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示威活动现场警察：我们这个社会系统整个“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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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文

编辑 | 王迪

校对 | 徐亦嘉

1.

警察“跪脖锁喉”致黑人男子死亡事件发生后，全美多地爆发抗议示威活动，甚至演变为暴力事件。黑人们因微小的行为被逮捕甚至被剥夺生命，而当白人控诉黑人有罪，警察们在未调查核实清楚的情况下选择相信白人，这样的案例不绝如耳，有些就发生在我所居住的得克萨斯州奥斯汀市。

4月24日，42岁的黑人男性麦克·拉莫斯（Michael Ramos）在自家公寓门口的停车场和警方发生了争执，麦克手无寸铁，但是警察因为怀疑他持有武器而率先朝他开枪。他们在他走向自己的车时射了一枪，在他准备开车离去时，又用来福枪射了一枪，当天晚上，麦克在医院去世。

案件发生的时候，因为新冠疫情的缘故，奥斯汀全市都处在居家令的限制下，无法在公共场合聚集，人们只能通过在网上发帖和签名联署来表达愤怒。当乔治·佛洛依德事件在网上发酵之后，奥斯汀的人们迅速组织起来，仅仅在Facebook上和游行有关的主页里，就有七千多人表示自己会去参加该游行。

麦克·拉莫斯的母亲布兰达女士则公开呼吁准备参加游行的大家，不要让游行变成一场暴动。她写道：“……我请求大家，请不要以我儿子麦克的名义施暴。会有各个年龄段的人，包括老年人来参加明天的‘黑人的命很重要（Black lives matter）’游行。请不要让他们因为害怕暴力而不敢来参加，不敢表达自己的声音。请不要给奥斯汀警察局任何可以叫停明天的和平集会的借口。”

电影院大屏幕播放显示“Black lives matter”，本文图片均来源于受访者

参加游行的几位奥斯汀本地的学生朋友向我描述，游行的人比想象的多很多，他们很快占领了奥斯汀市中心地区的I-35高速公路，该高速公路是贯穿奥斯汀市中心，联系城南和城北的要道。他们说，从未看到这么多人参加游行，人们站在高架桥上挥舞旗帜和各式各样的标语——标语的内容大多数是要求惩罚杀死乔治和麦克的警察，并且把正义重新带回到这个社会里。高架桥上已经站满了，但还有人源源不断地从不同方向赶来，他们站在附近的缓坡上，聚集在桥下，时不时就有人带领着大家喊口号。

奥斯汀的黑人并不多，也没有一个上规模的黑人社群。美国人口普查局（U.S. Census Bureau）的数据显示，近年来，虽然奥斯汀的黑人居民数略有增加，但是黑人占总人数的比例却不断下降。在现场进行游行抗议的，大多数都是年轻的白人。

根据朋友的讲述，游行一开始非常平和。大部分人都戴了口罩，他们互相问好，谈论乔治的惨死，谈论各自的政治立场，也谈论新冠疫情，谈论各自的生活，就像大学里一场各抒己见的聚会。并没有任何暴力发生，甚至看到在周围警戒的警察，游行的人群还互相提醒对方不要施行暴力，不要去挑衅警察。甚至有人拿了垃圾袋，把周围的水瓶、纸巾、食品包装袋装起来带走。

奥斯汀本地的作家Alyssa Harad在推特上说道，上个世纪六十年代，I-35高速公路还没建的时候，市中心的这片区域是中产阶级黑人居住的区域。但是高速公路从社区中穿过，因此带来了许多不方便，而黑人也逐渐离开了这里，搬去了郊区和附近的大城市（如达拉斯和休斯顿）。黑人离开后，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买下了这片土地。而现在因为一名黑人的去世而引发的暴动从这条高速公路开始，也颇有寓意。

而且，沿着I-35高速公路一直往北开的话，可以到达明尼苏达州。

2．

人们在I-35高速公路附近聚集了大约三个小时之后，不知道是谁的提议，开始向奥斯汀警察局进发，并且包围了警察局。

在警察局门前，人们的情绪有些失控。他们喊着希望警察局的官员下台的口号，也直截了当地骂“去你妈的”“操”等脏话。与此同时，一辆辆警车列队而出，一架架直升机在头顶盘旋，彼时大约是下午两三点，人们突然感到紧张起来。

尽管有警察的阻拦，但是越来越多的游行者冲破了包围，聚集到了警察局后面的停车场。这时候，开始有游行的组织者用扩音器进行演讲。演讲中列举了过去几年来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被警察杀死的黑人，讲到了黑人的声音一次次被淹没，讲到了这么多年来事态并没有好转，动情处，讲者和听者都开始流泪。

但是，也有人试图去挑衅警察，朋友说，有警察举着枪和骂脏话的游行者互相对峙。到了五六点的黄昏时分，愤怒的情绪越来越高涨，朋友看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催泪弹和熊熊火光和滚滚黑烟。警察越使用武力，人们就越激动。朋友们纷纷向回撤退，撤退的路上，他们看到一队又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察排成列，站在被封的高速公路中央。警察们几次试图重开高速公路，但是每次重开没几分钟，游行的人又从两边占领了公路。

晚上八点，他们让我联系我的警察朋友杰克（化名），杰克告诉我游行的人群正聚集在好几个不同的地方：I-35公路、市中心人流如织的酒吧和餐馆区、警察局、位于奥斯汀的德克萨斯州政府大楼。人群是流动的，每时每刻都有人来也有人走，情况也难以一言以蔽之，有的地方危险，有的地方相对平和。在危险的地方，有人点燃了街边停放的车辆，有人用烟花点燃了垃圾桶和建筑材料。他能感觉到现在每个人都有着强烈的情绪，强烈的倾诉欲望，他们迫切地想要通过自己的行为和呐喊表达着什么。他在过去十多年里，从未在奥斯汀看到这么大规模持续时间这么长的游行。而在新冠疫情下，人们因为居家令已经在家里呆了近两个月，许多人原本的情绪就非常不稳定。

3.

杰克是奥斯汀的一位高级警官，他曾经在美国海军服役多年。我们在健身房结识之后，一起参加了许多慈善活动。他经常抽空去替社区里的穷人装修房子，又一手推动了在健身房开设针对女性的巴西柔术女子防身课程，还匿名替家境贫穷的女生付清了会员费。圣诞节前，我们自费买了许多食物和保暖的袜子，分成许多个小袋，开车送给市中心桥底下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疫情来临的时候，我们又一起给有需要的人送了口罩。

许多人因为这件事，对警察，特别是高大的白人警察有了特别负面的印象，但是杰克却让我相信，并不是所有警察都是种族歧视狂。事实上，乔治去世的视频在网上传开后，他第一时间发了文章，说这样的事件，让警察的公信力大幅倒退。他表示，最初，是公众赋予了自己权力，可以逮捕、拘留、使用武力。如果你逮捕了一个人，最后那个人却因为你的失误死在街上，那么你根本配不上公众赋予你的权力。他还言辞尖利地说，被逮捕的人已经被戴上了手铐，没有行动能力，而警察仍然觉得要对这样的人采取暴力的话，那么该名警察平常肯定没有好好进行学习和训练。

“在这起悲剧里，警察没有使用‘合理的’武力，没有任何其他的借口。”

自从明尼苏达州的游行升级为暴力以来，杰克就带领着手下在位于奥斯汀市中心的州政府所在地待命。他表示自己感觉好像被“撕裂”了。他们面对的“对立面”是成千上万的市民，他能理解这些市民的愤怒和不公，他希望这些人的诉求被听见，希望歧视被减少甚至完全消除。但是当游行发生之后，他带领着防暴警察，全副武装地站在街上，他们腰间别着手枪，拿着盾牌，握着催泪弹。而市民在他周围喊着口号，要求警察长下台，要求川普下台，他希望政府有关部门可以走出来，可以平心静气地听一听这些人怎么说，大家一起讨论一下怎么解决事情，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而不是用更强大的暴力来对抗一种暴力。

“他们只是希望自己的声音被听到，我们连这个要求都不能满足吗？”他一边在前线执勤，一边给我发来短信。警察队伍里的黑人警察是最痛苦的，一方面是自己的同僚，一方面是自己的同族，但其实，警察和黑人根本不应该对立起来，他们都是社会上渺小的一部分。

“我希望市领导可以来，哪怕只是对这群人说一句‘我们来了，我们在听’，事态都会缓和很多。我希望他们早点来。”他强调。但是他作为高级警官，并不能干涉市政府的决策，这让他觉得非常无力。

因为时间有限，杰克并不能详谈，他只说，这次发生的事件，表示我们这个社会系统整个“坏掉了”。他认为最本质的问题，不是白人、黑人、墨西哥裔、亚裔之间的歧视，而是不同权力阶层之间的分歧，是拥有权力的人对于手无寸铁的人的忽视和漠视。他认为整个警察体系，甚至整个由川普领导的政府都需要一次大换血。

他的观点和黑人社会活动家、饶舌歌手Killer Mike的观点非常类似，Killer Mike于5月30日早晨，在亚特兰大市长的记者招待会上做了一番感人的演讲，他在演讲的结尾处说，希望大家都团结起来，用手中的选票，选出心目中公正正义的地方法官、地方政府、州长等。

4.

我询问了两位参加游行的朋友为什么要参加这次游行。他们在六点钟，事态还比较平和的时候离开，也都表示如果明天事态平和的话，会继续上街游行。

凯特是一位混血儿，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美国人。她说，虽然她在美国出生长大，生活的社区里几乎都是白人，但是因为长相，所以她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小学的时候，同学总是笑话她的单眼皮，遇到她走过去，就会眯着眼睛，滑稽地模仿她的动作。

这么多年来，她努力证明自己是个地道的美国人，她学着美国女孩那样把自己的皮肤晒成小麦色，打了好多个耳洞，在手臂上纹了身，听重金属摇滚乐，擅长冲浪和滑板。但是，在这次疫情中，她仍然被人当面叫“Chinese virus”(中国病毒)。她走在路上，有人冲她叫，让她滚回中国去，冲她竖起中指，“去你妈的！”德克萨斯州近阶段针对亚裔的恶性事件大幅上升，她已经两个月不敢出门了，但是仍然鼓起勇气参加了游行。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游行。你知道，在美国的亚裔一直被认为是‘模范移民’。我们听老板的话，努力赚钱，不惹事，不参加社会活动。我们想要融入这个社会，但是，却一直被认为是外来人，被主流文化排挤。所以，我想，去他妈的‘模范移民’，我要发声，我要为亚裔争取权利，也要为非裔争取权利，为墨西哥裔争取权利。社会上针对黑人的偏见存在了这么多年了，虽然斗争的话，也不一定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如果不斗争，就永远不会得到改善。”她说。

安德鲁则是一名美国白人男子，他金发碧眼，高大英俊，完全符合主流社会的审美。他承认，他的皮肤、长相，给他带来了许多便利。“我最近在网上看到，有些黑人因为开车超速了就要坐牢，他们中的有些人，仅仅因为被怀疑偷窃或者抽大麻，就要被逮捕，有的时候甚至会因此丧生，凭什么呢？”他反问道。

我提到有些参加游行的人对社区进行了暴力破坏，他引用了马丁·路德·金博士的名言：“骚乱是无人倾听者的语言”，这里的重点，并不是在鼓吹骚乱，而是在赞赏倾听。“我承认破坏公共财物是不对的，但是我们国家的同胞被杀害，这个更加糟糕。我不认为这些暴力的行为值得被鼓励，但是我能够理解他们这么做的原因。他们已经和平游行了一次又一次，但是同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发生，警察一次也没有被定罪，即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许多目击证人也没用。他们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得已用这种方法来让自己的声音被听到。他们的声音值得被我们所有人听到。”

“绝大多数游行的黑人并不是为了得到一些免费的财物，他们也不需要融入我们白人的文化和社会。”他坚定地站在了少数族裔那一边。

5.

我写下这篇稿子的时候，是5月31日凌晨三点，游行仍然在奥斯汀最热闹繁华的几条街上进行着，例如市中心的酒吧街第六街，北部的大型购物广场Domain，时不时有东西被点燃。杰克仍然全副武装地待命，而网上的人们已经开始准备周日白天的游行。

有许多住在奥斯汀周围的黑人和墨西哥裔没有车，他们发帖请求好心人接送，很快就有人组织成爱心车队，接送这些没有交通工具的人前往游行现场。

与此同时，在全美，至少有三十个城市都有大规模的游行发生。除了双子城以外，洛杉矶、芝加哥、亚特兰大、旧金山、费城等有大量黑人的城市都颁布了宵禁令。在推特上，既能看到汽车和建筑在大火中熊熊燃烧，也能看到不同种族的人和平共处，友好谈话的景象。

事情发展到现在，没有人知道会怎么收场。不知道游行者的诉求会不会被满足，不知道无辜的群众会不会被波及，不知道经历过这次劫难的国家，会变得更好还是更糟。

不过杰克给我发来的一张照片让我对这件事和平解决重新燃起了希望。他说，有许多游行的市民要求警察和他们对话，因为游行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很多人都很累，他们愤怒地大喊大叫。但是当他们坐下来聊起天后，愤怒的喊叫慢慢变成了一场非常恳切的问答，他们谈论了美国的警察体系，谈论了政治，聊着聊着，游行队伍中的一位黑人把手里拿着的纸板（上面画了一只猪用来讽刺警察，还写了“操”）折起来递给杰克，还给杰克看他手机里女儿的照片。他说自己是一名调酒师，他的女儿有一半黑人血统，他不知道女儿能不能顺利长大，会不会无缘无故被警察拦下来。杰克说，如果他的女儿想要做出一些改变的话，欢迎她长大了做一名警察，做一名她想要成为的那种警察。调酒师听到这里笑了起来，他说，我想我的女儿不喜欢做警察。但是他们聊得很愉快，调酒师离开前，他们握手告别。

杰克说，他要把那个纸板裱起来，提醒自己，要永远倾听人民的声音，因为这些声音值得被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