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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对话|我写了25首诗,记下“至暗时刻”与春暖花开

金钱熠/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
2020-05-22 19:5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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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武汉对话”是澎湃新闻与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联合发起的特别实习项目,由一群身处武汉的学子采访各个领域的武汉居民,描写疫情下的武汉众生百态。在这场名为“新冠肺炎”的风暴中,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每一个武汉人的悲欢苦乐,都将成为这段历史无法抹去的底色。

“梅花落完之后/白玉兰又开了/火车穿过我们的头顶/江水绵绵不绝/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武汉解封的第二天,诗人张执浩来到阔别已久的江滩散步,写下《汉阳门的春天》。

武汉解封后,张执浩来到阔别已久的江滩散步。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时隔大半个月,张执浩在五一重游汉阳门,晚风带来初夏的气息,游人们也将春装换成清凉的短袖。离家不远的大成路菜市场尚未开门,但旁边的小巷子里已有三五个摊位卖起了小龙虾,不时有附近的居民驻足仔细挑选。

江汉平原盛产小龙虾。按照往年,五六月份正是小龙虾初上市的季节:“我们武汉人一到吃虾的季节,到外面店子里吃,或者自己买回家做着吃,都是家常便饭。”龙虾店里的麻辣虾球和油焖大虾是他的最爱,而若是买活虾回家,自己烧着吃,则能吃个痛快。

虽然眼馋小龙虾的鲜美,但张执浩最后还是忍馋空手回了家。他担心店家处理活虾的时间过长,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至暗的日子虽已过去,他仍有些心有余悸。但终究是阳光普照、美味诱人,诗意与烟火的人间又回来了。

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张执浩曾在武汉音乐学院当过十年的教师,之后调入武汉市文联,成为一名专职作家。封城的76天里,他用25首诗歌展示了自己最真实的心路历程。他写下没有结尾的梦魇,也记录春天到来的痕迹。从最开始的恐慌与绝望,到后来的镇定与从容,他用诗歌进行自我救赎,也给读者带去慰藉。

“起初,我觉得‘这不是诗’,如今看来,这就是诗,因为它们见证过我的生活。”

以下是张执浩的口述:

一场不断扩大的梦魇

农历腊月二十七,我跟我们单位的领导一起到东湖风景区管委会,准备筹划五月份的东湖国际诗歌节。当时基本方案都已经策划好了,经费和邀请嘉宾名单都已经基本敲定。第二天,我正要按照计划给名单里的诗人们打去邀请电话,晚上就收到了朋友的短信。朋友告诉我,武汉海关那边传来消息,说武汉有可能封城。

我根本不相信,跟他说武汉封不了吧。武汉是一座一千多万人的大城市,四通八达,况且上百万大学生都回家了,寒假之后还要开学,这怎么封城?结果那天凌晨,封城的消息就被官方证实了。

那天去东湖风景区管委会开会的时候,我顺手拿了三个口罩,在车上分给了另外两个与会的同事,但大部分人都没有戴口罩。当时大家根本没那个意识,没有当回事,还觉得新冠肺炎离自己很遥远。突然一下封城,我们就知道问题非常严重了。

但即使是说封城,也没想到会封这么久。当初我们都以为是跟2003年的SARS一样,过一段时间病毒就能被消灭了,完全没想到这是一场不断扩大的梦魇。

我女儿在香港读博士,封城前一天,她从香港到深圳,然后直接飞到四川德阳,住在男朋友家里。封城来得很迅速,本来她打算回家和我们一起过年,今年只能滞留在外地。

封城第二天,我准备去抢菜。女儿知道我出门了,吓得在电话里把我给狠狠骂了一通。但没菜是不行的,做好防护措施后,我还是去了趟菜场。那天去菜场,我就感觉到是完全不一样的气氛,大家一下子都戴上了口罩,看到什么就抢什么,拿了就走,也不说话。

年三十晚上,张执浩炖牛腩煲锤炼厨艺,今年的年夜饭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吃。

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只有我和妻子两个人吃,我给自己倒了一点酒,但是也没能喝得下去。电视里在播春晚,一片欢声笑语,但我根本没有心情看节目,心里很忐忑。那天晚上,我的手机响个不停,全国各地的朋友们都在关心我们。我有很多诗友,很多都是著名诗人,直接跟我说:“你要好好的,给我活着。”疫情期间,大家的语言都变得很朴实。

我是一个热爱厨房的人,武汉文人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老张做饭很不错。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邀请跟我亲近的兄弟朋友们,来家里吃一顿家宴。原来我想,封城这段时间正好在家好好练练厨艺,但后来发现自己逐渐没有了做饭的热情。那段时间,我食不甘味,几乎丧失了味觉,连吃饭都变得很被动。吃饭只是为了让自己不饿着,保持体力,维持自己的生存。

封城之后,小区慢慢地也封了。家里的米面还有,但是蔬菜变得越来越匮乏而单调。二月份有一段时间,我们基本都是吃白菜、萝卜和土豆,质量还很差。一些萝卜是虚心的,白菜叶子蔫了,但是舍不得扔。做白菜吃的时候,叶子是叶子,菜帮子是菜帮子,分开来做,似乎从来没过过这样勤俭的日子。

小区封了之后,我出门倒垃圾,整个院子里空无一人,甚至有鬼影幢幢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噩梦一样。人和人见面,在黑暗中,两个人都互相逃离。这么大的院子,到处都是流浪的猫狗,没有吃的。走在空旷的马路上,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就像在坟场里走。

武汉不像别的城市,它一直都是车水马龙的,尤其是在我住的闹市区,突然有一天变得安安静静,连鸟鸣声都显得有气无力。街上如果有车的声音,那就是救护车的声音,或者是灵车开进院子来拖人的声音。

很多人不知道那段时间武汉人内心经历了什么样的煎熬。当时就是被那样一种可怕的氛围包围着,空气就像一堵墙一样,走路的时候感觉空气都是紧绷的,我没有丝毫夸张。就像平时看过的灾难大片,换你成了其中的一个演员,甚至是一个主角。就像我在《封城记》里面写的:“这是第七日,要有光/我把光源都打开了/我站在黑暗的中心。”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有点后怕。

“死亡仿佛变成了一件很羞耻的事情”

封城的这两个多月,我的眼泪不知流了多少,每天眼睛得使劲了才能睁开。心碎的故事每天都在身边发生,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少跟人说话,甚至跟家里人都不怎么说话。长期不说话之后,嘴巴里开始发苦。

我们以前觉得死亡或者病毒感染还是一个传说,听说汉口或汉阳哪个地方人死了,还觉得很遥远,后来发现死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有一天晚上,深更半夜的,我们院子里突然开进一辆车,车上下来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走进了对面的那栋楼,不久从楼道里面抬出一个人来。所有人都不敢下楼去看,听不到哭泣声,就那么静悄悄地把死者拉走了。他的妻子也八十多岁了,儿女都不在身边,之后又去隔离了好久。这件事情我写进了诗里,我觉得“死亡仿佛变成了一件很羞耻的事情”。我们一开始都是唏嘘感叹,后来都有点麻木了,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我们在武汉有一个大家族,每年过年都要团年,今年因为侄子要提前回美国,所以我们团年就提前到了元月初。但元宵节前后,跟我们一起团年的两个长辈,我连襟的父母,三天之内两个都走了。他们确诊之后一直找不到医院,后来我们想办法弄到了医院去,但他们到了医院的第二天晚上就去世了。两个人在一个病房里面,一个走了,另一个跟着走了。两个老人去世后,他们的儿子前两天开车去火葬场办父母的后事,他最近抑郁得很,开车的时候老是有幻觉,感觉车轮像是碾到了什么动物。

正处于疫情中心的武汉,马路上空无一人。

在疫情暴发之初,我想好多武汉人都跟我一样在干一个事情,都在回忆到十四天甚至一个月以来见了哪些人。正好是年前嘛,大家都频繁地聚会。我写过一篇《半月谈》,里面仔细梳理了半个月以来哪些人和我见过面,见过面的哪些人中招了,后来发现有不少人都中招了。

这个病毒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感染,什么时候会被感染。你身边很多一起吃饭的人,前几天还在一起的,突然听说他就感染了,有的从鬼门关里跑回来了,有的都来不及回来了。很多外面的人不了解武汉,就老觉得,哎呀,怎么这么怕死啊。甚至有人在网上骂我,说张执浩怕死。其实,哪里是我“怕死”,而是怕自己感染了,又传给了亲近的人。因为这个病毒不像地震或者战争之类的灾难,它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而我们每天都得面对它的威胁。这不是一个人死,不是个体生命的消亡。

疫情暴发的初期,我相信武汉城里的900万人都是像我一样提心吊胆。我们每天在群里聊天就在讨论哪天聚会了、谁感染了,每个人都在传递这样的信息,恐慌就是这样造成的。

用诗歌带来慰藉

我现在每天早上九点多起床,晚上十二点多睡觉。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晚上都会失眠,睡眠也很浅,经常会被噩梦惊醒。

这25首诗,很多都是我失眠或者半夜惊醒,从床上爬起来,在手机上粗糙地记录梦中的场景,第二天再重新去写。所以清晨的鸟是怎么叫的,我特别清楚。我写过一首诗,写的是对面食堂的一只鸟。它不是一般的鸟,它是会唱歌的,旋律悠扬得很。当你视野受到局限的时候,听力会变得特别敏锐。

疫情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方式。以前经常和朋友喝酒,封城之后,大家都睡不着,我们就打开视频“云喝酒”,从晚上十一点开始喝,有时喝到凌晨一点,讨论讨论疫情,谈谈自己读了什么书,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相互鼓励。

最开始的时候,我都是随手记,当作一种记录,我觉得写不成诗。后来把记录翻开,慢慢地改两次,发现其实又是诗,《封城记》就是这么来的。我给我的第二首诗取名为《这不是诗》,仍然觉得它不是诗。直到写到第三首诗,写到立春那天的阳光,这么好的阳光却好像“羞辱一般,真是巨大的浪费”。这首诗就有很多情绪,语言中有很大的张力。

这次疫情中出现了一些“口号式写作”,这是一种不正常的写作。我不想在诗歌中去渲染人性的恐慌,更想体现的是生命的韧性,关爱和善意,这是支撑我们在绝境中仍然不断向前的一种力量。就像我在《“我从山中来……”》里面写水杉树:“马路旁的水杉树只剩下树干了/去年我就以为它们会死/但冬天一过又活出了先前/那种翻山越岭的模样。”我写诗会不断去琢磨,写完一首自己满意的诗之后,就感到身上的浊气都被排掉了,浑身都有一种轻盈的感觉,身轻如燕,走在路上感觉身体都是轻飘的。

我不是一个题材写作者,我是情感浓缩凝练之后的表述者,根据事件来写诗不是我的强项。我不会像记者一样根据某个具体的事件,比如说根据某个护士抢救病人这样的事件来创作。我不会受单纯的题材限制,我会化很多事件为一种综合的情感,然后从中抽出一条线来,写出内心五味杂陈的感受。

所以我写的这一个系列,疫情是作为一种我置身其中的生活的背景出现,而不是就疫情中的某一件事发声。我是需要情绪的酝酿和积累,突然有一个触发点,把凝聚成的某种情感写进诗里,带给人慰藉。

诗歌在公众号上发出来之后,很多人给我留言、打电话。前几天我到江边散步,碰见几个院子里面的人,他们平时都不怎么读诗的,碰到我都说:“哎呀,写得真是好!”

武汉解封的第二天,我写下《汉阳门的春天》,著名的表演艺术家鄢继烈老师看到了之后,很兴奋地给我打电话,说一定要和我合作一下,要好好地用武汉话读一读这首诗。江水连绵不绝,梅花开了,玉兰又开……这些司空见惯的场景在细节上引起了很多武汉人的共鸣。

张执浩在阳台上养了不少花草,天气晴好时,他就把它们搬到阳光下。

刚封城的那几天,我整天待在家里,每天都走不了几步路。太阳出来了,我就在阳台上把花盆搬来搬去。1月28号那天,我的微信运动里突然收到一条消息,有人给我捐了2020步。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想这个步数或许代表着他替我与朋友们团聚吧。

武汉的生活在逐渐恢复正常,我想我跟我的亲人和朋友们,马上也都能团聚了吧。

(指导老师: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教师 周婷婷;澎湃新闻记者 彭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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