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中，一家24小时不打烊书店的自救和理想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昱

2月15日，一则书店的求助文出现在社交平台，引发众人关注。文章的标题是《79.04%的实体书店撑不过三个月，1200bookshop之求生欲》，发布者是1200bookshop的创始人刘二囍。

1200bookshop（以下简称为1200）是诞生于广州的连锁书店品牌，也是广州第一家推行24小时不打烊的实体书店。受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影响， 春节以来，1200一半以上门店关闭，保持营业的店铺也收入惨淡，不及往常十分之一。

六年来，从未停止的24小时不打烊书店，不得不在夜间熄了灯。刘二囍联络了书店房东，尝试申请租金减免，但一直没有收到回复。为了自救，他发出了求助的信号。

与其说这是1200自救的呐喊，不如说这更像是疫情之下实体书店业的真实写照，1200不是这场灾难里唯一的受难者。

据公众号“书萌”对全国1000余家实体书店进行问卷调查的数据显示：此次春节期间，87.17%的书店停业，没有任何收入来源；79.04%的书店的资金储备坚持不到3个月；34.56%的书店只能维持一个月不到；受影响最大的群体为中小实体书店；房租、人员、货款每一项都是压垮它们的重担。

幸运的是，求助文发出后，1200很快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与帮助，书店从“死亡边缘”挣扎了回来。2月24日，由许知远联合创办的单向街书店也在社交媒体上发出了众筹求助的信息，刘二囍业也在朋友圈转发了，他配文到：“江湖告急，共度时艰。”

刘二囍知道，在这个艰难时刻，唯有互相帮助，才能渡过难关。

1200bookshop的创始人刘二囍  刘二囍 图

以下为澎湃新闻对刘二囍的专访：

澎湃新闻：疫情发生前，书店在春节期间原本有怎样的计划或活动？

刘二囍：我一共有7间实体书店，其中四间店在过年期间还是开业的，因为这些店都处在城市的中心，有些在商场内部。按往年来说，1月份春节的营业额是大于全年平均值的，属于旺季。也没有说做什么活动，就是正常营业。

澎湃新闻：2月15日，你在公众号发布了文章《1200bookshop之求生欲》，当时具体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

刘二囍：现金流出现了问题。其实疫情期间，各行各业都挺艰难。因为你很难在不营业的情况下，拥有超过三个月的现金流。另外实体书店的话，相对于其它实体行业来说更脆弱一点，因为本身的生命力就没有那么旺盛。

有时候，做实体书店跟做线上书店可以说是对立的，是两个不同的阵地，所以马上改去做线上，几乎很难分到一杯羹，因为一点都不擅长。除非你有一个很好的群众基础，消费者愿意跟随。像我们书店的情况，很多消费者更愿意直接在书店里买书，而不会去一个实体书店的线上书店。这就是实体书店脆弱的因素，收入渠道是有限的，过于依赖线下。

澎湃新闻：你们是否计算过受疫情影响，从春节开始到现在造成了多少损失？

刘二囍：我没有仔细去算，但是正常情况下，一个月的营业额差不多在100万左右，现在的情况可能连10万块都不到，一间店一天只能赚到三五百块钱左右。

春节期间按照往年，我们也能够做到100万，少一点80万，如果按照过去10天的水准，可能连5万都不到，基本上只是象征性地开个店， 所以影响还是挺大的。

澎湃新闻： 文章发出去后，收到了怎样的回馈？对缓解1200的现状来说有帮助吗？

刘二囍：发出去之后，微店的收入增长了40多万，这已经超乎我的想象了，而且那篇文章我也没想到会有10万+的阅读量。有了这笔钱，至少不用担心会“死”掉，能熬下去就好了。

刘二囍在广州创立的第一家推行24小时不打烊的实体书店 刘二囍 图 

澎湃新闻：我看之前的一些采访说，你是2013年在环台湾岛旅行的过程中得到了启发，想要打造一个“能吃能睡”的书店。可以跟我们谈谈那次旅行吗？

刘二囍：我在中国台湾读书的时候，有两点让我触动很大。首先是台湾拥有大大小小的各种书店，文化氛围做得很好，而2012年、2013年的时候，国内书店业处在一个比较低谷的状态。

另外一点是生活中有人情味，我在徒步环岛的时候，得到过许多人的帮助。特别是在台湾24小时营业的诚品书店过夜经历，给了我很大的震撼。我记得当时已经深夜两三点，书店门口还有出租车排着队等待接客，这样的场景，在广州可能只出现在深夜大排档和酒吧外吧。

如果有一间24小时的书店，既有人文的东西，又能为许多人提供庇护，充满人情味，这就是我很想做的事。

回来后，我开了一间书店，当时也没要把它当成一个事业，只觉得可以试试，如果它能开满5年合约期，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现在看来，它已经远远超过我的设想，我也“被迫”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澎湃新闻：你做过建筑师，开过酒馆，后来又选择去中国台湾读书。在开书店这件事上，却坚持做了6年，2014年开第一家门店时，真有信心可以把实体书店开下去吗？

刘二囍： 刚开始的时候，运营几年的信心是有的，但做到多少间店的野心是没有的。当时也只是把它当作副业来做，打算靠其他方式去赚钱，只是没想到后来变成了主业。

大家常说，三十岁是一个成熟的年纪，成熟的标志就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在三十岁之前的确做过很多事情，年轻、任性，不安分。三十岁开始做书店之后，确实给我带来了一些改变。但我很庆幸，书店本身就是我喜欢的，并且也觉得应该做。

说应该做，是因为慢慢地，我感觉到一种责任。书店对我来说不仅是“有意思”，而更加是“有意义”，它给广州带来了一个很好的空间，给年轻人提供了一个可聚集的地方，同时也在无形之中给很多人提供庇护。

我印象很深刻的是，求助文章发出来后，有一位读者评论说：“大四那年来广州住不起宾馆，就在1200趴着睡了两个晚上，很心酸，谢谢1200当时给了我依赖。”你可能只是呈现了一个空间，但很多人能从中受益，也正是因为这间书店被这座城市认可，当我们有困难时，很多人站出来帮助了我们。

书店的意义就是在无形之中给很多人提供了庇护。 刘二囍图

澎湃新闻：可以提供庇护的形式有很多，比如咖啡店、胶囊旅馆、民宿等，当时为什么选择书店？

刘二囍：餐厅或者民宿其实是有门槛的商业空间，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出的。书店不一样，它很容易成为一个公共空间，不会有门卫站在门口拦住你，也不会有人问你要不要消费。

对我来说，书店有时候就像是一个加了盖的广场，因为除了买书卖书的活动，你会看到有的人进来上厕所，有的人进来吹空调、喝水、充电、约会、听音乐等，哪怕饭后遛个弯也可以来到书店。在这个空间里，很多人轻轻松松地进来出去，丰富的功能汇聚了很多人。

澎湃新闻：你一直强调书店要有包容性。这也是环台湾岛旅行时带来的启发吗？

刘二囍：1200曾在2015年8月被CNN评选为17个“全球最酷书店”之一，其中一个原因是：免费收留沙发客。其实这个想法就是在徒步环台湾岛时产生的。当时我在徒步过程中，有时候会借宿在别人家里，有时候会住在当地小学、教会等等地方，这些包容性，解决了我许多的困难。 回来之后，我想在书店设置一个房间，放一张床，对一些背包客免费开放。

澎湃新闻：“能吃能睡”、“24小时不打烊”的功能在书店里真正实行起来时，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刘二囍：我们广州是第一家做24小时不打烊的书店，结果很好，超过我想象，但其实我也没有刻意去强调它“能吃能睡”，我一直强调的是：这是一个“不只有人文，更有人情味”的地方。

也遇到过一些问题。比如书店开了之后，会有一些流浪汉聚集过来。当地派出所也不愿管这些事情，而且也没有什么很好的措施可以制止或收容他们。但当这个人群变大，对其他正常客人产生负面影响，甚至对书店员工产生伤害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种困扰。

所以后来我们在深夜12点的时候，会对入店客人进行身份证登记。有些客人可能不太情愿，但至少对我们来说算是个保障。另外就是每天早上，我们会打扫卫生，目的也是希望客人不要一直霸占“资源”，可以过一段时间之后再回来。

刘二囍希望1200书店不只有人文，更有人情味。 刘二囍 图

澎湃新闻：1200吸引的是怎样的一群消费者？

刘二囍：我们的客户年龄大概在16~36岁之间，是这个年龄段的“文艺青年”，然后，学生和刚出来工作的人偏多一些。

澎湃新闻：你曾是一名建筑设计师，书店的哪些设计融入了个人风格？

刘二囍：比如说旧物的运用。我很喜欢收集这种东西，把它运用到我书店软装设计里。旧的东西是有记忆、有温度的，很多旧柜子、旧椅子都很漂亮，为什么要把它丢掉？我把旧物改造一下放在书店里，它们就被重新赋予生命。

澎湃新闻：从经营上来看，1200bookshop从创立至今经历过哪些风波？

刘二囍：与其说风波，可能是经营上经历过的困惑。对我来说，从一家独立书店变成7间连锁书店时，每间店都有自己独特的东西，有不同的经营思路，但打造一间理想中的独立书店，一直是我很在意的地方。

但现实是，我不可能把7间店都变成我理想中的样子，我可能需要用6间店来赚钱，只有赚了钱，才能让其中一间店保持更好的独立性。理想的书店里可以不用过于以市场为导向，放在最前面的可以是诗歌、哲学这类的书，而不是畅销书。

其实做好一间24小时不打烊的书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至少在广州不是，它需要很多条件去支撑。目前我只有第一间店是24小时营业的，里面有床，有电视，可以收留沙发客。它是我精神领域的一些支撑，我会为它付出很多。

打造一个理想中的独立书店是刘二囍的梦想。 刘二囍 图

澎湃新闻：近两年国内新兴的独立书店也很多，尤其一些比较知名的品牌进入到国内市场业后受到了很多关注，甚至成为一种网红现象。您是如何定义1200呢？为什么你只开在广州呢？

刘二囍：“独立书店”这个概念其实是从中国台湾传过来的，那里的独立书店是相对连锁书店来说，特点是数量少，规模很小，非公司化的个体经营，不以市场为导向，参与社会议题等等。来到了大陆后，概念发生了变化，现在我们常说的独立书店，更多似乎是非国营体制的民营书店。

我觉得1200是一间很广州本土的书店。你问我为什么不开到其他城市，如果那样做，就需要更多资本的运作，在商业上可以说是另一种“打法”，这就有悖初衷了。我希望的是，1200能成为广州这座城市的骄傲，就像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旧金山的“城市之光”。我希望当外面的人来到广州的时候，广州人会很骄傲地把它介绍给他们，从虚荣心的角度来说，这是我快乐的源泉。

书店对我来说是一件作品，而不是一件商品，就好比我是个音乐人，当我的音乐被很多人传唱的时候，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而不是说我的销量有多高。被认可才是我们更想追求的东西。

被认可才是更想追求的东西。刘二囍 图

澎湃新闻：根据“书萌”的问卷调查数据，在这次疫情中，87%的书店已经停业，79%的书店表示坚持不到三个月，实体书店损失惨重。你身边有书店业的朋友因为这次疫情撑不下去的吗？

刘二囍：我们行业群里好像有两三家书店倒闭了，都是一些独立书店，有的可能只撑了半个月就倒了。

澎湃新闻：实体书店有哪些可以自救的措施？

刘二囍：前几天发了这个推文算是自救的一种方法，但这种事情也只能做一次，两次、三次肯定是没有效果了。当每个人都是“难民”的时候，你很难再去呼吁。现在很多实体书店可能尝试去线上卖书，但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方式。我觉得目前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不完善的东西做好，把自己的基本功练好。相信等社会秩序恢复后，接下来会好的。

澎湃新闻：如果中小型实体书店能够熬过疫情的话，你对接下来的发展前景有信心吗？

刘二囍：我觉得实体书店业的发展从2014年开始到现在，还处于上升的趋势，虽然可能还有个三五年才是一个拐点。但对于现在来说，只要熬过疫情，接下来前景还是会很好的，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去书店买书。

澎湃新闻：你对书店接下来的发展有什么新的计划和想法？

刘二囍：今年下半年本来有个项目，打算把书店和青年旅社结合起来，已经开始推进了，因为疫情的关系，目前暂停了。我还会尝试在书店里面开电影院、在店里面做各种主题活动。但不管怎样，我所有的理念都会体现在第一间店里，把它一点点做成理想中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