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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晓群︱正史中的鬼

俞晓群
2020-03-06 10:21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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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字,商代甲骨文中已经有了。它原本是人死之后的称谓,又称“归人”,如《礼记·祭义》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它的意思很单纯,只是讲到鬼的来源。进一步说到鬼的状态,问题就复杂了,人们的观念会变得非常不同,有鬼论与无鬼论的分野,也会在这里显现出来。比如《左传·昭公七年》中子产说:“鬼有所归,则不为厉。”此语的前段,讲的是归人,鬼只是活人的一个牌位;后段则透露出“有鬼”的讯息,这个鬼不但是活人死后的牌位,还是一种玄妙的存在。说它玄妙,其核心观念是“不可知”,因此为人们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再回到子产的观点,他说,如果鬼找不到归宿,它就会化为厉鬼。这个厉鬼无论可见与否,物质上或精神上,都有了人间的烟火气。从而有了鬼的影子,在古代典籍之中徘徊。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我们讨论鬼在正史即廿五史之中的表现;而此类事情,以诸史《五行志》及《灵征志》《灾异志》中的内容最为丰富。

本文试图回答正史之中,三个与鬼相关的问题,即正史中鬼的存在形式;正史中无形的鬼;正史中有形的鬼。

一、正史中鬼的存在形式

在回答上述三个问题之前,我们已经确认:首先在正史之中,鬼是存在的。比如《史记·孝武本纪》中,就有一个鬼附体的故事:一女子死后附体在她姐姐身上,时常显灵。武帝相信此事,在宫中立祠供奉,但“闻其言,不见其人云”。其次在诸史之中,史官记载鬼的表达形式有所不同,一般是以鬼、神和鬼神三种形式出现。本文分述如下:

首先是鬼,正史之中确实不乏鬼的记载,但总体而言,鬼是没有地位的。如在《汉书·五行志》中,班固按照《洪范五行传》的观点和方法,为世间万事万物分类,大约划分出七十四类,其中有灾异如妖、孽、祸、痾、眚、祥等例目,还有关于人的变异如人痾、下体生上之痾、下人伐上之痾等例目,却始终没有鬼这一项出现。但是没有地位,并非不提到鬼,只是鬼被融入各种分类之中:大旱之时,会有旱魃出现在人世间;月黑风高的夜晚,会有㹫母鬼现身在街巷之中;讹言流行时,会有叫枨枨的恶鬼掏取小儿的心肝等。这种鬼的形象偏重于负面,但并非没有力量,比如恶鬼枨枨,正史本纪及《五行志》中有三次记载,第一次见《南史》梁武帝年间,第二次见《新唐书》唐太宗年间,第三次见《新唐书》唐玄宗年间。谣言流行时,百姓人心惶惶,纷纷将自己家的小儿藏匿起来。为此,当朝皇帝也要下令,让大臣们去民间辟谣。

其次是神,它与鬼的概念是存在差异的。“神”字始见于西周金文,其定义如《礼记·祭法》说:“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这里神的概念,显然要比鬼宽泛很多。虽然正史《五行志》中也没有神一项,但由于神的意义偏重于正面的形象,并且具有更大的包容性,许多神秘现象都可以归于神的名下。《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媪与龙交配,生下刘邦:“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司马迁称蛟龙为神,它与鬼的差异立见。《魏书·灵征志》记载,北魏前废帝时,有龙出入城中,留下龙迹。群臣前来祝贺,前废帝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但当君臣上下,克己为治,未足恃此为庆。”此中也称龙为神,又归于五行中的孽,虽然不够正面,但很温和,不像对待鬼时那样负面、恐惧或排斥。

最后是鬼神,即将鬼与神二字组合在一起,又会产生“鬼神”一词。它既与前两者密切相关,又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概念,王充《论衡·论死》说:“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此处的鬼神概念已经得到提升,由一些具象的事物,衍化成一种抽象的存在。由此想到《周易·系辞》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在这里,由具象的鬼与神,向抽象的鬼神的提升过程,恰恰表现出器与道的变化。此时鬼神成为一个雅词,在经史典籍中堂皇入室。比如司马迁就没少记载鬼神的事情,《史记·五帝本纪》说:“依鬼神以制义”,还说:“明鬼神而敬事之”;《史记·孝武帝本纪》也说:“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文中关于鬼与神的故事不少。推演下去,就有了抽象的鬼神观念,所谓:“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又如《史记·贾谊传》说,文帝很久没见到贾谊,见面后就向他询问鬼神的事情(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后来这件事被李商隐诗《贾生》讽刺说:“可怜夜半倾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带着这样的观念,反观正史之中的鬼、神与鬼神,我们确实会从道与器的划分中,梳理出一个比较清晰的结论:在经史典籍中,形而上的鬼或曰鬼神,始终居于庙堂之中,须臾不曾离开;形而下的鬼,却一直游荡于江湖与社稷之中,时隐时现,没有稳固的社会地位。至于古人对于它们的态度,各个有别;但总体而言,如《周易·彖传》说:“鬼神害盈而福谦。”《论语·述而》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雍也》说:“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如此名言多矣,不一而足。

二、正史中无形的鬼

唐韩愈《原鬼》说:“无声与形者,物有之矣,鬼神是也。”此为一家之见。其实正史中记载鬼,并不符合他的定义,无声与有声的鬼,无形与有形的鬼,都有存在。

先说有声无形之鬼,一般表现为哭泣声。试举三例:一是南北朝时,北周大象二年,尉迟迥战败,他的党徒等数万人被埋葬在游豫园,此后人们经常在夜晚中,听到那里有鬼的哭声。第二年北周许多王公被杀,周室灭亡。(《隋书·五行志》)二是隋代仁寿年间,仁寿宫和长城脚下,多次听到鬼哭声。结果仁寿二年,独孤皇后死在永安宫;仁寿四年,隋文帝杨坚不听劝告,坚持去仁寿宫居住,不久也死在仁寿宫大宝殿中。(《隋书·五行志》《隋书·后妃传》《隋书·高祖本纪》)三是隋代大业八年,杨玄感作乱,樊子盖平叛此事,在长夏门外坑杀数万人,后来此处经常听闻鬼哭及呻吟之声。再者,由于樊子盖生前杀人太多,据言他去世时,被断头鬼前后押解,厉声呵斥而去。(《隋书·五行志》《隋书·樊子盖传》)

说明一下,正史记载有声无形的故事,并非都是鬼。比如隋高祖时,有一家人的后宅中,每天晚上发出呼叫声,主人却未见到有人。后来在距离后宅一里的地方,人们挖出一个五尺多长的大人参,已经长成人的形状,此后呼叫声便没有了。史官认为,这不是鬼,而是妖,即草妖。(《隋书·五行志》)

再说鬼附体,也就是说,鬼附着在活人的身上;或者说,有一种东西在人鬼之间游离。此时,你虽然没有看见鬼的真身,却可以透过活人的行为,判断出鬼的存在。例如正史之中,有记鬼躁、鬼幽与游魂假息等概念与现象。

鬼躁与鬼幽的故事,见于三国时期,有一次管辂受邀去何晏家,邓飏也在,言语之间,管辂对他们非常不客气。回来之后,管辂的舅舅批评他不礼貌,管辂说:“我与死人说话,还讲什么礼貌呢?”舅舅大骂管辂狂悖无知。可是不久之后,某日狂风大起,何晏与邓飏均被诛杀。舅舅闻讯大惊,问管辂怎么会预知到此事呢?管辂说:“与祸人共会,然后知神明交错;与吉人相近,又知圣贤求精之妙。夫邓之行步,则筋不束骨,脉不制肉,起立倾倚,若无手足,谓之鬼躁。何之视候,则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故鬼躁者为风所收,鬼幽者为火所烧,自然之符,不可以蔽也。”(《三国志·方术传》《管辂别传》《宋书·五行志》)

还有游魂假息的故事,见于东汉时期,谢夷吾年轻时曾任郡吏,有一次太守让他去处罚一个有罪的县官,他见到那位县官后大哭起来,没有执行处罚就回来了。他对太守说:“我已经推算出,这个县官将不久于人世,最少二十天,最多六十天。他现在是‘游魂假息’,不能实施刑罚,所以我不能收审他。”一个月之后,那个县官果然暴死。另外,谢夷吾也知道自己的死期,并且他还推算出“汉末当乱,必有发掘露骸之祸。”所以要求儿子将他深葬,不要起坟。(《后汉书·谢夷吾传》)

三、正史中有形的鬼

纵观廿五史,以《五行志》及《灵征志》《灾异志》为核心,其中谈到可见的鬼,或曰有名目的鬼,一共有几种呢?整理一下,大约有八种,它们分别是黄褶袴鬼、旱疫鬼、死魃、旱魃、女魃、枨枨、㹫母鬼、黑汉,分述如下。

(一)、黄褶袴鬼:此鬼见于北魏太和十六年,当时魏高祖拓跋宏尊崇佛教,非常敬重道登和尚,经常与其对坐论道,终夜不倦。本年十一月乙亥日,高祖又与道登夜谈,直到清晨时分,高祖见到一个身着黄色衣裳的鬼,推门欲入。高祖以为是人,高声呵斥他,黄衣鬼便退去了。高祖问周围的侍卫,他们都没见到此物,只有道登和尚看到了。四年之后,道登在报德寺逝去。高祖非常悲伤,施舍给寺庙一千匹帛,在京城行道七日,还下诏说:“朕师登法师奄至徂背,痛怛摧恸,不能已已。比药治慎丧,未容即赴,便准师义,哭诸门外。”(《魏书·灵征志上》《魏书·释老志》《洛阳伽蓝记》《续高僧传》)

按:黄褶袴是一种服饰,如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说:“袴,盖古之裳也:周武王以布为之,名曰褶。敬王以缯为之,名曰袴,但不缝口而已,庶人衣服也。”

(二)、旱疫鬼:南北朝时,梁太清元年,丹阳莫氏的妻子有孕,生下一个男孩,眼睛长在头顶上,生下来就像两岁的孩子一样。而且他刚落地就对母亲说:“儿子是旱疫鬼,不能在此久留。”母亲说:“既然如此,你要想办法帮助我们,躲过瘟疫啊!”旱疫鬼说:“上天派我来此,哪里有时间啊?母亲赶快制作绛色的帽子,戴在头上,就可以躲过灾异,平安无事。”母亲来不及制作帽子,就用绛色的布带子系在头上。自此两年之间,大旱引发疫情,扬州、徐州、兖州、豫州尤其严重。莫氏的邻里听从旱疫鬼的告诫,都在头上带着绛色的带子,得以躲过瘟疫。其他地方的人听闻此事,也跟着效仿,却没有效果。(《异苑》《隋书·五行志》《当涂县志》)

(三)、魃:旱鬼。正史中有旱魃、女魃、死魃之称。那么魃为何物呢?历代说法不一。汉代《神异经》说,南方有人身长二三尺,行走如风,上身裸露,眼睛长在头顶上,所到之处必然大旱。此物俗称旱魃,又名格子。如果在街市上见到旱魃,把它扔到茅厕中淹死,旱灾立解。《山海经》说,魃是天上的神女,因黄帝与蚩尤战斗,召她来止雨;战争结束后,魃无法再回到天上,她所到之处,会发生旱情。(见《山海经》插图女魃)清代袁枚《子不语》说,有三种魃,一种似兽,单足;一种是僵尸,焚烧可以求雨;还有一种就是格子。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也有关于魃的论述。

清代汪绂《山海经存》中女魃图

正史《五行志》有两处记载魃:一、是南北朝时,齐后主武平五年,邺城东部一棵桐树,长成了人的形状。这一年五月,晋阳发现一个死魃,身长二尺,脸面的顶部长有二目。齐后主听闻此事,还让人用木头,将死魃的形象刻画出来。(《隋书·五行志》《北齐书·后主本纪》);二、是唐朝永隆元年,长安抓获一个女魃,身长一尺二寸,形状十分怪异。这一年秋天开始不下雨,直到第二年正月才降下雨来。史官引用《诗经》中诗句称:“旱魃为虐,如炎如焚。”(《新唐书·五行志》)

(四)、枨枨:读chéng chéng,是一种取人内脏的恶鬼。南北朝时,梁天监十三年夏六月,都下谣言说,有枨枨出现,专门攫取人的肝肺,并且吸人血,用来喂天狗。百姓非常恐惧,二旬之后才平息。到了大同五年,都下又传出谣言说,天子攫取人肝,用来喂养天狗。人们纷纷互相提醒,天晚后紧闭房门,手持棍棒,以防不测。如此闹腾了几个月才渐渐平息下来。(《南史·梁武帝本纪》,见《山海经》插图天狗)

天狗图

到唐太宗贞观十七年七月,枨枨的谣言再次出现。据传是官家派遣枨枨,身上披着狗皮,长着铁爪,经常在暗地里掏取人的心肝,然后离去,用来祭祀天狗。当时天下人都感到恐怖万分,每夜惊扰,百姓都手持弓箭或竹签,严阵以待。唐太宗听闻此事,至为厌恶,下令诸坊门通夜开放,还专门降旨安慰民众,历经月余,此事才渐渐平息。(《新唐书·五行志》《旧唐书·太宗本纪》)

又到唐玄宗天宝三载二月辛亥日,天空中有一颗星星,像月亮一样巨大明亮,坠落在东南方,并且落地有声。于是京师中谣言蜂起,据言又是官家派遣枨枨来捕捉百姓,攫取心肝,祭祀天狗。为此民众非常恐惧,京都一带尤其严重。玄宗只好派遣使臣,深入民间,加以安抚。(《新唐书·五行志》《旧唐书·玄宗本纪》)

(五)、㹫母鬼:此种鬼出现在唐咸通十四年秋天,成都一带传言,有㹫母鬼夜晚进入百姓家,民众都感到恐惧,夜晚聚坐在一起。还有传闻说,有人见到了鬼的模样,眼睛像灯的火焰一样。这一年六月,唐懿宗病重,七月驾崩,时年四十一岁。(《新唐书·五行志》《旧唐书·懿宗本纪》)

(六)、黑汉:宋宣和年间,洛阳府一带,忽然出现一种怪物,貌似人,经常像狗一样蹲在那里。面色漆黑,看不清眉目。最初,此物夜间出来抢掠小孩吃掉,白天也会进入人家,引起百姓惊恐,人们称之为“黑汉”。有力气的人,会手执枪棒自卫,如此折腾了两年才平息下来。(《宋史·五行志》)

按:黑汉也可能不是鬼,而是妖,即夜妖,或称脂夜之妖,诸史《五行志》中的一类灾异。宋元著作《大宋宣和遗事》中有记载:“(宣和二年)五月,金史来,复如前议。六月,黄河决。恩州有黑眚出。洛阳京畿忽有物如人,或如犬,其色黑,不能辨眉目,夜出,掠小儿食之,至二秋乃息。”此中称“黑眚”即夜妖。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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