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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被确诊为强迫症,她开始了被嫌弃的下半生

2020-07-30 09:0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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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丁家幺女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 世 相 故 事 -

不富裕但也够开销。买菜、磨脚、逛街、美容都是柳家佳出钱。老蒋不出钱,只出力。他事事顺着柳家佳,买菜做饭陪逛街很积极。他们看上去对彼此都很满意,除了他们的父母。

注:本文为“21天人物故事写作蜕变营”优秀学员作品,原标题《一个强迫症患者的人生规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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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佳47岁了。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工作,但有两套房以及强迫症。

2017年,柳家佳第一次来陈师傅的推拿店,是由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牵着手进门的。她面色苍白,眼珠不灵活,完全是一朵枯萎了的花的模样。自她进门,店里只要能看得见的人,都在心里作了判断:这女人有病。

当天,在场的人就见到了她犯病的模样。

比她长5岁的陈师傅给她推拿时,看她过耳的头发有点长,就随手拿了一个头绳帮她把碎头发圈了起来。推拿结束后,她问道:“师傅,你这个头绳哪里买的?多少钱啊?”她慢条斯理,一字一顿。那是刚学习说话孩子般的口气。

师傅说:“就在夜市上买的,不值钱。”

“我很喜欢啊。”她依旧一字一顿。

“你要喜欢就拿去吧。”

“那我给你钱。”说着就从陪她一起来的男人那里要了5元钱,作势要给师傅。

陈师傅不肯接:“不值钱的,你拿回家吧!”

她不依不饶,始终用着不慌不忙,一字一顿的语气和师傅说话。僵持了几分钟后,陪她一起来的男人开了口:“收下吧。今天你不收下,她是不会走的,她有强迫症。”

师傅立马接过钱。

这之后,柳家佳成了陈师傅的常客。每次来的时候,她一定会扎上陈师傅给她的那根头绳。如果忘记了,即便已经走到推拿店的门口,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家拿。末了,她像得了糖果的小孩子一样邀功:“陈师傅,我今天扎了你给我的头绳来的。”

很快,大家就从她母亲以及熟悉她情况的客人嘴里知道了她的事情。

二十年前,一路开挂到大的柳家佳,是不需要邀功的。

柳家佳出生时,家里已经有一个大她6岁的哥哥。她爸爸是市国土局职工,妈妈是市一院的护士。小康家庭让她一出生就有了衣食无忧的童年。她喜欢唱歌跳舞。有时候在家里跳得起劲,还会惊动楼下比她大8岁的男孩上来扔拖鞋抗议。

让别人烦恼的柳家佳也有自己的烦恼。

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所以对兄妹两人的学业格外重视。哥哥属于天资聪颖的一类人,柳家佳则刚好相反。家里人教育她,要上进,要向哥哥学习,要比哥哥优秀,只知道唱歌跳舞是没出息的孩子。

为了做个有出息的孩子,柳家佳开始拼命学习。哥哥做作业时,她在做作业;哥哥玩耍时,她还在做作业。她好学上进的态度让父母很是欣慰。家里大小事务也从不用她劳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柳家佳只要一门心思做好功课就行。

柳家佳不负众望,一路顺利晋级上了本地唯一一所四星级高中。高三那年,为了让柳家佳全心全意学习,已经是市一院护士长的妈妈辞了职,专门在学校旁边租了套房子,照顾柳家佳的饮食起居。

一年后,柳家佳拿到了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时,她的学霸哥哥已经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留在上海工作1年多。

柳家佳一家在县城里一时风光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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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佳是在30岁那年被确诊为强迫症的。但她后来盘点自己的人生时发现,她的人生从高三那年就已经开始跑偏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最想重新来过的就是高三那一年。她会劝走全副心思照顾自己的妈妈,再和同学们一起住校上学。

只是考一场试而已,却弄得像事关家族兴衰存亡的大事。

父母无条件支持要考一场试的她后,又无条件宠溺了金榜题名的她。这种全家一起加诸于她身上的使命感,让只考了一场试的她,觉得自己有种说不出的压力和能量。所有人都向她印证了一个事实:事情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最好能符合所有人的期待,荣誉和光环也会接踵而至。

一路顺风顺水,没经历过挫折的她,把这种没经过实践检验的人生经验,也带到了职场里,悲剧接踵而来。

因为哥哥已经在外地,父母希望大学毕业的柳家佳留在本地工作。已经走到国土局中层领导岗位的父亲,没费多少周折就将她安排进了城投集团。

柳家佳入职半个月后,就让一众靠曲里八拐关系进单位的同事看到了她的与众不同。她既有关系,也有实力;既想干事,也能干事。比起很多连Excle表格都理不顺的同事,初出茅庐的她就已经可以一眼看出哪份财务报表有问题。

看出后,她会不留情面让对方改正。她还能在每天一到班就东家长西家短闲谈的同事堆里,静下心看会计师考试的各种辅导教材。

好学上进又有真才实学的柳家佳让关系有余、能力不足的同事们针芒在背。

上班一年,柳家佳就给了所有人积极能干、铁面无私的印象。那一年,哪里都会有她的身影:演讲比赛、年会表演、专业财务知识竞赛。荣誉也是接连不断:先进职工、优秀党员、业务能手。她轻轻松松地就走上了部长助理的位置。柳家佳像朵含苞待放的花,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要绽放到极致。

柳家佳父亲退休了。

退休了的父亲,让留下的柳家佳没了关系,只剩下能力。单位的氛围渐渐地微妙起来。40多岁的部长不露声色地将很多业务派给了柳家佳。去银行跑腿的,和子公司对接报表的,去楼下部门捎口信的……他对柳家佳讲,集团的发展和未来就得依靠像她这样想干事、肯干事、能干事的年轻人。

这话和柳家佳父母惯常教育的思想一致。她二话不说就将那些不在自己分内的活都揽了下来。

很多实力远在柳家佳之下的同事,早就对她连个表格字号都要调整到位的苛刻性格不顺眼。很多次交材料时,大家都故意将表格做得错误百出,再甩给柳家佳改。

柳家佳使唤不了这些有背景的同事,只能自己一张一张整理。有时候话说狠了,对方就会讥讽:“我要有你那水平,我就是部长助理了。你不能光当官,不做事啊。”

她也会愤愤不平地将这些事和自己父母抱怨。父亲总是一口官腔:“这点事情都解决不了?哪个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处处掣肘的工作环境并没有影响柳家佳的工作积极性。她觉得一定是自己还不够优秀才会存在这么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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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岁那年,柳家佳拿到了注册会计师证,成了部门里唯一一个有注册会计师证的人。很多部门同事都说她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当年底,她就领到一纸调令。集团决定将她调到南京一子公司,负责单位开发的一个楼盘销售工作。部长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理论联系实际,年轻人要多锻炼锻炼才行。”

柳家佳对领导的安排深信不疑。她热血沸腾地走上新岗位。没多久,原本不景气的分公司又被她盘活。不仅盘活,她也挣了不少钱。她很有远见地买下两套70多平方米的房子。能干、有实力、有业绩又捞到实惠的柳家佳又成了一众人流口水的对象。

那些年,想同柳家佳谈对象的人很多,但要能力有能力,要相貌有相貌,要钱有钱的她,压根不把那些还在啃老的同龄人放在眼里。她总觉得自己的人生蓝图才刚刚展开,美好前程正在前方等着。这种信念敦促着她不知疲惫的一路向前,直到她再次接到一纸调令才戛然而止。

领导这次连鼓励的话都省了,直接将她调回集团,调进了档案室。已经成了香馍馍的子公司职位,立马被同事顶替。

柳家佳这才醒悟,组织上自始至终都没有培养、重用自己的意思。所有人都在等她栽跟头,她老是不栽,人家就直接把她推倒了。同事们开始光明正大地冷嘲热讽,落井下石。

现在,所有人都可以使唤她,嘲笑她。一个连子公司流水账都理不清的同事,可以一天5个电话使唤她调档案,最后再呵斥她办事效率低下。她满腹委屈地找领导投诉。领导们一边安慰她,一边问她档案室今天的卫生有没有打扫。

没人教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柳家佳该怎么办。她只会不停地投诉,喊冤,可说着说着就发现自己成了祥林嫂。她开始抽烟,并且毫不避讳自己的父母。父亲不管缘由,总是用指责的口气责备她不学好。那个让他骄傲自豪的女儿竟然堕落了,他既失望又生气。

单位的同事在生气,自己的父母也在生气。柳家佳像被困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怎么走都走不出来。她不再生气而是三五不时的神经质大笑。很快单位就以身体健康状况为由,让从小到大都是三好生,工作以来都是先进员工的柳家佳办了病退。

父亲暴跳如雷,他不能容忍连份工作都做不好的柳家佳,那不是他的女儿。

柳家佳留下一句“我做错了什么”,就去了南京。她拒接家里的一切电话,整天窝在家里抽烟、喝酒、睡觉。做母亲的心软,也赶到了南京。她像柳家佳高考那年一样,开始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只不过,她现在不奢望女儿能出好成绩了,只希望她别自杀。

柳家佳没有自杀,但她自此枯萎。很快,她被确诊为精神病的一种——强迫症。

柳家佳一家再次在县城里名噪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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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佳被确诊为强迫症后,精神状况一直时好时坏。现在,再也没人逼迫她要努力、要优秀、要有追求,也没有人再变着法子忽悠她了。她不用想今天是几号,今天吃什么,今天要做哪些事,明天要去哪里,要实现什么目标。以前设想的各种人生蓝图成了一片空白。

一空白就空白了十四年。

所有人都知道她精神有问题,那些以往她瞧不上的小伙子,现在也瞧不上她了。瞧得上的人家,柳家佳父母又瞧不上。女儿虽然精神有问题,但也是个十足优秀的孩子,他们舍不得让媒婆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人,糟蹋了自己的女儿。

哥哥成了父母唯一的指望。

哥哥站出来安慰父母,没关系,以后还有他,他会照顾妹妹。这话还在一家人的耳边,2017年,柳家佳的哥哥就因肝癌去世。

父亲在一夜之间白了头,母亲整天在家抱着哥哥的遗像不撒手。时间似乎静止,所有人都失去了方向。父母的唉叹声越来越频繁,“过不下去”这样的话,总是被他们提起。

在死亡面前,柳家佳才意识到什么是跨不过去的坎。

以往被家人罩着不用动脑过日子的柳家佳,开始用起了脑子。她会经常和哥哥的女儿视频,让她常回来看看。不喜欢出门的她,开始隔三岔五地牵着母亲的手一起出门散步、推拿、磨脚。

她的精神状况很平稳,说话慢条斯理,像个不知世事的孩子,很多人都喜欢和她说话。要是有人打趣给她做媒时,她会笑盈盈地应下来。“看看嘛,合适最好,不合适也没关系啊。”她一字一顿。以往这个话题,总是被她笑而不语应付过去。

真有媒人上门来了。对方是一个52岁离异,有儿子、有孙子,且左脚因为工伤断了前半截的男人。

她还是笑盈盈地一字一句说:“处处看嘛。”

44岁那年,柳家佳第一次谈对象。两人接触后,柳家佳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小时候从楼下跑到家里扔拖鞋的男邻居。后来小区改建,邻居们也就散了。她顶着父母的反对声,和老蒋谈起了对象。

她特地带着老蒋去自己南京房子小住了一个星期,回来后,两人就隔三岔五一起去推拿、磨脚。每次都是柳家佳付钱。偶尔,柳家佳独自一人来推拿时,陈师傅会顺嘴问下老蒋怎么没来。她回:“他不准我推拿,说我浪费钱。”

十几年不工作的柳家佳专门去了原单位一趟,每天在曾经给自己画过大饼的领导办公室坐一天。一个月后,原单位终于帮她办了退休手续,每个月的工资从2000多涨到了5000多,年终福利另算。加上南京两套房的房租,她一个月有1万多的收入。

不富裕但也够开销。买菜、磨脚、逛街、美容都是柳家佳出钱。老蒋不出钱,只出力。他事事顺着柳家佳,买菜做饭陪逛街很积极。他们看上去对彼此都很满意,除了他们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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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佳每次去老蒋家时,老蒋80多岁的母亲总是指名道姓地骂:“滚,神经病!”以往别人冤枉她一点小事,都会梗在心里一个星期的柳家佳,现在可以从容地就着别人的辱骂声,吃完一顿饭。这时的柳家佳已经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了,除了想做的事必须达成外。但这不影响老蒋的妈妈骂她神经病。

老蒋没有神经病,柳家佳的妈妈也骂。她骂老蒋老不正经,是图她家财产来的。不同的是,她只在背后骂。有时候骂着骂着她还会掉眼泪。有人告诉她,老蒋到处吹嘘,柳家佳虽然一把年纪,但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柳家佳出钱租了一户人家的两间改建过的车库,和老蒋过起了日子。骂声听不见了,剩下的都是没上过什么学的老蒋的唠叨声。很多时候,老蒋唠叨半天后,柳家佳才慢条斯理地回一句:“你烦死了。”

今年4月份,柳家佳卖了南京的一套房,又在市里买了一套新房子。她准备和老蒋领证结婚。柳家佳妈妈这次没有在背后骂,而是第一时间找上门。他们不支持她领证,要领证也可以,先做财产公证,她名下的房子和财产以后都要给她哥哥的女儿。

柳家佳当着老蒋的面慢条斯理地回:“以后,哪个对我好,就给哪个呗。”

陈师傅已经很久没给柳家佳推拿了,她现在只磨脚。老蒋陪她一起来,两人一个月磨四次。有时候陈师傅忙不过来,她就会先去门口抽支烟等着。偶尔一次,老蒋没陪她一起来时,陈师傅就见缝插针道:“家佳,别领证,这么过也蛮好的。”

柳家佳轻轻地笑笑:“陈师傅,你晓得,我过成现在这样把好多人下巴都笑掉下来了。”

她说的好多人,有她以前的那些同事、有很多暗恋过她的对象、有她的亲戚朋友以及很多不认识的人。她曾经无数次想象和描绘过自己的锦绣前程,美好的、辉煌的、灿烂的……不管是哪一种,肯定没一种是现在这样的。那些人都在笑,一直在笑。

陈师傅便不再言语。

柳家佳忽然没头没尾地补了句:“师傅,我今天扎了你给我的头绳来的!”

真像个孩子。

原标题:《30岁被确诊为强迫症,她开始了被嫌弃的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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