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罗怀学 凡是摄影
| 凡 | 是 | 摄 | 影 |
我的家乡，在云南滇东北的金沙江边一个叫“烟囱坝”的坝子上，坝子不大，背面靠山，三面环水。2012年，向家坝电站蓄水发电，我的家乡“烟囱坝”，永远沉在了江底，再也回不去了……
金沙江从村西头绕过坝子蜿蜒东去，清朝铜运古道（俗称“官路”）穿村而过。枯水季节，运铜官船穿行江中，马帮、背夫结队行走在古道上，将云南的铜顺金沙江、走长江、上运河，运抵京铸造钱币；洪水季节，江中漂满京城建盖宫殿的“皇木”（金丝楠木），没人敢捞；离家不远的古镇新滩，是铜运古道上的重要驿站，商贾云集，茶楼、酒肆、商铺鳞次栉比，马帮、背夫络绎不绝。
打从娘胎里破宫而出的那天起，就与金沙江结下了不解之缘，喝着江水长大，光着屁股在江里洗澡、钓鱼，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都融进了江水里，烙在了家乡的土地上，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永远无法透析掉金沙江水那股浓浓的泥腥味。
2012年，金沙江最末级仅次于三峡电站的中国第三大水电站——向家坝电站蓄水发电，云南的永善、绥江，四川的雷波、屏山四个县城，加上沿岸无数的古镇、集市都将变成一座座水下之城，移民10万，3.2万亩肥沃土地将永远静卧湖底。我的家乡也将变成又一个“高峡平湖”。
少小离家，之于故乡，一直是个过客。2004年，突然间对家乡产生了从未有过的难以割舍之情，从那时至今的近20年间，我无数次孤独行走在金沙江两岸的村镇乡野，疯狂摁动手中的相机快门，为故乡、为母亲河金沙江留下了数万张影像资料。随着金沙江中下游向家坝、溪洛渡、白鹤滩、乌东德4个梯级电站的次第开发，我一直在与电站建设赛跑，用影像记录着金沙江中下游电站库区的自然和人文景观的变迁。不久的将来，金沙江中下游约800公里的江面，将变成4个首尾相连的巨型水库，那将是怎样的景致？
我总想用相机寻找点什么？发现点什么？留住点什么？然而，这一切注定是徒劳和枉然，行将消失的，将永远逝去！留住的，不过是些支离破碎无法复原的记忆碎片和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金沙江下游被誉为“黄金水道”。除盛产砂金，更多指向它的航运和生态意义。家门前的湾湾滩，是金沙江末端最后一道险滩，曾是国家一级保护鱼类中华鲟最为集中的洄游繁衍栖息河段。随着葛洲坝电站大坝建成，彻底阻断了洄游鱼道，从此，再也见不到中华鲟的身影了。 绥江县新滩镇 2004年2月
金沙江下游河段，江窄、弯多、滩高、水急，航道部门在弯急水险的地方建了许多“信号站”，用航标为上下船只导航。姚谢，湾湾滩信号站最后一代信号工，家住四川，子承父业，一干二十年。姚谢说：“再干两年，等电站蓄水，我就失业回家了。” 绥江县新滩镇 2010年12月
金沙江下游有许多码头，除四个深水港，还有数不清的野码头。绥江县城有上中下三个码头，客轮、大型货船停上码头，摆渡船靠下码头。绥江港是向家坝电站库区内最大的内河港口，与宜宾、水富、屏山、新市等港口，组成金沙江航运枢纽，上至屏山新市镇，下达上海及长江沿岸，航运十分便捷。绥江县老县城 2008年6月
二十纪80年代以前，金沙江下游两岸没有公路，老百姓的日用百货、油盐酱醋，出入货物全靠水路运到码头，再用人背马驮背往各供销社，背夫行当生意红火，凭力气吃饭，赚点脚力钱。80年代末，金沙江下游右岸公路修通，水运衰落，背夫的身影渐渐消失 。绥江县新滩镇 2008年6月
新市镇，人称“小香港”，是屏山县在金沙江上的重要森工港口，是四川大凉山木材外运聚散地。清政府时期，朝廷的“皇木”（金丝楠木）就是从这一带漂放进京建盖宫殿。兴盛时，江边有二十四个码头，每天源源不断的木材运往长江中、下游支援国家建设，如今成了市民休闲纳凉的场所。屏山县新市镇2011年7月
新滩古镇，是“铜运古道”上的重要驿站，当年，清政府将东川的铜水陆联运进京造钱币的必经之地。古镇的东西南面，曾有三座碉楼，高五六丈，底部用石头砌成，顶层四周留有枪眼、瞭望口。三座碉楼互为犄角，与北面的金沙江共同护卫着古镇的安宁。绥江县新滩镇 2004年2月
屏山县城，是川南在金沙江左岸保存最好的古城。西南正街，是屏山县城最古老的街区，亭台楼阁众多，民居建筑层楼叠榭，四合院、吊脚楼鳞次栉比。西正街上一边喝茶一边卖背篼、箩筐的乡民，休闲、买卖两不误。屏山老县城2009年2月
公平买卖。市场管理人员在为买卖双方称“双月猪”。在许多乡场上，专门设有畜禽防疫管理员，负责畜禽交易的全过程，只要买卖双方谈好价，从检疫到称量，管理员一条龙搞定，方便了百姓，避免了麻烦和纠纷。绥江县老县城2008年6月
看着肉架上没卖完的猪肉，蹲在老街上的肉贩，一筹莫展。绥江县新滩镇2010年2月
金沙江下游川、滇两岸老百姓赶场天都爱蹲茶馆，喝“盖碗茶”，保留着谁先落座，后入座者，只要面熟，茶钱第一个落座者都会照付的风气。高谈阔论摆龙门阵，海阔天空扯把子，一杯茶从早喝到晚，续水免费，常常喝成无法“吆账”（结账）的“流水茶” 。屏山县新市镇2011年7月
屏山县城有上中下三个码头，是宜宾市在向家坝电站淹没区内最大的内陆港口，是金沙江下游滇、川两省航运、贸易最繁忙的港口之一。 “船开不等岸上人”，意即：错过机会，不会再来。女人从男人手中抢过“双月猪”（满两月的猪崽）奔向最后一班轮渡。 屏山县老县城2007年11月
金沙江下游一带盛产石灰石，仅新滩镇江边一带曾经就有国营、集体、私营石灰厂近十个。生石灰是造纸等工业常用的化工原料，曾供不应求，远销长江沿岸。国家森林禁伐后，造纸业生意萧条，生石灰销路惨淡。 绥江县新滩镇2008年6月
上世纪90年代，金沙江流域实施退耕还林工程，农民涌入城市务工，土地撂荒。石溪五社村民罗时恩，以粮食抵租金的方式将村民撂荒的田土租种过来，大量种粮养猪，年年被昭通市评为劳动模范和吨粮养殖专业户。 绥江县新滩镇2010年12月
绥江县城碾子弯张氏祖传杆称作坊，三百年薪火相传。张氏杆称，用料真、手艺好，如今，用杆秤的人少了，材料贵、成本高，只能勉强维持。妯娌俩坦言：移民搬迁后租不起铺面就再不做杆称了，传承三百年的手艺将断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绥江县老县城2007年11月
福延古镇81岁的老待诏（理发师）肖业成老人，12岁学艺，在老街上剪了70年头发，经历了公私合营，合作社解体，到改革开放，是镇上有名的剃头匠。收费公道，客人都是邻里乡亲，许多人只认他，非他不剪。第二年给老人送照片时，店铺易主，老人过世了！ 屏山县福延镇2010年9月
屏山古城老街临江边的移民提前搬迁，过去热闹的场口一下子冷清下来，过河赶场的人少了许多，摆渡船排队等候生意，船老板干脆上到岸边，一杯清茶，一张报纸，静候乘客过河。屏山县老县城2010年9月
南岸镇何宗金老人，年过八旬，当过船工，跑过水运，当过杀猪匠，做过掌窑师。航运衰落，赋闲在家，晚年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去江边舀鱼、捡水柴，安度余生。运气好的年份，舀一年鱼能挣三五千元，舀到大鱼，鱼死网破，血本无归 。 绥江县南岸镇2007年11月
绥江，有“金沙江奇石之乡”的美誉，每年夏天洪水季节，借助江水推力，上游各种怪石嶙峋的奇石铺满河滩，秋冬季节，洪水退去，县城江边一侧会露出一个很大的河滩，当地人叫它“中碛坝”。茶余饭后，满河坝都是捡奇石的爱好者，络绎不绝。 绥江县老县城2010年12月
绥江人戏称的“断桥”，其实就是一段突兀的桥面和一排一字排开的桥墩，原本想做成个形象工程，结果建成了豆腐渣工程，桥还未建起来，工程就寿终正寝了。夏天，废物利用，桥上桥下，成了市民纳凉休闲的好去处，成为一道“风景”。绥江县老县城2011年7月
金沙江，从雪山一路走来，夏天是个流动的“天然泳池”，是纳凉解暑的好去处，冬天，是个储热保暖的加湿器。每逢夏季的赶场天，散场后，这名卖完菜的男子，都会来到废弃的新滩石灰码头江边裸泳一番，再凉凉快快回家。绥江县新滩镇2009年9月
在绥江红太阳广场毛主席塑像前留影的一家人。老人说：县城要搬了，还没跟毛主席合过影。广场建于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是全县文体活动的重要场所，身后的毛主席塑像，是云南省仅存的两尊巨型毛主席塑像之一，被列为文物保护。 绥江老县城2009年9月
随着生活的改善，农村吃斋念佛的人却越来越多，善男信女们会凑钱在公路或河道的险要处建庙宇，塑各种神灵，水神、火神、土地神、险道神，以保四方平安。端公在为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做法事，以求菩萨保佑。绥江县新滩镇2004年1月
移民家庭凡有子女谈婚论嫁，都突击赶在库区蓄水前操办婚事，免得搬迁后，亲戚、邻居各奔东西，难聚拢。喜宴大多自筹自办，要摆“九大碗”，吃喝三天，分“加官酒”、“正酒”、“回门酒”。婚礼上，新郎新娘答谢宾客，明年的今天，身后的老屋将被淹没。 屏山县老县城2011年12月
下葬前，亲人和逝者作最后的诀别。电站蓄水前，库区移民家里亲人去世，都往淹没区380米水位线以上的后山上安埋，免得将来蓄水再次动迁，动了风水，破了家族运势。 绥江县老县城2010年9月
2006年11月，向家坝电站开工建设；2007年11月，库区部分移民先期搬迁安置；2009年9月，库区部分乡镇地面建筑物先期拆除；2012年6月，库区大规模移民搬迁工程正式启动；2012年8月，库区地面建筑物拆除工程全面铺开；2012年10月，向家坝电站蓄水发电。绥江县新滩镇2007年11月
绥江新城场平公路上跳橡皮筋的女孩。身后是拆来只剩下土坯墙基的自家老屋，四五年后，这里将建成一座新兴的湖滨移民城市。绥江县后坝村2007年11月
新滩古镇被列为向家坝电站库区第一批拆除试点，主动配合政府拆迁有奖。新镇还在建设中，老街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很快，一切又都归于平静，赶场天，乡民照常井然有序在老街废墟上赶场交易，人，还是那些人，街，不是那条街。 绥江县新滩镇2009年9月
2007年11月，库区部分移民先期搬迁安置，为新建城镇腾出土地建新城。坐在拆来只剩墙基的自家堂屋中留影的老人哭诉道：一年前丈夫去世，儿女在外打工，女婿遭遇不幸，家中没有男劳力，家，只有老太婆一点一点慢慢搬。 绥江县新滩镇2007年11月
屏山老县城是四川在向家坝电站库区内古建筑保存最好的县城。临江的西南正街，典型的川南建筑风格，一色土木结构吊脚楼，经过数次洪水和火灾的洗礼，铅华犹存。只下剩框架的榫卯结构民居，仍然稳稳当当伫立在江边。屏山县老县城2012年8月
冒着烈日顶着桌子走出拆除工地的男子，能抢出一样是一样。 绥江县老县城2012年8月
转运家具到码头的村民。 绥江县老县城2012年8月
工人在搭脚手架，准备将红太阳广场上肃立了近半个世纪，被列为文物的毛主席塑像整体搬迁至新县城，重新辟地，择吉日复原重建。搬走的，是绥江百姓几代人的集体记忆，重塑的，是全县移民的美好夙愿。 绥江县老县城2012年8月
坐在搬空的自家门前，演奏《梦驼铃》的屏山县自来水公司退休工人唐德清师傅，拉得一手好琴，是县城红白喜事礼仪队的大提琴手。这是他最后一次在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县城拉琴，明天，他的家将搬迁到宜宾附近新建的县城，开始新的生活。 屏山县老县城2012年6月
男子坐在江边丢弃的沙发上，望着不远处搬空的绥江县城和眼前滔滔的江水发呆。对岸是屏山县屏夷司，是当年马湖彝族土司府的宗族属地。 绥江老县城2012年8月
站在废墟上的小狗，任凭江水上涨久久不愿离开曾经的家园。 绥江县老县城2012年10月
远处露出水面的湖心岛是当年的湾湾滩，中华鲟洄游产卵繁衍河段，电站蓄水后，许多鱼类的生活习性都将被彻底改变。湖面上渔民在摸索新的捕鱼方法；喜鹊窝下的水域是过去的新滩古镇。两岸百里湖畔，将是移民新的故乡。 绥江县新滩镇2014年4月
END
罗怀学
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
云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
中国民俗摄影协会博学会士
作品获奖：
2000年《布朗族少女》 获“第七届亚洲风采”华人摄影比赛社会生活类二等奖
2000年《甜甜的山妞》 获“第三届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奖励基金会”摄影类一等奖
2003年《童年时光》 获台湾“千禧之爱”世界华人摄影比赛金翼奖
2003年《二十一世纪的刀耕火种部落》 获“第十届亚洲风采”华人摄影比赛社会生活类三等奖
2004年《童真》 获日本朝日新闻社“第六十四届国际摄影沙龙”入选奖
2004年《跳皮筋》等五幅作品 获“第三届奥地利国际摄影沙龙”入选奖
2006年《布朗族的刀耕火种》 获国际民俗“人类贡献奖”生活习俗类二等奖
2009年《布朗山中》获首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入围奖
2012年《似水流年》获“西双版纳国际影像展——一条大河”最佳摄影师提名奖
作品参展：
2007年《布朗山中》 参加山西第七届平遥国际摄影节作品展
2008年《布朗山中》 参加首届沈阳国际报道摄影节作品展
2011年《似水流年》 参加第三届大理国际影会作品展
2012年《似水流年》 参加上海第十二届国际摄影节作品展
2012年《似水流年》 参加第二届西双版纳国际影像作品展
2012年《似水流年》 参加第十二届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三人联展
2014年《金沙江上最后的推溜人》参加第三届西双版纳国际影像作品展
2014年《金沙江上最后的推溜人》参加“前后左右——云南中青年摄影艺术家当代影像”提名展
2016年《故乡的码头》参加第四届西双版纳国际影像作品展
2016年《布朗山往事》参加首届“中国民族影像志”摄影展最终入围20组作品展并被中国民族博物馆收藏
作品出版：
2013年《布朗山纪事》摄影集出版
2017年《故乡》画册出版
作品发表：
摄影作品曾载于《中国国家地理》《中国摄影家》《人民摄影报》《中国摄影报》《上海外滩画报》《麓客》《艺术云南》等数十家报刊
● 图文均来自罗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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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故乡-罗怀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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