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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黑人之死”到最让你心痛的陌生人

2020-06-05 16:4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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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汪欣

5月24日,一个黑人保安因为被怀疑使用20美元假币,被明尼苏达白人警察膝盖压住颈部七分多钟,送医急救后不治身亡。“黑人之死”如今引发世界各地的游行抗议,微博上出现了一段事件拍摄者的视频,上了热搜。

“我看着他死去。我昨晚把视频放到网上,然后传开了。大家都问我看到这一幕有什么感想,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去看这件事了。因为这太糟糕了。这个男的昨晚八点就在这里,我带着侄子去逛超市,就看到他在地上,我在想怎么回事,我拿出相机。这个男的完全不能呼吸了。他说着,求你了,我不能呼吸了,可警察不听。他们杀了他。我就在那里,五英尺远的地方。”

拍摄者是一位黑人妇女,她情绪崩溃地在视频里说出这番话,然后一边抹泪一边带上口罩。

我看着他死去。

人在面对不公的时候会愤怒,而愤怒算是一种相对常规的、可度量或可被理解的情绪。但黑人妇女的感受已经完全不止是愤怒了,她哭诉的情状所传递给观者的难受激起了人一种本真的同情。同情背后是无奈,无奈背后是难以理解。她和我们一样,难以理解和相信这事件背后的逻辑,难以相信美国走到今天仍会以如此赤裸的方式表现恶意。

只是她恰巧被“选中”来参与了“黑人之死”,她被迫承担起了悲剧的一角,当这重量压下来,所有用来描述情感的词语都模糊掉了,曾经对这个世界的很多美好而清楚的相信,突然如鲠在喉。

2017年6月,杭州发生了震惊全国的保姆纵火案。当事人林生斌先生后来开了微博,如今将近四百万人在这里关注着他。读他微博下面的评论,会有同样的一种堵塞感。林先生三年来断断续续地更博,记录一些心路历程,也分享美景和工作的片刻。无论他发什么内容,评论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留言都是祝福。还有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在评论下方带出话题——“最让你心痛的陌生人”。是的,在同样沉重的一场难以理解其运转逻辑的悲哀困局中,旁人能说什么?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我们只能祝福他以后的日子会好。没有人能回答林先生也许曾自问过很多遍的问题:为什么偏偏是我会遭受这些。

世界上那些阴暗的角落从未停止过悄悄地滋长恶意,它们最后到底会以何种方式降临在谁的头上,就像上帝掷骰子打赌,是个无解的题。2019年的韩国电影《寄生虫》尝试为恶意的诞生做了一次记录。电影讲述的是贫困到无路可走的一家人如何假扮身份混入富豪的一家,成为有钱人豪宅里的“寄生虫”的故事。

由宋康昊饰演的穷父亲冒充很有经验的高级司机,给富主人朴社长开车。这位社长前后三次无意地表露出对司机身上味道的敏感、排斥或厌恶,觉得这是“穷人的味道”。最后一次表露出这种厌恶是在电影最后的一场派对戏中,正在派对上工作的宋康昊本已对社长起了杀心,但最终让他鼓起勇气杀下去的动机却是社长脸上这第三次露出的嫌恶表情。非常细微的漫不经心的一个举动,让宋康昊这个穷人心里最后的尊严崩碎,一刀直入。

有嫌恶之情罪不至死,但底层人长期以来所承受的被积压的歧视无处发泄,在此刻它们被“仇富”的外衣包裹着往前推了一步,让人拿命抵了。杀人犯法,但那声自卫的正义的怒吼该向谁伸冤?就像林先生凭什么要以自身的幸福为一个穷保姆的无知买单?

我们越来越感到是非难定,感到答案总是不对,但当我们开始对这些事左右为难,心里的悲悯也就开始了。

让我们发现分裂,左右为难而看见悲悯所在,是优秀的艺术和文学作品要完成的事情。

《少年的你》少年为爱“杀”了人,背后却是一场素朴而正义的校园暴力革命;《钢琴师》里的犹太钢琴家为德国人所迫害差点致死,最关键时却也被一位德国军官所拯救。

2011年7月,犯罪率一直很低的挪威发生了震惊世界的于特岛惨案。这个恐袭分子独自一人先引爆挪威政府大楼附近的炸弹,再转至于特岛屠杀正举办青年夏令营的60余人,成为二战以来挪威境内发生的最严重的暴力袭击。挪威人对自己这位同胞袭击者恨之入骨——他甚至公然在法庭上行纳粹礼,但他被欧美一些右翼奉为英雄。

普通人也许究其一生都找不出这矛盾背后的答案所在,只能在上帝投骰子之后,被决定成为下一批恶意的承担者,成为一个遥远的却会让人心痛的陌生人。

挪威当代女作家布莱特·比尔顿的小说《八月七日》就讲了这样一个关于恶意承担者的故事。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叫索菲的妇女,她唯一的孩子在七年前参与青年夏令营,并死于这场屠杀。索菲和第二任丈夫奥托生活在一起,步入中年,两人孤单地互相扶持着生活。离那场噩梦已经过去七年,这本小说截取的是夫妇俩在八月里一周的生活,对暴力本身的回忆并不算多,只是从一些令人深刻的日常琐碎细节里,我们看到曾经那些由恶意造成的创面被时间或修复或恶化,长出了新的肌理。

                                                        《八月七日》
                                         作者:(挪威)布莱特·比尔顿
                                                       译者:姜佳颖 
                                                    出品方:大鱼读品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

索菲工作努力,是一个受到大家认可的员工。不管是工作还是私人的场合,她总穿一身黑色。人们在背后这样称呼她:那个修女。她的好朋友告诉她这一点时,露出亲切的微笑,让她怒不起来。人们觉得索菲身上有一种“光环”,一种悲伤的光环——我受过伤,而你们无法理解。这让人觉得她难以接近。

即使总有人表达祝福和慰藉,索菲逐渐在周围人的眼睛里总是看到同一种表情,那是一种缺乏期待的表情,好像他们都知道了她马上要说什么。索菲对这种感受绝望,似乎一切都根深蒂固了。

“悲伤是一种只能在短时间内共享的东西。在那之后,每个人都继续独自生活在悲伤中。”索菲说道。

这是一种很边缘的痛苦。

么一来,遥远地在网上去祝福和铭记,似乎成了一种更合适的、温暖的悼念和陪伴方式。但没人知道承受者本人在现实生活中是否会被无力地推向孤单。

林先生在时间里获得了一种坦然的能力——从他的文字里我们能看到这一点。我们看不到他现实的生活细节,但是渐渐从这坦然里分得了一些力量。就像他在微博上所写的:无论何人,无论何时,我们要在乌云的周围,寻索着浪漫的微光活下去。

《八月七日》的结尾是这样一幕:窗外狂风大作,城市的电线歪倒,整个陷入了黑暗,只有几道闪电兀地照亮整条街道。索菲和奥托刚在厨房准备好一顿平淡的晚餐,黑暗里两人点起蜡烛,窗帘和烛光摇曳,索菲和奥托的影子被投在墙上,巨人的样子。

鲁迅讲,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索菲与奥托,George Floyd,“黑人之死”的拍摄者,林先生,以及更多的受难者,“他们曾经是我们”。

这世界不管前进或倒退,都是历史的选择,而世界上大部分的普通人,都只能作为历史的承担者,在伤痛里缝缝补补,勇敢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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