续。她沮丧忧郁的样子真惹聂闻远怜爱。他有话跟她说。他们从同学聚会溜出来,蹙进凌晨清静而破烂的县城街道,碎石块从脚下蹦出来,溅起久沤腐化的雨水,幽灵般的野猫从屋脊掠过。没有关系,什么也不能影响今晚的决定,在酒精和离别情绪的感染下,这位得志的年轻人第一次为爱情发声。他满怀期待地对她告白,请她做他的女朋友。

她思量了半天,最终找不到更有分寸的方式,只好疲累地叹了口气,对不起,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懵住,先是不相信,立即讨厌起她。她居然拒绝他,天哪,他可是吃定了她,可是她居然拒绝了他。这莫大的羞辱,令他对认识了她后悔不已,一想到往后不得不永远且必须地认识这个羞辱自己的人,他感到愤怒而悲抑。他追问她,那你喜欢什么类型,我算是什么类型,我这个类型怎么不满足你那个类型。

他喋喋不休地追问,心里确认自己具备一切好男儿的品质,他上进,聪明,有责任心,前程远大,而对待感情,也必然专一。他找不到她拒绝的理由,某种程度上,他把自己的追求看作是她的好运。

而眼前的心上人略略地告诉他,口气和理由都像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没错,聂闻远,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矮了。

3

进入大学,聂闻远把那场失败的求爱压缩进记忆库里,绝口不提。他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做法应该是更努力地让自己变优秀,以弥补其他方面(如身高)的不足,尽管他本人打心底里认为那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为何戴姝偏要计较,挑出来给他看。他努力不去想她。

他适应着新的环境。庞大陌生的城市,学无止境的专业,高山仰止的老师,以及各省市的状元同学们,都刺激了他的探索欲和竞争心态。他迫切地想摸清自己未来的轮廓。他的专业是经济学,研习经世济民之策,视角宏观,偏重理论,思考的是从古到今的国家与国民。比如,北宋的汴京如何控制粮价,如今的北京该如何控制房价,国债应发行多少,人民币超发了吗,中美贸易壁垒该如何打破,怎样解决中国经济发展极不平衡的问题?

一次期末考试,聂闻远花大力气写的一篇论文,是关于“桑弘羊之问”。桑弘羊是西汉时期的财政大臣,制定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币制改革、酒榷等经济政策,帮助政府大大增加了财政收入。公元前81年,朝堂之上,以桑弘羊为代表的财政官员与全国最博学的一群大儒,对国家集权制度展开激烈辩论。大儒们指责国有专营,导致国富民穷,民生凋敝。桑弘羊反问,国家运转需要大笔财政投入,譬如发生战争,仅靠农业税不够,没有盐铁专营,怎么维持?这是一个问了两千多年的经济难题:到底是藏富于国,还是藏富于民?

与商人出身的桑弘羊不同,农民的儿子聂闻远熟悉真正的底层,他本着对农民的朴素的同情心和责任心,更赞同藏富于民的观点。不过,他从桑弘羊身上汲取到一种非凡的进取之心。

聂闻远是个有政治抱负的青年,如果有人问,闻远你毕业后打算考公务员,对吗?聂闻远便会面露不悦,视人而定,有时他会不在意地点下头,有时则会很在意地纠正道:“我想从政,你不能把从政跟考公务员混为一谈。”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几年要干什么,毕竟在这所最靠近国家权力中心的学府,这条路已经被前人走过很多遍,有规律可循,也有大量的有效经验。聂闻远头脑清楚,行动准确,绝非校园里那种迷茫忧伤的年轻人。

他实现从政理想的路径很清晰:本科保持成绩优异,保研,直博。与此同时,积极参与学生会工作,做好办公室主任、学术部部长、学生会主席助理、学生会副主席和学生会主席。博士毕业后,进入经济管理或经济政策研究部门,也就是财政部、发改委、税务局、审计局、国务院经济发展研究中心,如果不太顺利呢,回湖南,去地方上的经济发展研究所,21万平方公里的土地,6899万人口,也够自己一生发光发热的了。

2012年,聂闻远顺利读了研究生,十分满意地跟了一位大牛导师。导师在学术界、政界和商界都有不可忽视的地位,聂闻远觉得一路来顺风顺水,仿佛有八仙过海为他护航。

有一件事经常像爬虫似的,悄悄爬进聂闻远的心,不知不觉令他情绪失落下去。放寒假时,他去参加同学聚会,戴姝也来了。她没什么变化,身材小巧,头发也还是短短的,不过染了棕色。聂闻远看着她坐在圆桌对面,像记事本上一个尚未打勾的目标,钉在那里,分走他的注意力,讥讽他的意志力。

聂闻远始终惦记着这个目标。

一位琢磨《易经》的好友告诉他,没错,有的人就是这样的,事业轻而易举步步登高,爱情万般磨难一无所获,这不是人努不努力的问题,这是由他的命运决定的。聂闻远觉得好笑,他崇尚科学,是一个无神论者。他决定在过年回家时,再次向戴姝表白,与其说他是对爱情执拗,不如说是对成功执拗。

戴姝在武汉一所二本院校学法律,到底是跨校考研,走学术道路,还是通过司法考试,考入司法系统就业,她在两项选择中举棋不定,做着两手准备。聂闻远准备在她身上打一次完美的仗。他读过不少东西。他从阿兰·德波顿的《爱情笔记》中获取精神支持:“我别无选择,只能冒险爱你。”他也抄录爱情优胜者罗丹的经验,那种压倒性的激情、搞突袭和震慑女人的冒险方式。舞蹈家邓肯回忆,大雕塑家罗丹在她的面前揉捏黏土,一如在爱抚它们,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一会儿他的手下出现一只女人的胸部。他眼睛半合,用看作品的眼神看邓肯,毫不掩饰眼睛里的熊熊欲火。接着,他走向她,揉捏她的嘴唇、裸露的小腿和脚,仿佛它们都是黏土做的。邓肯说:“他散发的热情将我焚烧融化,我所有的欲求就是希望自己完全屈从于他……”聂闻远被这句话击中,好像听见了征服女人的口诀。

聂闻远在武汉下火车,上大巴,过跨江大桥,弯弯绕绕地穿过庞大萧索的城市,摸索到戴姝的宿舍楼下。他学习北京流行的求爱方式,心形红玫瑰的边缘,蜡烛的火苗在跳舞。路过的女孩们提着开水瓶围拢来,聂闻远开始给戴姝打电话。他希望看到她喜极而泣,拥抱他,然后他将亲吻她。他在火车上已经想象过无数遍的画面。他看到别人都是这么做的。

电影《致青春》剧照

始料不及的是,戴姝又拒绝了他。“没有感觉。”她神色木木地说,她发呆时也从未想起他。跟上次相比,她竟然连简单地解释一下也不愿意了,连表面上对他的歉意和同情心,也都没有了。她像是被他突然跳出来玩幼稚的惊吓游戏委实吓到,惊魂甫定后,是对他深深的厌烦。他让她尴尬,也让自己尴尬,更会让以后的碰面很尴尬,连同学都不好做了。

有那么几天,他实实在在灰了心。他回溯自己的努力,成长,变化,认为一切辛苦的努力皆没有意义,因为它们一律指向不被认可的命运。

4

读研时,聂闻远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重要的人,导师。虽然在校内,导师的名字已经如雷贯耳,但当聂闻远从百度百科上找到导师的名片细读时,他才知道导师原来在政界、商界和学术界有怎样不可小觑的地位,甚至在参与制定国运攸关的国家政策层面,他的成就也受到了很高的评价。导师是那种真正创造了历史的人。聂闻远对导师崇仰膜拜的感情,追随而不辱师门的决心,一以贯之的对自身的期许,都化为日常生活中极其自律的心态和拒斥安乐的苦行。他是那种室友们联机打游戏、玩德州扑克和生日聚餐唱歌,很难请得动的一位,是各种小团圆最常出现的缺口。别人以为他轻视友谊,对年轻人的娱乐天然没有兴趣,其实他只是心在别处。

导师在聂闻远心中被神化了,一是因为导师的地位,二是因为师生之间来往很少,给他提供了想象空间。导师职务繁多,一年也见不上几面,他把几位研究生的工作托付给助手,这位助手深得他的信任,同时也是他的内务管家。因此,学生们私下都叫他“管家”。管家交给聂闻远很多与学业无关的事,都被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下来。聂闻远做事严谨过细,毫无怨言,深得管家的心。聂闻远考虑,能够进入导师的家庭和居所,在保姆请假时,帮忙接孩子和检查作业,帮导师回复本科生请教专业问题的邮件,给导师政界商界的同道快递聚会邀请函,给亲戚朋友挑选中秋礼品,方方面面他付出越多,自认为跟导师的连接就更紧密和稳固,这样,他跟随导师读博的目标就有把握,毕业后在京从政的理想也将顺利着陆,越走越宽。导师知不知道他的理想?聂闻远不知道。但导师的管家是知道的。管家屡屡鼓励他说,没问题,你好好干。聂闻远若不放心,找机会确认,管家便说,那是水到渠成的事,导师已经答应了。

这几年,聂闻远寒暑假都很忙,研究导师的论文和文献、写论文、实习、做项目、管学生会的工作、替管家跑腿,他只回了一次家。有一天,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查出肺癌,已是晚期了。他震惊又迷惑地回想,跟父亲的相处竟变得那么遥远而空茫,没什么可打捞的新东西。导师,这几年对他的引领,以及未来对他的决定性影响,远远超出生父了。他早已把导师看作是精神和学识上血脉相承的父亲。所以,等直博名单最终贴出来却没有他的名字时,他跑去找导师,有种弃儿寻亲的委屈和痛楚。他们选了一个家世非常显赫的女生,那女生的作业都是找聂闻远抄的,平庸爱笑的她,就是这么一路笑到底的。

到底是导师遗弃了他,还是管家欺骗了他,聂闻远觉得质问没有意义了。质问除了更深地伤害感情,恶化关系,让往后难堪,根本改变不了局面,并且,质问将把对方对他可能残存的一丝愧疚彻底抹消了,然后,是对他彻底的遗忘。他想大度,然而,当他独自反刍这些不公和失败时,他不是勉强,而是相当抑郁地接受了下来。

聂闻远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年轻人,他希望给朋友们强者的印象,不想表露自己失意的一面,每当朋友问及近况,他都是淡淡地回复,还好啊。他缩到自己的壳里去,进取心是没有了,变得消沉,易怒,言语刻薄,人际交往一团糟,最后学生会的工作也被叫了停。一年后,他没能如期毕业,学院给他办了延毕。这一年,他的父亲病逝了。

从父亲确诊为癌到过世,聂闻远只在家作过一次短暂停留,因为贫病交加,学业不顺,那是一段不愉快的陪伴,不知是不是出于这,父亲对他颇感失望,最后,遗书没有留给成年的独子,而是留给了老实忠厚的五弟。在父亲的丧礼上,聂闻远开始出现幻听、幻视,胡言乱语,从灵堂这头走到那头,高声辱骂每一个人,蹲在地上捂着脸号哭,指着空气哈哈大笑。因为他,原本悲哀凝重的场面变得更加无法忍受。亲戚们以为他是太过悲痛,又在锣鼓喧天中不眠不休地守灵三天,身体太过于劳累所致,没有人料到他出现了精神上的疾病。

2016年六月,等学院大度,给他勉强放行毕业之际,他的母亲找了一个男朋友。在做儿子的眼中,母亲未免太快了,太软弱了,因而有点随随便便人尽可夫的意思。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比丧父更甚。他对母亲失望透顶,骂她对父亲薄情寡恩。他想起女人这物种,起了疑心。她们一贯这么无情,情感和理性因何而起,因何而断,一派随心所欲。他轻视她们,对她们丧失了信心和信任。他满不在乎地破坏起一切来,找奇奇怪怪的理由反对母亲跟魏叔的交往,当着母亲的面刺激魏叔跟他动手。他邪恶地问,妈妈,魏叔名字里藏了一个鬼,你不怕半夜鬼上身吗?

他和家庭的关系崩裂了。而一毕业,接下来,他的斗争,绝不止步于家庭,必须延伸至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社会了。

5

这三年来,聂闻远搭连夜的硬座,住火车站附近五十块一晚的小旅馆,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南京、杭州和长沙求职,均一无所获。他通过邮箱给招聘方发送身份证正反面照片、学位学历证书照片、经济学论文,以及一份这样布局的简历:

本图由作者依据真实情况制作

他把简历发给朋友,征求修改意见。朋友问他,那补注是什么意思呢?你难道希望别人出于同情,施舍你一份工作吗?但他拒绝删除,因为这能让人看到他的全貌,显出他的真诚。于是,朋友问他,你啥时候结的婚。他要圆已婚的谎,发几张许是从朋友圈复制的照片,女孩古装扮相,貌美可人,眉心盛开三瓣红莲,抱着琵琶含笑看镜头,不知已在他的幻想中笑了多久。他把她递交给朋友们,像递交爱情存在过的证据。有一段时间,他疯狂地向处于婚恋中的朋友发一个女孩的照片,想证明自己确有恋爱的能力。为了爱情,他间歇地陷入恐慌,因为五叔早跟他推心置腹:一个男人,不论他事业做得多成功,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女人的爱,他终究会失去对自己的信心,像那种空心树,外面看着正常,枝干还很粗硕,但腐烂是从里面开始的,因而也腐烂得最快。

与此同时,聂闻远也渴望向优秀的朋友们证明他的专业才能,不济,则证明自己的努力。他把几篇专业论文发给朋友,征求修改建议。在一篇没有题目的经济学论文中,他插叙了杰克·伦敦那篇著名的体育小说——

一位衰老贫穷的拳击手与一个年轻卓越的拳击手挑战十轮,过程历经极大的凶险和折磨。他并非像对手那样为了荣誉而战,只是为了果腹的一块牛排。最后,他尽力了,却输了比赛,空手而归。坐在回家路边的长椅上,他想起饥饿的妻子和孩子们还在等待,想起他年轻时战胜的一个老拳击手在更衣室里痛哭(当时他并不理解他),顷刻,他感觉被悲伤击垮,眼睛里涌出泪水。

聂闻远分析道:“人的生存现状与生存理想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这里面有很多充满矛盾的结。这个东西是很难说清楚的。我深深地为之痛苦。”他的大学同学在此批注:“闻远,散文这么写没问题,但是作为经济学论文,有欠清楚。经济学文章需要明确说明观点,证据,证据如何能够佐证观点,多方观点如何相互印证。”

招聘公司不会去读他的论文。他们一眼相中他的教育背景,以为他简历写得怪模怪样,只是不在乎形式。他们打电话来,希望他能当面去谈谈。他经受了太多的苦等和沉寂,所以一有面试机会就格外振奋,绝不错过。有几次,他人在深圳,对方在北京,试问他有没有时间过去坐坐,他满口应承下来,挂掉电话就买最便宜的K106次快车硬座,坐30个小时到北京西站,南北横穿2322公里,去迎接一场注定要失败的面试。

他不能准确认识自己,别人却高屋建瓴地看他一清二楚。他脚上穿着旅馆提供给顾客的蓝色硬拖鞋,有时秋冬也穿着。裤子不合身,裤脚往上缩,露出脚腕上浓密的汗毛。外套因为很少换洗而泛起油光,拉链拉到下巴,仿佛脖子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印痕。他的头廓和腹部都膨胀起来。尽管才二十七八岁,面试官却很可能把他看成一个负担太重又突然失业的中老年男人。而只要开口交谈,他无视人际交往规则的表现——答非所问,跳跃性极大,拿拙劣的谎言粉饰自己,喜欢抢话,动不动驳斥别人,如果对方不插嘴,他将永无休止地讲下去,从经济学定律里的蝴蝶效应、鳄鱼法则、奥卡姆剃刀,到宗教里的《心经》和瑜伽师地论,蜻蜓点水地提及别人深感生涩抽象的名词。看人时,眼睛像鹰眼一样冷酷,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对方很容易心生疑窦,反感,然后迅速而坚定地放弃他。他没有获得任何一家他的同学轻易进入的券商、基金、银行和投行。当他决定转行申请国际中学经济学老师的职位,简单地带带小孩子,他重新回到城市大转盘上,花费数月跋涉求索,花光从母亲那里要来的钱,还是没能找到一个位置。

2019年初秋的一天,聂闻远辗转到上海求职,受老朋友小龙的邀请,去吃晚饭。小龙是他老乡,高中和研究生阶段的同学,也是这三年来他没有切断联系的三个朋友之一。小龙对他是关心的,无论何时,提起聂闻远三个字,玳瑁色镜框背后的眼神就黯淡下去,沙哑的语气中有恨铁不成钢的隐痛。他认为聂闻远堕落消沉成这副模样,都怪他一开始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小龙有句话常在嘴边:我们这些人,对自己有那么高的期许,不是我们本身有多优秀,而是源于我们从小视野的狭隘。

那顿饭吃得相当令人难忘。为了欢迎朋友们,小龙在厨房里忙活好久,因为空间狭小,转不开身,他没有让妻子打下手。他是个疼妻女、有耐心的男人,为了做一道香辣基围虾,剪除虾尾,抽掉虾肠,翻边煎炸,几十只虾都在他一个人手里处理了。他高兴地摆出一大桌子菜,看得出背后久经练习的厨艺。聂闻远叹息道,小龙,你就这么浪费自己,精力都分散了,能有什么前途?小龙脸上露出包容而警觉的笑意,他说,闻远,你还不懂成家意味着什么。聂闻远搁下筷子,冷笑道,娶个女人吗?他也不避讳有女士在场,挑战地注视着小龙,五指张开举起一双手,我睡过的女人可比小龙多多了。他提起一次在深圳嫖娼的经历,自嘲道,以这种经济的方式破处,也算是专业对口了。

“可惜无聊透顶,我很快泄了气。”他双臂交叉枕在脑后,虎背熊腰的重心落在墨绿色的皮椅靠背上,身躯缓缓下沉,他越发的口无遮掩,“我倒真想听你们老哥讲讲,可惜你们不会跟我讲,——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

6

2019年国庆节期间,聂闻远回到老家县城,想在教育培训机构谋一个工作。母亲有套小房子,是父亲在世时全款买的,没有房贷。母亲在一家夜宵店打工,做嗦螺、黑豆腐和凉拌毛豆,晚上八点出门,忙到凌晨两点,白天都在家。这意味着聂闻远可以在县城过上吃住免费的生活。母亲说,闻远啊,别再想一线二线城市排名,也别再想要找排名多少的中学了,找个位置做事吧,人需要做事,吃饭、睡觉、做事。

托堂哥的关系,聂闻远去一家主打国学的教辅机构面试,作陪的母亲跟老板强调聂闻远的毕业学校,老板直说,完全没问题,他能来,我们感到非常荣幸。我们县虽然每年都能输出几个清北学生,但是看不到有回来的……鱼大了,嫌池塘小吧?

老板话很多,唠唠叨叨的作派,正好契合他矮胖敦实的身材、熨帖的黑色短皮衣和圆润和蔼的笑容。他取来讲义,材料算投其所好,是聂闻远跟堂哥爱聊的曾国藩。湘军统帅,晚清重臣,建功立业又得善终,同乡毛泽东“独服曾文正”的话说在前头,至今,曾国藩依然是湖南现代男性喜爱的佐酒话题。他们生于历史的热土,有家国情怀,关心政治,被“盛世作廉吏,乱世为能臣”的处事道律所鼓舞。聂闻远拿到的这份少儿版讲义,主题是“曾国藩的人生故事——挫折是人生的营养”。老板笑着说,走个流程,请聂老师试讲一堂课吧。聂闻远默了默神,走上台去,他讲,他从不认为挫折是人生的营养,而是人生的毒药。曾国藩在跟太平军交战的十年间,遭受靖港、湖口、祁门三次兵败,三次被迫自杀,被部下救起,生死差之毫厘。人不会主动选择挫折,他只是不得不应付挫折,连曾国藩也一样,他仅仅是运气好而已。聂闻远讲着就讲开,官僚,周易,命数,北京,乡土,教育制度,师生关系……他脸气得铁青,浑身发抖,攥着讲义跑出教室,留下目瞪口呆的老板和母亲。

老板没有像之前的很多熟人那样,审慎保守地给建议,而是恍然大悟一般,催促聂闻远的母亲千万带他去看医生。

谁也料不到他的情况竟然这么严重了,必须干预,强制住院。邢医生为他错过了最早治疗期而痛心,他打个比方说,他的大脑像经历了大地震和多次余震,却从来没有做过灾后重建的工作。不过,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把他当做一片亟待修整的废墟,一台脑部零件坏掉了的机器,应该把他当成一个依然会有远大前程的年轻人。这话给了聂闻远的亲人,特别是他的母亲,很大的安慰。

聂闻远不配合住院。他不能接受跟一群疯子住在一起,过一种遭软禁的生活。他把毕业的大学挂在嘴边,以驳斥自己有精神疾病。他拒绝吃药,殴打病友,辱骂没收他手机的医护。他把饭菜打翻在地,以绝食抗议,而护士平静地纵容他的自虐行为。她们有经验,很多刚来的病人都闹得厉害,过不了十天半月,就安分了。他们将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饭菜,会把掉在地上的米粒捡起来,宝贝地送进嘴里。这家公立医院依靠国家拨款,家属缴纳的住院费是每月一百五十元,不谈荤腥营养,对成年男子来说,饭量恐怕也不能管饱。某种程度上,不让病人吃饱是一种管理策略,他们虚弱无力,就会丧失对别人的攻击力和调动自身激烈情绪所需的气力,慢慢的,他会变得驯顺,平静,沉寂,看着窗外久久地发呆时,如同一汪冬天里结了冰的湖水。

家属们虽然对医院的客观条件颇有微词,但对具体打过交道的医护,尤其是对主治的邢医生,抱有信心。年过花甲的邢医生不像初出茅庐的实习医生那般给足保证,急于证明自己的医术,他说,为了康复,聂闻远出院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要减少独处,因为孤独是臆想的温床,大量的独处容易让他模糊现实和臆想的边界,比如他认为自己在北京有一个两情相悦的妻子,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而非他在跟你撒谎。如果有人陪伴,多跟他交流,会有效阻止他深化自己的幻想。同时,他也需要制度化地执行健康有序的日程表,比如几点晨跑,洗澡,保持洁净,以及饮食,睡眠,交际,控制使用手机,项项都要有人监督照料,因为说到底,他是一个病人。

邢医生讲,他经手的每一个康复病例,共同的成功经验是,病人没有被放弃,有人为他倾情付出。有时是丈夫或妻子,有时是父亲或母亲,有时是儿女,有时是兄弟姐妹,这世上至少有一个倾心爱他的人,会伴他度过这段艰难时期。

聂闻远的母亲提出跟魏叔分手时,她的娘家兄弟和侄子们都不赞成,每个人都喜欢魏叔,认为善良勤快的他会成为她晚年安稳的陪伴。可是聂闻远不喜欢。也许他是因为自己感情不顺而对母亲心生嫉妒,想搞搞破坏,也许他只是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想跟人分享母亲的爱和关注。何况,一个生了病的小孩。

医院允许病人每周往外打一次电话,对聂闻远的母亲来说,这样的机会十分珍贵。她希望听到儿子的好消息。而他偏偏用几个孤兀的叹词,嗯,哦,唉,冷冷地敷衍了事,母亲再问,他就容易恼火,拿她想不起来的陈年旧事怪罪她。母子间开始能够好好说话,是那天母亲告诉他,魏叔搬出去了。

邢医生看出这位母亲帮扶儿子的决心。一直以来,邢医生把一百多年前美国一位结核病医生的话“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放在心里,以减轻自己不得不接受无数失败的行医结果的心理压力,也消除有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真正尽力的疑虑。如今,面对这个被寡母所深爱和倚靠的独子,一个拼命努力过、原本前程远大的年轻人,邢医生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并决心把聂闻远当做他职业生涯的完美终结。哪怕他将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因为自聂闻远入院六个星期以来,光是让他承认自己有病,配合治疗,邢医生就深感棘手而未得。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

题图为电影《致青春》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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