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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退休的七旬村医:年纪大了,好消息早和我不挨边了

2020-08-06 08:4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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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黄素素

指导老师 | 周睿鸣

编辑 | 王迪

“嘀……”,74岁的村医吴国栋坐在电脑前,再一次输入网址。半分钟过去,网页还是一片空白。吴国栋皱了皱眉,很快,拨通了熟悉的号码。

他给自己的孙子小伟打了好几通电话,说村卫生室和家里的电脑都登不上信息系统,村里很多人的健康档案等着填进去,催他回来看看。等待的时间越长,焦虑愈加灼烧。

古稀之年的数据焦虑

治病救人这事,吴国栋干了50年。刮风下雨,飘雪打霜,深夜出诊……病人来了,得赶紧治;病人不方便来,那就上门看诊,村医就是这样。

吴国栋所在的村子

但是近几年,他常在电脑面前犯难。2010年3月新医改之后,他不仅要负责普通常见病、多发病的初级诊治、康复等工作,还要负责行政村居民的基本公共卫生服务。公卫服务内容繁多,工作量也很大。慢性病管理、传染病预防、疫情早期监测、居民健康档案管理、居家病人随访等,这些信息,都必须在电子系统和纸质档案中同时存档。日常就诊的处方单,也需要经过电脑记录,而后打印出来。

这就意味着,除了专业医学知识,吴国栋还必须掌握相关的电脑技术。这几年,吴国栋在摸索中也学会了一些电脑技能,大部分是孙子小伟一步步示范教给他的。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难题,小伟只能远程操作;小伟放假回来,他心里便踏实。吴国栋专门找出两叠随访表,指着右边排版整齐的一叠说,这是小伟帮他排版的,好看,纸张只用原来的一半。

乡卫生院曾组织过电脑培训,但远不足以面对实际操作中的难题。读取器刷不出身份证信息,碰上病人多,只能先记在笔记本上,之后再补录。这样一来,时间和精力就要花上双倍。

吴国栋所在的村子,有400多户,共1700余人。基本公共卫生服务的电子系统和纸质档案每个月都有更新,这一度让他头疼。堆积如山的表格在卫健室和乡卫生院两地不断转存,家庭随访、电话询问、数据填报占用了就诊外的多数时间。

村子里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由于常年不在家,多数会选择放弃签署家庭医生签约服务。按照要求,吴国栋要给他们开证明,打印出来盖章才算数。对于伴随互联网长大的人来说,这是挺简单的一件事。于吴国栋,从编辑文档、排版,再到转机打印,每一步都不易。

疫情导致全国大学生推迟开学,小伟也是。那段时间,小伟来看望爷爷奶奶,住了几天。下午5点多,吴国栋从卫健室下班回来,径直就进了一楼房间,打开电脑。

吴国栋的妻子在厨房喊他吃饭,他嘴上答应,10多分钟了也不见影。她知道,吴国栋又在电脑桌前了,便让小伟去看看。又一个10分钟过去,小伟回来了,吴国栋没出现。那时,他正在坐在电脑桌前,给那些放弃签约家庭医生的人拟写证明模版,一字一句地斟酌。小伟说网上有类似的,修改一下就能用。吴国栋拒绝了小伟,自顾地拿出纸笔就开始写。

桌上的饭菜热了又凉,吴国栋的妻子知道他的倔强,也不去催,只是连连叹气。等小伟吃完饭再去房间,吴国栋已经写好了模板,照着纸上的内容,用手写输入法一个个地打进电脑。他有两幅老花眼镜,看电脑时,总是要换上度数更高的,以防出错。小伟帮吴国栋将剩下的内容输入文档,改了样式,教会他在不同的电脑上转存并打印出来,才抽空去吃饭。那天,吴国栋又掌握了一个技能。

其实,吴国栋人到古稀,也从未停止过学习。为了方便上班和出诊,他还学会了驾驶电动汽车。吴国栋的车要开到自家的后院,必须经过大门前的马路。他说,每次开到那段马路,只需按一声喇叭,妻子就知道是他回来,便停下手中的活,往后院去开门。等吴国栋到了,门总是开着迎他的。

挂在诊疗室墙上的各类登记表

被渐渐遗忘的一生

曾经,他也是一名“赤脚医生”,见证了乡村医疗卫生改革的巨变,更是亲历者。

1971年3月1日,大队党支部研究讨论推选他成为卫生员。在那之前,吴国栋是一名会计。他记得很清楚,几乎脱口而出。只是当年的吴国栋没想到,这个决定,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

“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

卫校培训毕业后,吴国栋将多数精力放在了基层医疗卫生工作。当时,除了给村民诊治常见病和慢性病,他还负责传染病防治、计划免疫和计划生育宣传。吴国栋家中墙上,现在还贴着计划免疫和健康教育的宣传画。

“赤脚”年代,村民的防病意识普遍较低,健康观念陈旧。吴国栋只能带上宣传单和医药冷藏箱,走遍村落,给村民们做思想工作。山路难走,小路泥泞;吴国栋背起医药箱走在乡野的背影,没有人不记得。在儿童脊灰疫苗强化免疫工作期间,他也曾遇到过父母坚决不给孩子打疫苗的情况,四次登门劝说也是无功而返,他们甚至写下保证书,表明自己承担一切后果。吴国栋摇头想,要让村里的孩子们都健康长大,一个都不能落下。最后,他请来村干部和孩子的爷爷奶奶一起,不断做思想工作,孩子的父母才答应。当年,给自家小孩接种疫苗并非共识,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够承担起的。吴国栋的妻子回忆,他曾几次自掏腰包为困难户子女接种疫苗,他对村民的热心,早就超出了医生的职责范围。

深夜响起的电话,突然袭来的敲门声…… 吴国栋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背起医药箱,提着手电筒就往村民家奔去。有时一个晚上有好几个病人需要诊治,刚出门,其他人又找去家中,只好让妻子帮忙照看。冬天,打霜和积雪的路面很滑,夜路更加难走,不小心便会直接摔进田里。

生活条件好些后,吴国栋给家里添了辆自行车,花费在路上的时间便没那么长了。但若碰上不好的天气,危险的情况也时有发生。那天下大雨,吴国栋接到村民的看诊电话,便背着药箱,套上雨衣,骑着自行车从家出发。

南方多水,自然也多桥。吴国栋要去到病人家,必须经过一座木桥。平时,这座桥还算宽敞,桥底的水也不多。赶上下大雨,便形成了一个大水坑。经过桥面时,他特地减慢车速,几乎用脚推着地面,小心翼翼地向前骑去。但桥面太滑,雨水不断从雨衣的帽沿滴到镜片,视线也变得模糊,吴国栋一个踉跄,车子失去平衡,人、医药箱,连带着车子直接栽进桥下的大水坑。“嘭”地一声,水花溅起,经过的村民吓了一跳,小跑着下了桥。

吴国栋在村民的搀扶下起了身,很快,腰部、肩膀、膝盖各处的疼痛一齐袭来。检查医药箱,里面的药品并无大碍;自行车躺在水坑里,当场报废。叹了叹气,吴国栋抖抖身上的黄泥水,拎起医药箱便往前走。

雨还在下,村民甚至没来得及问,要不要扶他回家。望着吴国栋远去的背影,村民放下半抬着的手,也转头离开了。

直到就诊完回家,他才开始处理自己的伤口,手脚处倒只是一些皮外伤。但腰处和肩膀的疼痛却持续了很久。那之后,吴国栋的肩膀、腰部便经常酸痛。回忆这一切时,吴国栋平静的口吻,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村卫健室内的观察室

吴国栋目前工作的卫健室,是近两年建成的。在这之前,卫生所就开设在家中一楼。大堂内摆放了一张看诊的办公桌,还有一些椅子和板凳,多数时候给病人坐着,输液的吊瓶架常年放在一旁。一楼的左侧是药房,曾经摆放着木质中药柜,后来西药用得多,中药柜便闲置老化了。右侧的诊疗室里,摆满了文件和办公用品。现在,吴国栋经常把工作带回家,在房间的电脑桌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即便卫健室制定了上下班时间和轮岗制度,吴国栋还是24小时接诊。对村里人来说,不出门就能看病自然是最好的。卫健室建立后,他会尽量减少上门就诊,以避免好几个人同时需要就诊却抽不出身的情况,部分村民也渐渐习惯了统一去卫健室看病。但对于不愿外出,尤其是住在吴国栋家附近的老人来说,宁愿等他下班回家,托吴国栋把药带回来。

对吴国栋来说,工作和生活早已紧密交织在一起。病人来家里,他手里的农活便停下;在厨房吃饭时,听到大厅传来的喊声,就要放下碗筷。同在一个村的人们,即使没有亲戚关系,也非常熟络。吴国栋偶尔还会载着同村的人去镇上采购,办事。他们之间,不仅是医患,更是几十年的邻居和老友。有时,病人输液的时间长,吴国栋的妻子就会坐在大厅里,陪他们聊天。谈起门口的两棵桂花树,也说说自家的孙儿在哪读书。

村里的小孩,大多在幼儿园时期就被父母接去县城读书了,留下来的是极少数。小学越建越新,学生却越来越少。近几年,学校剩下两名教师,只需要给村里的四个孩子上课。

乡村教师和赤脚医生是同一年代产生的,因此也被称为“赤脚老师”。上世纪50年代,他们都是村民眼里“最可爱的人”。1985年后,“赤脚医生”这个名字不再被使用,也只有老一辈的人知道,乡村医生的根,从何而来。

20年前,中国25万民办教师进入编制,民办教师光荣地退出讲台。和吴国栋同一年纪的乡村教师,早在十几年前,就拿着退休工资,过上了慢悠悠的日子。20年后,乡村医生依然处于被边缘化状态,尤其是为基层医疗服务了几十年的乡村医生,慢慢被遗忘;到了花甲及古稀之年,也从未被看见。

下午4点30分的卫健室,阳光步步退去。观察室里,两位中年妇女坐在椅子上,打着吊针,不停地唠着家常。不过百米,声音听得很清楚。其中一位妇女讲得起劲,声音多是抱怨。可过了一会,又开始大笑。对面诊疗室里,吴国栋忙着给病人开就诊单,对于发生在观察室里的一切,听到的种种,他早已习惯了。

很长一段时间,诊疗室只有水笔摩擦纸面的声音。吴国栋左手拿着笔记本,右手抄着门诊日志,偶尔能听见他回忆病人信息时的小声喃喃。

没有后援的逆行

74岁,其实早已过了退休的年纪。不少人猜测,让他坚守在村医岗位上,是职业责任和荣誉感,也有些村民问及,他这样不分白昼地工作,是不是能享受到很好的待遇。

吴国栋在基层医疗服务的这些年,的确因出色的工作得到了一些荣誉和肯定。优秀党员和先进工作者的奖状,“最美接种医生”的证书,贴满了大厅的墙壁。证书,是乡卫生院的院长替吴国栋装裱起来的,他们都很开心。那时,他觉得,坚持下去,乡村医生总有一天会被看见。

我国的医疗卫生服务体系由三大部分组成:医院、专业公共卫生机构和基层医疗卫生机构。吴国栋所在的村卫生室,属于基层医疗卫生机构,是医疗体系的最末端。

吴国栋是村子里最年老的医生,也被村民尊敬。可当村民问及待遇问题,他只能一边忙着手头的事情,一边摇头。在2010年之前,他的收入仅来自24小时不间断地接诊,对于可能出现的医患矛盾,也完全由他个人负责。尽管吴国栋没有遇到过医患矛盾和事故,但这种感觉,就像是孤军奋战,没有后援。

2010年3月21日,卫生部办公厅公布了《关于推进乡村卫生服务一体化管理的意见》,鼓励有条件的地方,乡村医生在暂不改变农民身份的前提下实行聘用制,并在村卫生室执业,乡村医生的业务收入、社会保障和村卫生室的资产纳入乡镇卫生院统一管理。

基本公共卫生服务的补助,成了吴国栋最大的生活来源。而吴国栋反映,他常面临着任务量和补贴量不对等的问题,他所在的卫生室实行每月预发、季度考核的原则,然而季度考核推迟、工资构成混乱,是常有的事。

吴国栋要完成更多的工作,得到的收入却还不及以前。于他而言,坚守,更是因为别无选择,是内心的一份不甘和执着。现在虽然生活辛苦,但至少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和老伴,吴国栋担心一旦退休,他连基本生活都无法保障。工作的忙碌和生活压力,让他无暇思考虚无的成就感、荣誉感。

下班回家后,吴国栋往往顾不上休息,换了衣服就开始干农活,背起喷药箱往菜地去。他说,老伴最近身体不好。自吴国栋承担起基层医疗工作,家务和农活的担子大都压在妻子身上,妻子支持他的事业,却也担心他的身体。

两年前,吴国栋把家中的卫生所关了,被安排到现在的卫健室。卫健室一共2名医生,另一名医生姓许,比吴国栋年轻20岁。高中毕业后,许医生前往卫校培训;从业至今,也有30年了。

虽然未到退休年纪,许医生同样担忧自己的退休生活。针对医疗工作人员的退休待遇有城镇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城乡居民养老保险、退休补助三种方式。卫健室在业务上接受乡卫生院的指导,但在行政上却是村委会管理,不在编制内,也不享有任何养老保险的福利待遇。他也只能同吴国栋一样,每个月领取极低的退休补贴。直到2017年,他才开始参与城乡居民养老保险,享有个人缴纳40%,政府财政缴纳60%的福利。尽管退休后还要缴纳好几年的费用,许医生还是庆幸,终于迎来了一点儿希望。

而吴国栋的年纪,早就超出了参加养老保险的年龄限制。

许医生时常替吴国栋感叹,也为自己的职业感叹。许医生觉得,乡村医生既无力,也零散。赤脚医生的时代,他们都是拿公分,甚至是比乡村教师更被尊敬的人。现在,村医在最底层。同乡的一些村医,甚至不愿意参加培训。黑暗之中,越来越少的人选择前进。

吴国栋村里,一共四名医生,另外两个被调到其他村。附近,即便不是空白村,也是退休返聘的老村医坚守着。许多医生不愿下基层或辞职,村医同样作为年轻人最不看好的选择。学费全免、生活补贴,甚至是事业编制,都无法吸引他们。乡村医生收入低、风险高、工作多、保障少,早已成为这份职业的标签。

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吴国栋接连收到各种防疫工作,疲累的同时,村医的问题再次浮出水面。

1月中旬,吴国栋接到一项工作。一对夫妇从湖北回来了,卫生院安排他每天去夫妇家中测量体温,加上家中的老人和孩子,一共8口人。起初,吴国栋一天得去3次,给他们定时测量,而卫健室物资紧缺,他连口罩都要紧着戴,更别说其他的防护设备。

家人知道他要亲自去给隔离人员作检查后,格外担心。通过手机中不断接收的疫情数据和消息,他们越加明白,此次疫情,没那么简单。他们只能一边理解吴国栋的工作,一边在吴国栋每天出门前,备好新的口罩放在他的衣服口袋里。

庆幸的是,那家人最后身体并无异常。没过多久,疫情逐步在各省市浮现,村里展开全面防疫,村民才开始有了防疫意识,而吴国栋也迎来了更紧张的防疫任务。

在村口卡点站岗测体温、排查外出返乡人员的一个月,他每天中午回家都是匆匆吃饭,又匆匆地走,没有一天落下。遇到村里有人生病必须找他,吴国栋就几个地方来回赶。

他的女儿心疼父亲,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乡村医生,可常常忘记他也是个70多岁的老人。黑发丛中悄悄冒出的白发,快要占领主导地位;吴国栋向来将身板挺得笔直,还是没能战胜时间的打压,后背渐渐凸起了一块。

吴国栋在打理院子里的花

抗疫是大事,吴国栋心里愿意,也认定是他应该做的。当年的非典他也参与过抗疫,而老人最盼望的是团圆。今年,他的儿女们都从外地回来了,四代同堂,几年难得一次。可是他们能一起吃饭、聊天的时间少之又少。疫情逐渐退去,村里不再需要站岗,儿女们却因工作去往外地了,家里恢复了以往的空落落,吴国栋嘴上不说,却时常翻出手机相册中里家人的照片。

早前,防疫任务刚安排下来时,吴国栋收到消息说村医有每天300元的防疫补助。他心里是欣慰的,倒非补助发放有多少,只是觉得村医的努力被看见了,意义便不一样了。往后一个月,吴国栋看到有关一些医务人员防疫补助需要重新界定的新闻,心里便凉了一截,不禁怀疑村医被看见的那一天,会不会更晚。

另一边,卫健室早已恢复正常看诊。吴国栋再次开启日复一日的忙碌;休息时,充盈心中的失落还是会喷涌出来。天气回暖后,他抽空会去照料院子里种的花;蹲下看看,不经意间开出一朵,生活似乎变得盎然生机一些。

几周前,我把一篇有关“河北省多地发文允许乡村医生开办个体卫生室”的推文转发给吴国栋。2小时后,他同样给我发了一篇题为“广西南宁村卫生启动‘乡聘村用’管理模式”的文章,只是依然附言,“年纪大了,好消息早和我不挨边了。”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新闻与传播专业硕士《媒体融合》课程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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