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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销嫌疑人出狱办游学营“治疗”抑郁症,10天学费10余万

潘俊文、蓝婧/红星新闻
2020-05-01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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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杉的母亲李女士一直不想相信女儿有精神类疾病。过去6年多,她带着女儿多次到医院,有的确诊为精神分裂症,有的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她认为诊断“太重了”。

直到2018年一次偶然机会认识“大爱无疆”的负责人居裕然,她随即带女儿到内蒙古参加了游学营。“居裕然几句话就把分裂症治好了。” 李女士说,女儿现在已经完全断药,开始独立生活。但在李小杉看来,情况刚好相反,她从游学营出来情况更糟糕了,她偷偷到医院买药控制病情,甚至搬到另一个城市,想和父母脱离关系。

参加过“大爱无疆”游学营的家长,大多和李女士一样。他们慕名而去,希望通过居裕然的特殊方法治愈孩子的“病”。

在“大爱无疆”官网上游学营已经举行了20多期,到过盐城、西安、海拉尔、连云港等地,每期学员人数不等,但基本是青少年。官网介绍“大爱无疆”帮助“153个被专家确诊为抑郁症、强迫症、自闭症、狂躁症、精神病等被迫服用精神类药物、住过特殊医院的孩子断掉药物,找回自我,绽放生命。”

本文图片 红星新闻

近日,有学员在网上爆料,“大爱无疆”游学营以教育为名对孩子家长进行洗脑控制,期间对学员进行殴打,强制停药让抑郁症孩子雪上加霜。甚至有孩子抑郁症发作,工作人员却劝他去死,还被当作成功治疗案例宣传。

游学营被称为“魔穴”,居裕然也被成为“魔鬼”。面对质疑,4月30日,居裕然在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回应,“大爱无疆”不是医疗机构,他也不是医生,他们是一个大家庭,给了孩子们成长的方向,给了父母正确教育儿女的方法。

“严格来讲我们不是治疗抑郁症,因为在我的人生词典里,除了脑子受外伤引起的精神疾病之外,其他的都不是病。孩子们没有抑郁症,没有精神病。那都是专家定的。”居裕然说。

“治疗”抑郁症:扒皮和喝汤

李小杉1998年出生,高中时被确诊为抑郁症。她高一下学期休学,高二每周都要请假回家,除了吃心理医生开的药,还经常去医院。

“如果是抑郁症心里还好一点,要是分裂症,那就治不好了。”得知女儿的病情,李女士很崩溃,随后那一年她带着女儿去了5次医院,有的确诊为精神分裂症,有的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她不相信,认为诊断“太重了”。

除了看医生,李女士还找过很多人开导女儿。有一次找了一位“神婆”,对方称跟她念念经病就能好。“我妈妈非常坚定要找人跟我说话,她认为倾诉一下就好了,这样就能赶紧上学。” 李小杉说母亲总对别人说,她只是学习压力太大,调整一下就好,但是她心里知道学习上老师没有给过压力。

直到高中毕业,李小杉的病情都没有好转,因为抑郁症,她甚至出现了身体上的问题:经常呼吸急促,头晕,吃东西会恶心,严重的时候上下楼梯都不停喘息。

情绪时好时坏,学业难以维持,李小杉最终没去上大学,但是母亲看着周围同学都进大学了,心里很着急,她也想尽快将女儿治好,读大学。李小杉说,高中毕业后,母亲就奔波于各地,听教育学讲座,寻找“治疗”女儿不上学的方法。

2018年,李女士在杭州偶然认识了 “大爱无疆”负责人居裕然,“感觉他们说的很神”,随后她就带着李小杉去了“大爱无疆”游学营。李女士坦言,去游学营是因为急于改变女儿不上学的心态。李小杉则认为,母亲是被“洗脑”了。

在“大爱无疆”官网,游学营是他们的品牌活动,到目前已经举行20多期,到过盐城、西安、海拉尔、连云港等地,每期学员人数不等,但基本上都是青少年。

他们穿着统一印有“大爱无疆”的衣服,坐大巴,住宾馆,开篝火晚会。“如果没有打人,真的很像那种青少年野外拓展团队。”一位参加游学营的学员说。

官网截图

在学员们看来,“大爱无疆”一套自己精神逻辑,其中“扒皮”和“喝汤”是两大特色。居裕然在一篇文章中介绍,“扒皮”指的是毫不留情面指出问题,而“喝汤”指的是用戒尺对人的一种惩戒过程。 “幽默风趣的居老师独创‘喝汤’之词,打在身上‘噼里啪啦响’,‘汤’即被惩戒者灵魂深处流下的眼泪,戏称‘竹片噼啪汤’。”文章中说。

“大爱无疆”官网介绍,“大爱无疆”专注解决人生无目标、学习无动力、休学、辍学、厌学、逃学、拖拉、网瘾、抑郁、青春期逆反、亲子关系、夫妻关系。截至2019年12月23日,帮助153个被专家确诊为抑郁症、强迫症、自闭症、狂躁症、精神病等等被迫服用精神类药物、住过特殊医院的孩子断掉药物,找回自我,绽放生命。

逃走、抓回、挨打

2018年7月,李小杉在父母的要求下和他们一起去了内蒙古海拉尔市的“伊煤电宾馆”,开启了游学营。李小杉说,不到10天的游学营学费是10多万。居裕然也证实,12万元是进游学营的基本费用。

在那里,李小杉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孩子们。他们有的患有重度抑郁症,有的患有自闭症,有的不出门很怕生人,有的曾自杀过很多次。他们多数是被父母哄骗“去旅游”才到了游学营。

李小杉觉得,营内没有家庭是正常的。她刚进入没几天就策划逃跑。她瞒着所有人买了回家的机票,第二天早晨,她假装去前台买吃的,打车去了机场。但是很快,她又被“抓”了回来。

据李小杉说,她随后遭到了报复性的惩戒,被几个人按住胳膊,被羞辱“不是人,报假警”。随后,居裕然和她父亲一人拿着戒尺打了她十五下。她感觉头很疼、呼吸急促,后来发现屁股被打破皮,全发紫了。

李小杉母亲李女士也向红星新闻记者证实,那次女儿犯了错,父亲打她打得比较轻,居裕然认为打得不到位,又重重地打了她15下。“打了之后女儿好了一点,她父亲能挽着她的胳膊,父女关系缓和了很多。”李女士说。

对此,李小杉说她同意父亲挽着自己,是给他们做样子看,免得再挨打。“因为如果我反抗,他们又说要找居爸了。”

和李小彬一样,1996年出生的刘可欣也选择了逃离。她告诉居裕然要离开,对方同意了,但是前提是要把全身衣服脱掉,留下手机、身份证和行李,因为这些都是父母的馈赠。

那是2019年的夏天,刘可欣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跟居裕然签了一份保证出去以后生死与游学营无关的保证书,与她父亲签了一份断绝关系的保证书,最后转身离开。

刘可欣记得,那一夜,她靠着从快捷酒店偷拿的水,从赤峰市的郊区宾馆走到了市区。“走累了就坐在路边休息一会,在长椅、地下室躺一会。”在路上,她希望能找到招工的店主,但是没人愿意雇她,大家都觉得蓬头垢面的她可能是一个疯子。

最后,她通过当地警方联系到民政局,被送回到了姥姥家。

“死我一个,后面会少很多受害者”

2019年11月,樊敏顶着风险录下了居裕然在宣讲会和游学营中的种种言行。

有人在居裕然的线下宣讲会上,提出对家长“洗脑”的质疑。他回复称:“洗脑”是一个中性的词,“洗是改变,脑是观念,改变观念是好事坏事,是一个中性的词。”

在游学营中他说,“孩子们不理解,报警可以。你们再报一下警我们全体解散,看我弄不弄死你。”

有一个家庭因女儿不肯加入游学营,导致在会场迟到。父母先自愿挨打,哭泣的女儿护住了母亲,也被打。“我71年的,这位父亲72年的,我是他哥哥,来趴在这,屁股撅着,你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惩戒三十下起步。”随后录音中出现了板子打在身上的声音。“我没有省一点点力气,这叫规矩。打的是屁股不丢脸,如此你活出来才有尊严。”

在樊敏和朋友的聊天记录中,红星新闻记者看到他多次希望以自杀使此事曝光。“你帮我弄到氢化物,起码让我有个全尸,从自己身体情况看,我没法活。死我一个,后面会少很多无辜的受害者。”

聊天记录。

在官网上,居裕然会将教育孩子的成功案例放上去供大家阅读。2019年11月,一位被父母带到杭州游学营,强制断药,中途学员抑郁症发作,想要跳车自杀,大爱无疆工作人员却“劝她去死”。 几天后,她的照片出现在宣传案例上,赞扬工作人员见招拆招,化解困难。

官网上还有一篇2018年8月3日的成功案例,福建一位学员由于心中不满,以乱发脾气和不起床进行对抗。“居爸到场,学员说让她跟着大家去不如让她跳楼,居爸马上帮她打开窗户,学员跳下床奔向窗户,工作人员告诉她,这个楼层太低,跳下去只能摔残不能致死,我们带你去十八楼跳,拉着学员走,学员不去,收拾了行李自己走出了房间。”文章说,该学员下楼后,虽有情绪,但是愿意跟着大家出发。

李小杉说,很多学员在反抗无效后会学会“融入”和“演戏”。她们要表现得全程都在状态,吃饭的时候,听到家长和居裕然讲一些讽刺学员的话,要笑,居裕然要求孩子在吃饭敬酒时,要主动表现出很佩服他,要不然会被划归为需要调教的对象。

“我们必须装乖,主动跟工作人员说话,进他们的房间,让他们觉得我开始变得正常”。一位学员告诉红星新闻记者。

负责人此前涉嫌传销案入狱

在“大爱无疆”官网上,居裕然的简介是北京大学、浙江大学等多所高等院校客座教授;中国帮教救助基地中国未成年人矫正实验基地副主任;全国20多所中学名誉校长,心灵重塑权威、家庭教育实效第一人。2015年7月30日,于创立了“剧毒家教”公益家教机构。

其实,居裕然的真名为居志国。红星新闻记者以“居志国”名字搜索,其名下有一家公司名为“杭州裕然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其对公司100%持股,其网址正是“大爱无疆”官网。

天眼查上显示,杭州裕然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曾在2019年10月23日,因为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的而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的企业。

很多游学营学员怀疑居裕然是此前涉嫌传销的居志国。在中国法院网上可查询到“辽宁省十大传销案”,其中显示,2006年11月,犯罪嫌疑人卢珈伙同居志国等人成立大连商领科技发展有限公司,该公司在抚顺清原地区已发展下线150余人,非法经营额达80余万元。2007年7月22日、8月7日专案组两赴大连,将主要犯罪嫌疑人居志国、卢珈抓获归案。居志国也向红星新闻记者坦言,该案中的居志国就是他。

4月29日和30日,红星新闻记者分别以患者家属身份和记者身份联系了居志国。对于官网上“大爱无疆”帮助153为确诊的抑郁症、自闭症、精神病等患者断掉药物,居裕然表示,没有丝毫虚假,他们公司有太多国际级的心理咨询师。

居志国解释,“大爱无疆”不是医疗机构,他也不是医生,他们是一个大家庭,给了孩子们成长的方向,给了父母正确教育儿女的方法。

“严格来讲我们不是治疗抑郁症,因为在我的人生词典里,除了脑子受外伤引起的精神疾病之外,其他的都不是病。孩子们没有抑郁症,没有精神病。那都是专家定的。” 居志国说。

对于殴打学员,居志国解释,孩子没规矩,辱骂了父母,父母用戒尺惩戒,他们并没有参与。他说由于有的学员不懂事,不理解,经常被打之后报警,这些年警方出面解决过很多次。

对于如何教学,居裕然表示,他会和每个家庭一对一地谈心,过程中父母一定在场,根据每个孩子对症下药,必须到了现场才知道。”据其介绍,目前营内有20多家,还有50多个家庭在排队等着游学营,他一共对1000多个家庭服务过。

专家:青少年精神类疾病治疗非常复杂

北京安定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沙莎表介绍,从医学角度出发,对于抑郁症、自闭症、精神病等精神类疾病的治疗,需要先由权威的专业的机构对病人病史、病程、症状进行采集分析之后,进行排除标准的界定后才能给予最终诊断。在诊断的基础之上,每个疾病都有不同的药物治疗方案和综合建议。

沙莎说,很多人不愿意接受药物治疗,因为担心药物副作用或停药困难。“治疗需要经过专业精神科医生诊断和评估,然后给予个性化的治疗建议,而非单一用药的治疗手段,还包括物理治疗、心理治疗、运动康复、功能训练等。”

沙莎认为,青少年的精神类疾病治疗和成人的治疗有很大不同,首先青春期特殊的发育状态导致症状表现多样且混乱。另外,青少年混杂很多性格、教养、家庭环境等问题,导致青少年的治疗非常复杂。

沙莎表示,大家要理性看待“大爱无疆”游学营中这样的组织,这背后反映了多深的亲子关系问题。“当我们的孩子出了问题,需要调整的不仅是孩子,我们家长自身需要更多自省。” 沙莎说,想要解决孩子和家长之间沟通问题的家庭,需要用温和的,不会造成二次创伤的方法。

据沙莎介绍,在英国心理治疗体系中,建议在孩子或青少年的心理治疗中,需要有两个治疗师介入,一个治疗师去治疗孩子的问题,另一个治疗父母的问题。“中国传统的育儿理念总是关注孩子,忽略父母的问题。” 她认为精神科医生要做监护人和孩子之间的一个桥梁,要和家长达成沟通,让家长明白自己在孩子治疗过程中的角色。

对于居裕然直接给孩子停药的事情,沙莎表示,对于大多数精神科药物,急停会有不良反应,根据药物的不同种类会有不同的反应。

沙莎说,人们在遇到精神类疾病的时候,需要找到具有精神科行医执照的医生,而且行医执照必须在具有相应资质的医疗单位才能使用,否则司法机关就可能会判定为非法行医。

(原题为《“大爱无疆”还是“洗脑魔窟”? 传销嫌疑人出狱办“游学营”,称让153位精神类疾病孩子成功断药》)

    责任编辑:李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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