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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后青海高原第一代新移民,在命运的轮番刁难中谋生

2020-08-13 11: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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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杨海滨

编辑 | 刘成硕

枪声响的时候,井秉林“唉哟”一声,倒抽了口凉气,整个身体被巨大推力掀倒在地。立刻,从他身上流出一股鲜红的委蜒如蛇爬动的血迹。

坐在井秉林坐对面,也在擦枪的王得胜,脸色惨白,手中的步枪口还冒着袅袅轻烟,微涩的火药味弥漫开来。他把步枪一扔,跳起来高喊——我的枪走火了!快救井秉林……

这是班玛武警中队每天例行枪械保养时间,战士王得胜——一年前和井秉林一同入伍的老乡,忘记取出射击训练时压在枪膛中的子弹,走火击中了井秉林。

送去医院后检查,医生初步诊断是子弹击折了左胳膊肱骨,粉碎性的,可能留下终身残疾。

半年后,井秉林伤愈,没留下大残疾,医院没开残疾证明。他在医院又磨叽了三个月,想托关系按残疾军人条件转业,进机关当公务员。事情一直没进展,他又到县民政局找地方领导反映,说自己若复员回农村,生活肯定不能自理,要求组织就地安排工作。

数次交涉后,最终认定他是工伤,符合残疾军人标准,这样,县政府把他安排在了以建筑为主的51劳动合作社。虽然是个集体单位,没达到进机关的要求,但比同批来的战友回农村继续务农要强许多。

他的觉悟很高,很快就和单位领导把关系搞得很好,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也很受老师傅们的欣赏。两年后的1980年,在他姑姑的介绍下,娶了农村姑娘张雅丽为妻,正式开始新一代移民在高原小城的新生活。

我和井秉林的认识有些意外。我那时在班玛县一家银行上班,行长让我在县上找台相机,给同事照合影。这时候在班玛县找台相机还是很困难,正为难时,得一朋友指点,找到刚开张几天、摆摊露天拍照的张雅丽,她便是井秉林的老婆。为了挣钱养家,半年前学会了照相技术出来摆摊,现在是班玛目前唯一干照相的人。

她为我们单位拍了多张照片,又悄悄给我单独照了两张,没收钱,算是认识了,之后一来二去,我和她的丈夫井秉林慢慢成了好朋友。

1988年春节,井秉林来我家拜年,喝了几杯酒后闲聊,无意中问他结婚这两年了也没生个孩子,他听了这话就流起了眼泪,停了一会说,连着两年都生了儿子,可每个儿子长到八个月时,得了连医生治不了的病,都莫名其妙地发高烧死掉,稍一会他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又说,这不,今年我老婆又怀上了,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正害怕呢。

井秉林说,西游记你看过吧,我就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时主管天庭筵席的伺卫官,因为那场大乱,没有管理好筵席,被玉皇大帝贬到了人间一十八辈,现在是最后一辈,所以结果是挨枪子,生儿子要夭折的惩罚。这时正是83年版的《西游记》电视连续剧在全国上演,我在电视里看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那几集,华丽的场面超出了我有限的想像。

井秉林说他十八辈前就是主管筵席的伺卫官,也让我匪夷所思,想不到在现实生活中,身边人还跟这部神话故事有关。

他看我惊讶解释说,李医生是咱县最好的医生了,连他都没见过我儿子得的怪病,我回老家找到一位有“眼”的阴阳仙,他是位能用肉眼看穿看阴阳两界的仙人,他看了相貌,查了生辰八字,还通过听他调遣的大神去查了我的上世,告诉了我原来的身世竟是在天庭里当着官呢,也就是在孙悟空大闹天宫时犯了罪,被贬下凡界承受这些磨难。

有次在单位几个人在闲聊,我把这事当作笑话说了,却不想行长听后来了兴趣,要我把井秉林介绍给他认识,不久后,井秉林很神秘地在行长家里办过几次法事。某天我碰到他,他很严肃地问我,孙行长调到达日县农行要当一把手了吧?我说你咋知道,他说我是大仙当然知道,孙行长还要我给他做法事保佑他再升一级呢。

不知是不是从这时候开始,井秉林在班玛县有了名气。小到一般工人,大到县领导,都找他帮助解除灾难,实现升官发财的梦想,不过也有人嘲笑他吹牛不打草稿。

也不知他真的领了大神驻在他肩头上,他老婆又生了个儿子,起名张拴儿,意为把儿子拴在人间,这回两口对小儿格外谨慎,有点咳嗽拉稀就赶紧送医院,安全度过了一岁的凶险期,十分健康聪明,但四岁时却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跛了,脑子被连续数天的高烧后,落下智商障碍的后遗症。

他老婆生下儿子的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叫张静,却长得十分健康,聪明伶俐,也没得过什么病。我认为这足以证明是他的遗传问题,有次在一起喝酒时,说了我的看法,可他坚持说,世上万物都有出处,你看不见的东西不代表就不存在。最后他翻了脸说,你爱信不信,然后愤怒地起身走人。

这一年班玛县要成立林场,地点在森林密布的多柯河公社。一个新单位成立需要很多人。井秉林早就不想在51社干,现在有了这么个机会,花了一个月的工资,到县民贸公司扛着两箱“郎酒”去找林业局局长,说自己年富力强,想到林场锻炼。

井秉林由于是军人出身,身体也好,到了多柯河林场被分配到了巡山队当组长,主要工作是防止有人偷盗砍伐树木,虽然辛苦,但明显比在51社盖房子的工作要轻松,更重要的是,从企业到了事业单位,这是个跳跃,收入也明显高了许多。

某天,他独自在山上转悠时,看到三位当地人明目张胆在砍树,他便上去阻止,说了一堆吓唬人的话,还说至少得罚千儿八百的。那三人听了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忙掏出五十块钱塞给他。他说不行,得把你们砍的圆松拉到林场场部,有一人趁他不备,抡起一根树枝,朝他后脑勺砸去,他当场晕倒在地,等清醒过来时,那几人和砍下的圆松早已不知去向。

他立即报告给了刚成立的只有一人的林场派出所,公安带着他去找那伙砍树的人,由于当地人住得分散,一个月了也找不着人,这事不了了之,但却让井秉林有了想法——在林区不能硬干,尤其对当地人,要联络利用,为已所用。

后来,有山东老乡托他在林场买柏树。多柯河林场生长着直径在几十厘米以上的柏树,把它拉回县上后,再辗转运回老家,可以给老人当棺材板,而他正好负责巡查,有先天条件,别人也不会发现。他就想到让当地的牧人上山砍柏树给他老乡,然后再默许牧人上山偷偷砍些圆松,两边都落了人情。

砍柏树的事,起初井秉林只让老乡付给牧人运费用,后来要的人一多,他想自己冒着风险,不收钱怪对不起自己的,于是明码标价,再往后,价钱不断上升,即使这样,仍然有人还要。

这一本万利的生意做得很是顺手,也没人发现,他愈发大胆,一年下来,他光这项就能收入数千元,比县委书记的工资都高。

不知谁透露了这个消息,逐渐成了公开的秘密。正值当时打击偷盗林木行为,在某个晚上,派出所得到消息,提前蹲在山谷中等待,果然抓了个现行。

他被带到了县公安局,随后就查出了他倒卖柏树的问题,但他很够朋友,一直没有说出买家,坚持说都卖给了拉货的司机。司机一般不是本地人,不好查找,从而保护了老乡和朋友,这让这一部分人对他赞赏有加,觉得他有义气够哥们。

班玛县是在1954年才建政的高原小城,到这时也就一二十年的时间,全部的工作人员都是来自内地各省的移民,人际关系纯朴,公安局的副局长,以前曾托井秉林也买过一副柏木棺材板孝敬他爹,有天在街上碰到县委办公室主任杨得志,说起井秉林倒卖柏树的事,杨主任一挥手说,都是县上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能过就过,要不好多人都跟着受连累,于是公安局长就把井秉林拘留了七天,罚款三百元了事,保住了他的公职。

井秉林重回到了多柯河林场,但被贬到了伐木队。伐木队是林场最危险也最辛苦的工作,井秉林卷起行李搬到伐木工的工棚里,天天和农民工们一起上山砍伐树木。

森林都长在多柯河谷两岸的半山坡上,山体大约呈四五十度的角,伐木工三人一组,两人站在树身两则,一人站在坡上方用一根绳子固定树身,等着两侧伐木工把树根锯到五分之一或更少时,第三人再用锯补一下,整个树身顺着推力,吱吱嘎嘎地朝山谷倒下。井秉林在伐木队干了一年,一年里都没请过假,也没回县上看过老婆孩子,是整个队里最早完成伐木任务的人,年底排名第一。

时间一久,他发现其中的程序有累赘,向上建议进行改革。安全部长采取了他的建议,把三人一组改成了两人一组,在锯到大半时共同朝山谷中推树,树身随着人的推力,安全冲向山脚下,伐木工的安全得到了保证,进度也明显加快。井秉林的好印象重建起来了。又过了一年,他当上了伐木班的班长。

这天,井秉林巡视时,发现两个工人违背伐木要求,其中一人在快要锯断树身时,另一个姓韩的工人还蹲在地上吸烟,根本没看见巨大的树枝正朝他砸来,井秉林一个箭步上去推开那个工人时,被瞬间倒下的纵横交错的的树枝砸得失去知觉。他的胳臂腿被树枝压断,脑袋也被撞在山石上成了脑震荡。休养了十个月才上班。

多柯河林场很多撒拉族伐木工,大多带着老婆在工棚附近搭个小木屋住着,其中包括也带着老婆的韩鑫龙,而韩鑫龙的老婆对井秉林救过她男人一命的事,一直心存感激。这天见井秉林一人在工棚附近转悠,就招呼他来她的小木屋喝茶,中间主动扑到他身上说,我要以身相谢你的救命之恩,要不我早就成了寡妇。井秉林哪经过这事,一时心血往头上直冲,就跟她上了床。没料这时副厂长在工棚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有人说,刚才看见韩鑫龙的老婆和他在一起呢,要不到她家去看看。

副厂长把他堵在了那间小木屋。

副厂长找他,本是通知他,由于勇于救人的行为,场部准备表彰并调他到安全部当副部长。这下可好,关键时刻他却和别人的老婆混到床上去了。

井秉林解释说,不是我主动的,也怪我一时冲动,铸成大错。他希望领导不要把这事告诉韩鑫龙,也不要告诉自己老婆……

恰好这几天,我和信贷员组成的工作组,正在多柯河林场小住,对林场申请贷款进行调研,晚上听井秉林给我说这事后,我马上找到场长说,毁一个人很容易,救一个人和两个家庭却是最大的善事……我又反复跟场长争取,井秉林是我的好朋友,怎么也得给他一条生路,场长最后表态:功过相抵,不提拔也不处分,但农行的贷款也需尽快批下来。

他这场意外的风流韵事得以秘而不宣。不久,林场把他调到离场部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山沟中培育种苗,工资明显少了许多。

井秉林是个有事业心的人,在后来的几年里,他跟着从西北林业大学毕业分配来的青年工程师,对相对单调的树种进行了数年的培育改良,增加了桦树、圆柏、油松、四川云杉等新品种,并广泛推广,虽然工作上虽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所有的荣誉都跟他无关,他也知道自己一失足造成千古恨,不可能在林场有翻身之日。到了工龄第15个年头,各个单位正实行停薪留职制度,他便申请了回到县上家里。

虽没了职业,可饭还是要吃饭的。他老婆张雅丽的照相摊早已冷冷清清,基本歇业。不过这一阵,井秉林观察到从西宁、成都去多柯河林场拉木料的司机很多,都要在县上中转并住一宿,县上虽有一家清真面馆和招待所食堂,但味道单一,便和老婆商量把全部积累拿出来,让在蒙阴老家的小姨子来帮忙,开了家以小炒为主的小饭店。

井秉林把开饭店的事想的过于简单了,在饭店开张后,上门来收税的和检查卫生的络绎不绝,让他更头痛的是,还有些吃饭不给钱要记帐的,这些人大多是县上的地痞,又不敢得罪。有一次他和一名屡次赊账的地痞扭打一团,小店鸡飞狗跳。两人因扰乱社会治安同时被拘,等到一周后井秉林从拘留所出来,张雅丽早把饭店关了张。

这天傍晚,井秉林与一名司机朋友闲聊说,小饭店开了一年多,不仅没赚到钱,反而还赔了不少,也不知道今后再干啥?

谁知司机马上出主意说,现在的人好多都买了轿车,有轿车就会有毛病,维护修理的生意就非常好,我有个朋友在西宁开了个维修店,一年赚辆“桑塔纳”不成问题。井秉林说,开小饭店的资金都不足,从哪弄那么多的钱去启动呢?

坐在一边的小姨子冷不丁地插话说,俺舅家的大表哥在老家信用社当主任呢。井秉林动了心思,就和老婆张雅丽商量。张雅丽说,轿车维修店要到西宁才能开,在班玛根本不可能,但到西宁你住哪?先把这问题解决了再说。

井秉林突然想到,原县委办公室主任杨得志,后来升为副县长的老乡,两年前分在班玛驻西宁办事处就分到了一套房子,一直空着,两家关系一直都很好。他找到杨副县长说,你在西宁的房子也不住人,时间长了就毁了,不如让我先住,按月交租。

他和老婆把老家所有的老屋以及值钱的东西都当作抵押物,贷了二十万元,在西宁找到一家四间通体的临街房作为修理车间,通过朋友介绍来两位维修师傅,他的堂弟在老家就是干汽车电工,也被他叫来当维修师傅,这样就把维修店的生意做了起来。

井秉林是老板,每天都是最早来最晚归的人,有时一忙连着几天都不回家,张雅丽是财务主管,负责维修店的配件购买和收费开票等具体工作。生意一好,她又把另外一个表妹和母亲接来给大家做饭,整个家庭蒸蒸日上。

开业一年后,各项收支基本持平,这还不包括仓库里堆积的数万元配件。不用多想,肯定赚了钱。要想挣着大钱,就得有大投资,两人一商量,买了些青海地方特产回老家找到舅表哥,想再贷二十万,表哥说,我们银行是不允许异地贷款的,上次没想到你跑去西宁,领导还批评了我。

井秉林就请表哥到西宁来玩,其实是让他来考查这个轿车维修店,在表哥和他一起查看轿车配件仓库时,拿出头一年的账簿让他看,又说维修高级轿车才有大利润。说罢又递给表哥一张早已写好的干股承诺书。

井秉林又成功贷了二十万元,维修店一下就显得更有势力,到了年底竟然在修理厂旁边的小区里买了一套商品房。这时女儿张静也从青海师大毕业,学校原本把她分配回果洛当老师,她不想再回那个艰苦的地方,直接到维修店当了业务员,因为年轻漂亮,能说会道,很多人的车都冲着她来维修。儿子张栓儿因为小儿麻痹行走不便,小学没上完就一直在家呆着,这两年学电工,现在基本上能修个大概。在第三年时,他们把厂子搬到一处人流量更大的地方。

在井秉林到西宁前,我就调离了青海,2009年我回了一趟青海,老友相见自然就要喝两杯,接着又带我参观他的维修车间。

我问他,如果当年你没挨王得胜那一枪,复员回蒙阴农村,现在会是啥样?

他说,还别说,前年我回了趟老家,有天还专门去找王得胜,想看看过的咋样,他在建筑公司看大门,一个月有几百块钱的工资。王得胜和我一样大的年纪,但看起来足比我老十岁。我们谁也没提那次走火的事,他在广州打了多年的工,现在干不动了,不想再外出了,托亲戚找了这份看大门的工作。我很庆幸当年挨了他那一枪,要不然复员回来肯定也是这样。临走时我给了他一千块钱,他也没表示感谢,木讷地接了过去。

那次分别后,我和井秉林从此天隔一方,但是彼此还是能知道对方大概生活。某一年他听说柴达木盆地西部边沿的冷湖镇,因为勘探出石油,一下聚集了30多万人石油人以及各配套的人马,又因为石油工人的收入都很高,很多人有买轿车和维修的需求。

他马上去冷湖考察了几回,判断出这是天赐商机,果断地把这些年在西宁挣的钱,还到信用社贷了一部分款,俩人合伙出资了三百多万在冷湖买了块地皮作厂址,盖起了两栋楼房和两座维修车间,同时代理“奔驰”专卖,干起轿车维修和品牌销售,之后三年里生意确实红火。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冷湖石油资源突然枯竭,石油人朝敦煌大撤退,三十万人的城市仿佛一夜之间空了,仅剩下当地数千人,这让井秉林的维修厂和销售代理一下回到了原点。

他和老婆并没因失败而沮丧,一起策划重操旧业,一年后,在西宁又把轿车维修厂开了起来,只不过规模要小的多,不过随着4S店如雨后春笋般地兴起,维修厂再一次生意惨淡,勉强维持一年就彻底关门歇业,在家昏昏噩噩了一年后,他又偶听说近年来自驾游兴起,带动了班玛县的特色旅游,可县上缺少吃住一体化的宾馆。他灵机一动,托关系在县城临街承包了一栋三层私人楼房,欲在班玛投资有特色的旅店,图谋东山再起……

再后来,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去了贵州,和井秉林失去联系,白驹过隙一晃就过了数年,不知道他的情况如何,但我知道,生活就像那条激情的多柯河,不顾一切地荡涤着泥沙,义无反顾地朝前奔腾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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