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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事件簿 | 焦虑里的破局者

2020-01-09 13: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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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A看着电脑屏幕右下方的时间显示11:31,离12点只差29分钟了,离自己完成这篇论文却还差1264个字。徒劳跳动的光标像某种预兆,白茫茫间一道撕开的口子,而TA被卷进海浪一般裹满窒息的尖锐情绪里。头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打字声,混杂着游戏外放的声音,胃里一阵上涌,全身发烫。

忽然之间,传来了几声轻呼。

断电了。

整个房间好像只有TA身前的电脑发出微弱的光,在一片黑暗里。焦躁地抓了抓头发,虽然已经不剩多少可以抓了。她知道,又一分钟过去了,自己还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灯光熄灭的瞬间,黑暗爬满了全身,就像人生中曾历经的无数个焦虑时刻,只要一秒钟,轰然而至。如同一头无形的猛兽,顷刻间吞噬天地,光与暗,白天与黑夜。

 这头以“DDL”的名义出现的猛兽,席卷的不仅仅是这个深夜孤身坐在电脑桌前的TA,更是3779万人和TA一样身份的高校大学生们。根据2009年在《柳叶刀》上发表的一份针对中国四个省份(96个城市和267个农村),6.3万人口样本所做的大型流行病学研究的数据,中国人的精神障碍发病率已经从上世纪90年代的1.12%上升到了2005年的17.5%(现在很可能已经超过20%)。

从09年至今,结果又有变化。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显示,从2000年的22~23/10万到2015年的7.8/10万,中国人的自杀率虽然在过去15年里是呈断崖式下跌的。但现在更突出的现象却是,大学生和中小学生的自杀问题却越来越恶化。

“每个时代都有其特定的情绪。”就像每个焦虑的个体漂浮在自己那片大海里,又惘又渺茫,且寻不到一节浮木。因此,我们以最大的真诚抛出这节浮木,愿与身陷焦虑中的他们建立联系,从中选出最具代表性的三位,通过他们的分享,探寻他们是如何在焦虑与未知中建构起新世界。

Protestor

对抗者

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红唇,简单干净的一身,却多少可以从中看出这身衣服拥有者的态度。与纤细身形截然不同的是,迈开的步伐透出纸裁般的清晰坚定。

她整个人神采飞扬。

再见方涵,我们强烈地感到她和从前不一样了。“你知道吗?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突然就会很难过。”聊到一年前的自己,很多个晚上,会突然大脑一片空白,想到自己怎么就被时间裹挟着,一步一步走到了大二。大一时还会给自己放任的时间,觉得自己可以依赖,可以什么都不懂。但到大二,忽然之间一切都要求自己瞬间长大,变得成熟。

 

回望大一时的自己,在人群中面孔模糊。记忆中那个时空里,老师和学生都好像是一个庞大机器里的无数齿轮、零件,麻木地上课、下课,没有灵魂的学习工具。老师负责填满课堂,学生负责填满自己的脑子。课堂上的PPT一页页翻过,但时间就凝固在那里。有时抬头看一眼黑板,连举的例子都是十年前的。

大家也不知所云,很多人连自己学的是什么都不清楚,也不关心。到了期末一个礼拜背四本书,考完就忘。所有人都在彼此敷衍,小心翼翼地不让这台庞然大物出任何差错,日复一日地蹉跎,却又陷入另一场恶性循环。

有时候会在想,自己复读的意义是什么。其实第一年就考上了现在就读的大学,但那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间,一连十几天不愿见人,但选择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到了第二年,成绩稳步上升,当时定的最低目标是中传,成绩也一直维持在全班前八名,而高考却掉到了78名。

是的,人生没有机会重来,而这已经是自己的第二次。

 

“数学英语140,文综放松了比第一年差了60分,又被它录取了。”距离高考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但方涵向我们说起高考时,依然能清楚地回忆起每个细节,好像真正的焦虑从那时就开始了。比起第一年的不甘,更多的是自己对人生有预判性,让未来把控在自己手中,所以即使总分高了第一年不少,但她还是在考虑过后选择了现在的生活。“因为是真的想过为自己的人生确定一个未来,而不是听从父母的意见,随大流,单纯为了名校这个外在光环。” 

这一切的转折从大二接触到让自己充满热情的领域开始——“那是采写课,让我们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出一个东西来”。这是个辛苦、枯燥、不断推倒又重建的过程,在这期间方涵采访了很多人,辞职创业的学姐、地铁二号线上的秩序员、回民街里打工的未成年男孩儿,人生百态。她感觉好像握住了一点沉甸甸的东西。迷雾散去,心中也有了轮廓,仿佛若有光。她从那片惘然的海挣脱出来,找到了自己的桃花源。

 

很多事仍然没有定论,如同人永远无法踏入两条同样的河流,不同时空间里的她也随之改变。每段时间都会出现新的焦虑,一个阶段的焦虑看似克服了,但实际只是躲起来了而已。方涵知道,其实永远没有办法克服,因为焦虑会源源不断的出现,在白天无数短暂快乐的间隙,在晚上,偷偷跑出来,吞噬、撕扯着她。

就像当初高考那座大山轰然倒塌时,她拼命又为自己寻找到人生新阶段的目标——考研,可事到如今,她又觉得去法国读商科才是更适合自己的。就像当初和自己平时成绩不相上下、最后考到人大的同学,在面临未来的选择时同样焦头烂额,不知去向。人生浮浮,世更百年,太难。

人在焦虑的时候,会产生三种反应,如同远古时期的人类在面对猛兽时做出的选择一样,对抗、逃避、装死。而我们见到的方涵,历经过这一切,眼前的她熠熠生辉,但谁也不能保证,包括她自己,她未来不会再走这一遭。这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笃定的,站在光里,背后就会有阴影。这片海一片静默,是因为她曾被一节浮木所救。

Outsider

局外人

 

 

夕阳透过玻璃,从周方一的侧面照过来,脸上有一些青春期留下的痘印。他不好意思地眯起眼睛,抿嘴笑了笑。

“拍好了吗?”他站在图书馆内的廊桥上,一只手插兜,声音温柔地问我们。

他看向窗外:二零一九年的冬天快要结束了,在各种意义上都漫长且忧愁。日子发出声响,犹如电影镜头中万物四处凋零,预示着春天到来,新生活要开始了。

然而生活始终不能像电影一样,镜头一晃,直抵结局。那些焦虑、困顿、犹豫,悉数被折叠在镜头之后的空间里。周方一想了很久:“为什么之前的自己一定是不好的自己呢?为什么一定要做在大家心中符合社会主流认识的人?”

 

的确,周方一现在看起来忙碌且充实,也像大家心中符合社会主流认识的样子。

他是班长,加入了学生会,也是辩论队的队长,带着一帮小孩儿训练、比赛,还抽空参加了不少社团活动,但焦虑的碎片会时常袭来。

比如学习和社团活动的冲突。上课时满脑子都在想辩题,时不时还出去刷夜讨论。别的同学学习时间足够,觉得自己落下别人好多,心里开始慌张,学习成绩也不达预期,“最后是第五名,没评上奖学金。”

比如想改变自己的缺点,但还是会不断浮现出问题。没有达到对自己的要求,性格依旧急躁。没有多大的改变,虽然已经到了该改变的时候。

比如“上了大学以后发现和高中不同,老师不太管,不知道怎么办,很多事情不知道要确定去干哪个,无从下手。感觉要学、要做的东西太多,没有明确的框架。不想走语言这条路,也不想立马工作,即使考上研之后也是一种焦虑。试图用打游戏缓解焦虑,但会带有负罪感。”

比如语言的学习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关注面较窄,主要集中于学术研究。在别人眼中这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专业,但只有真正在学的人才清楚本专业的发展前景很窄”。可能在一些人眼中,他在金字塔顶端,但——“学校水平的天花板就摆在那里。”

以上只是焦虑的冰山一角。

 

他想得最多的是,自己所做的一切意义何在。

“当你在询问自己一件事是否有意义时,实际上已经认定它没有意义了。” 

就像辩论更多的是和集体共处的意义,拓宽眼界,带来思考,变得细心、负责。实际上已经到达瓶颈,没有更多的上升空间了。

他想要在大学里变得不一样,摆脱过去的自己,但不断地失败,感觉还是在重蹈覆辙。过去、现在、未来的自己所面临的冲突和选择,其实一直都在。

高中时期的自己执拗、孤僻。和朋友关系不好,常常逃课玩游戏,在家休学。严重焦虑、抑郁,长久自闭,认为自己游离在主流规则之外。后来复读时,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周围的同学都走了,自己一个人在教室学,学不懂的时候哭出来,边哭边学。

“以前觉得自己的不好是正常的,经常被父母责备,渐渐觉得自己就是不好。被父母的言语打击,完全自我否定,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存在。”

 

熬过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后,他开始觉醒,为什么父母认为他是这样他就一定是这样?小时候还未真正认识世界,父母的标准定义了自己,但长大后发现“我也可以不是你们所说的样子”。所以现在想尝试着把人生过得有意义一点,对自己负责,过早地自怨自艾其实不值得。

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他,已经很好地融入了主流的生活。

他明白自己无法真正地与这个世界和解。迎合主流会让自己在社会中生活得更好,但那实际上是一种屈服。“一段时间反馈不错,但最近又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不够好。既想让自己好,又不想让自己这么好。”

Explorer

探索者

陈楦双手环着胸前背包,里面躺着的是这几个周以来几乎从未关机的电脑,还散着昨夜凌晨两点的余热。持续性的抬头已经让他的脖颈有些酸了,但还是不敢挪开眼神,因为一旦错失,就会被汹涌人潮挤得不知去向。

“静安寺到了,开左边门,下车请注意安全。”上海市静安区延安中路839号东方早报五楼是他的终点,也是目的地。这个名字包含的不仅是这次大二暑期实习的地点,更是他心中探寻已久的应许之地。

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心中的这片应许之地,究竟是理想国,还是另一座围城。

 

“我去上海,而且还在静安区,将近8000块钱,吃、喝、住全都我自己承担,没工资,也没有一点点补助。上班族每个月没有10000,在那个地方生存不下来。老师都觉得不值。”谈及在澎湃视觉中心实习的那一个月,仍历历在目。

“那你觉得值吗?” “我觉得值。” 

原本陈楦可以像这个环境中的任何一名学生一样,随波逐流。作为新闻专业的学生,他感知到的更多是学院看重理论知识,偏向传统模式,很难融入新技术。虽然采、写、编、评是基本功,但如果不结合新技术很容易让人产生焦虑,“因为你每天在生活中接触到各种新技术,但感觉和所学知识的契合都不紧密,也会经常担心自己学到的东西到底有多大用处,觉得我现在学的就是为了应付考试。”

 

当代大学生,在这个拥有3779万人的庞大群体中,这种焦虑似乎是一种常态。世界发生变化的速度已经进入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程度,不仅是变化程度的改变,甚至变化的加速度也显著增加。他们身处技术大步跃进与传统停滞不前的时代,却无奈留守风暴中心的台风眼。他们学着课本上早已老旧的知识,仿佛在看白垩纪的活化石。毕竟在这个技术主导一切的年代,等一场风暴过去,已是历经好几代产品、好几代用户的沧海桑田了。

未来孕育着契机,铺展在陈楦面前,他不仅无法抓住它,反而背道而驰,亦对它一无所知。

转折点出现在一次公共阅读课上,某位老师为班里同学演示了如何利用编程语言爬取大量原始数据,最终形成数据新闻。在那一刻,他忽然静住了,仿佛突然之间打开了一道通向新世界的门,从无比平静的风暴眼中看到时代前端浪潮无尽的浮沉。

 

意外的契机就这样改变了未来方向。

一开始只是当作兴趣爱好,没有想到数据可以和新闻有如此大的联系。在后来不断学习探索的过程中收获了很多,赞誉、奖项和他人好奇的目光都让他更热衷于此,这也是后来毅然决然去澎湃数据新闻中心实习的原因。他甚至想过以新闻学专业的本科背景去互联网公司面试,规避考研难关。

只是在深入了解的过程中,他也逐渐发现:如果以文科背景去到互联网公司,其实从事的依旧是与技术无关的工作,“并不会给你提供接触新兴技术的机会,最好的可能是公关,所以很多人都做不下去。”

而之前的想法也被老师否决,建议他考研并选择本专业方向,在读研阶段自学数学。但他清楚,到了研究生阶段会更忙,遇到更多的事情,很难有自学的机会。另一方面,如果跨考他更感兴趣的技术类专业,面临的现实问题是,学科壁垒太高。“就算跨考成功,和互联网公司的专业人员还是有很大差距。单就计算机而言,互联网公司技术人才所做的工作很多人学一下也会,但没有学科背景是坐不到那个位置的。” 

“对于前沿动态,其实很多老师都不了解。不止自己,是身边的一群人都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这让人很容易产生焦虑。” 

 

绝大多数时刻,陈楦都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异类,清醒地痛苦着。他不认同现有的教育理念,也无法回到从前那个封闭但舒适的安全区,假装自己看不到外面的风暴。“身边没有人和我有同样的焦虑,基本就是一个人摸着黑在走,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这一点最令我焦虑,能给你提供指导的人和可借鉴的经验非常少。” 

从前的陈楦十分羡慕那些可以接触新技术的专业,可现在的他知道,很多时候羡慕者和被羡慕者都被困在围城里苦苦挣扎。就像在室友眼里,他优秀且有想法,不用为未来发愁。但他清楚,自己的围城只有自己能看到。

最后他说:“比较欣慰的是一直在找寻和不后悔的态度。”这种笃信,源于一个少年自身蕴藏且尚待发现的磅礴。

“我们不要忘记我们是什么

We've forgotten who we are

我们是开拓者,探索者

Explorers, pioneers

不是守护者

—not caretakers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Farewell Babel

再见巴别塔

英语的Anxiety一词,源自拉丁语Anxietas,指向上帝忏悔并获得原谅之后的释然。

进化生物学认为,原始人最初的焦虑体验,来自对野生动物的尖牙利齿的威胁警示。那时候,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很简单——追逐与被追逐、捕食与被捕食,但作为社会性动物,焦虑已经超出了动物求生本能的范围,而被用于维持群体生活的秩序。

现代人今天在内心深处时时感受到的焦虑,很大一部分就来自远古时期社会本能的召唤。我们可以将焦虑作为人类心理层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保留下来,并学会如何与它共存。它使我们在面临生活中的困难或脆弱时,增加对环境的警觉性和敏感度,更为审慎地预估风险。

而正是因为它,人类成为了唯一拥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生物。哲学家克尔恺郭尔认为,我们之所以有焦虑,是因为有创造的可能,创造自己,想要成为“自我”。

是飞速发展时代所要求的创造力、技术掌握力、独立能力,刺激了我们生物性的焦虑本能,因为这个时代每天都在产生新的不确定性。我们必须打破自己的从众本能才能进步,而独立和自由必然以焦虑为代价。我们不再是远古时期的脆弱人类,却必须承受来自更广泛的精神层面的压力。

 

里尔克在《给青年的诗》中写道:“也许我们生活中的一切恶龙都会是公主们,她们只是等候着,美丽而勇敢地看一看我们。也许一切恐怖的事物在最深处是无助的,向我们要求救助。”

对我们来说,一切都混沌未开,忽明忽暗,是很好的时间。

(本文提到的方涵、周方一、陈楦皆是化名;

所配的方涵、陈楦图片非本人;

文中数据、专业资料参考《三联生活周刊》)

总策划:陈滢晖

策划执行:陈滢晖 杨悦 高依菲 梁新荷 郭倩

采访:陈滢晖 杨悦 高依菲 梁新荷 郭倩

撰文:陈滢晖

摄影:梁新荷

排版:高依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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