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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艺术教育实验:美院毕业生辞职归乡,帮留守儿童摆脱阴影

澎湃新闻记者 何利权 实习生 孙蒙娜
2020-09-15 06:5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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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不是在编的学校教师,湖南省永州市宁远县“大元社留守儿童艺术文化交流中心”负责人周燕和丈夫刘休,在今年的教师节依然收到了孩子们的祝福。从2016年初辞去北京的工作回到宁远县大元村算起,两人抱着“用艺术守护和治愈家乡的初心”,已在这里扎根超过四年。

这几年时间里,夫妻俩轮流值班为大元村及周围村庄的留守儿童辅导作业和传授艺术,同时引进了数十名国内外高等院校的师生入驻村庄,辅导孩子们弹古琴、吉他,写诗、画画、做盆栽,以及组织唱歌、健身、爬山、编排舞台剧等户外活动。

周燕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她希望用艺术引导孩子们摆脱“留守儿童”的心理阴影,帮助他们健康成长。一名孩子曾告诉她,“以前没有遇到你们,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就像活在一个盒子里面一样,我看不到阳光,觉得生活都是灰色的,阿姨你们来了之后,我就觉得我的世界有阳光了。”

“这几年,我们见证了孩子们的成长,而孩子们对我们的‘需要’,是我们一直坚守在这里的原因。”周燕说。

大元村孩子们搭建展品  本文图均为 受访者供图

建设“大元社”

2015年底,周燕和丈夫刘休一起,回了一趟丈夫的家乡——湖南省宁远县水市镇大元村。周燕2014年刚从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和丈夫一直在北京闯荡。这是她第一次到大元村,在这里,她看到了许多淳朴善良的小孩。“他们身上带有浪漫的气质……就住在小山村里,对世界的认知还没有突破这个村庄。”周燕说,她通过这些孩子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在老师带领下,孩子们制作“祈雨娃娃”。

周燕1989年出生于湖南沅江的农村。在她7岁时,家乡遭了洪灾,父母被迫外出打工,她成为了留守儿童,并独自照顾一岁的弟弟。“我们在简易大棚里住了五年。”洪水为家乡及个人带来的灾难,至今仍然留在周燕记忆深处。正因如此,周燕在国美的毕业设计选择了做“大水祭”项目,用艺术治疗自己和家乡。

“我就是这个环境的一分子。因为它滋养了我,我才能走上艺术这条道路。当我受到这样的滋养走出来之后,我所想的就是怎样用艺术去回报这个环境。”周燕说。

在老师带领下,孩子们制作“祈雨娃娃”。

大元村之行,令周燕“再也淡定不了”。“我们就想,不管怎样,先回来,看看能做什么。”周燕和刘休想法一致,当即决定放弃“在北京再打拼两年”的规划,并在两个月后处理掉北京的住所,回到大元村。

之后,两人自费投入200余万元建起了两层总面积240平方米的工作室,配备了电脑、投影仪、天文望远镜、古琴等硬件,成立了“大元社留守儿童艺术文化交流中心”(以下称‘大元社’),免费为村里的孩子提供学习、娱乐环境。“我们出身于乡村,跳出这个‘阶层’后,外界看来,这是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周燕坦言,决定和丈夫又回到乡村,承受了“非常大的压力”,其中即包括来自双方父母的“不理解”。

最初两年,周燕和刘休“放空自己”,忘记自己的所学,将自己完全融入到这个环境里,尝试成为村里普通的一分子。“就像探测仪一样,去摸索这个环境,看看这个村庄到底有些什么问题,再明确我们可以做什么事情。”周燕说。

在那段时间里,周燕几乎每天都和孩子们一起去山里,认识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孩子们也会告诉周燕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渐渐地,周燕与孩子们建立起了“革命友谊”。“先主动地走进他们,才能慢慢吸引他们过来走近我们。”从做蛋糕、披萨,到开音乐会、烧烤晚会,周燕用孩子们感兴趣的活动去吸引他们。

艺术治疗

到2018年,加上从外地返乡的流动儿童和留守儿童,大元社已接纳了40多个孩子。

据周燕观察,在大元村,孩子们很早就辍学去外面打工的现象十分普遍,而平时就在家里玩手机、看电视。乡村教师的流动性大,孩子们考试成绩普遍不高。

那年暑假,为了应对孩子们文化课差的情况,周燕“请遍”了身边的朋友,给孩子们开设网课,但收效甚微。周燕和刘休决定,从孩子们真正的需求出发,开设“艺术课程”。

展厅里,摆放着从村民家中搜集来的砧板,这见证了村庄的变迁。

她发现有小孩特别喜欢天文,便请来了热爱天文的诗人朋友,和大家一起看星星。配备好天文望远镜后,老师教孩子们学会了怎样使用星图找到北极星,识别天空中的星座;通过天文望远镜给月亮摄影,观察木星的波纹,看流星雨等等。同时,天文和数学密切相关,夫妻俩又找来北大数学系的朋友,给孩子们讲授数学与天文的关系。

一名留守儿童的画作。

刘休告诉澎湃新闻,他是一名斫琴师,现在负责孩子们的古琴课,希望将古琴文化传承下去。周燕则会将自己的所学融入到实践中。村里有一处“知青点”遗址,周燕便带着孩子们去“采访”村子里建设过宁远知青点的老人。“问(老人们)这里发生过什么故事,是什么年代建设起来的。”周燕认为,通过这种方式,“村庄里年轻的血液与年老者之间产生了有机联结”。

大元社教给孩子们更多的是绘画、雕塑,而创作对象则多是村里的人和事。“其实我并不会教他们怎样去画画,只是把艺术当做一个工具,教他们怎样去向自然学习。”周燕说,她更多的是教孩子们怎样去“感受”自然里的一草一木,以及关爱村子里面的老人。

在艺术教育中,周燕信奉的是,“做最少的干预、最少的引导,自然而然地发生”。令周燕惊喜的是,孩子们的作品带有“独特的生命张力与野性”。她提到一名女孩制作的手工树枝雕塑作品——《我们村的爷爷奶奶》。“当时这个孩子拿着一截树枝跟我说,‘阿姨,你看这个像我爷爷……’,她找到了跟她爷爷奶奶形体和感觉非常相似的东西。”周燕说。

考虑到跌打损伤和风湿这类疾病在村里老人身上较多,周燕请来专业的“瑶医”,教孩子们认识和了解草药,以便缓解家里爷爷奶奶的病痛。“我希望孩子们能与村里老人之间能有更多联结。”周燕表示。

在这个过程中,一名女孩创作出了《三界峰草本植物志》。“每次我们感冒了、肚子痛了,爷爷奶奶都会给我们熬草药汤喝。我还经常和奶奶去采草药,所以我知道哪个草药在哪个地方,这是我和这些草药的小故事。”这名女孩告诉澎湃新闻,她将每一种植物描绘下来,并写上故事,最后订成了一本“植物志”。

显而易见的“改变”

2019年的一段时间,周燕每隔两天就会在村子里转一圈,了解孩子们的情况。在家访中,周燕发现有些孩子虽然在大元社建立了很好的艺术感受能力和生活习惯,但一回到家就被“打回原形”。“玩手机、看电脑,躺在床上啥也不干,也不洗自己的衣服——但是回到我们这里就又会变成另一副模样。”周燕分析,这些孩子的稳定性较弱,“老师们为此付出了百分之百的努力,却收效甚微。”

一名女孩创作的《我的爷爷奶奶》手工作品。

周燕、刘休和大元社的其他志愿者老师商量,决定将村庄里的闲置传统建筑改造,改造成公共空间,“让孩子们脱离原生家庭,完全融入到共同建设的艺术家园中去”。“(留守儿童)需要一个很稳定的持续的环境去发展自我,这样会更有效。”周燕解释。

最终,村里出现了露天剧场、水井小公园和运动场,这为孩子的户外活动提供了场所。此外,一幢土坯房被改建成公共食堂和讲堂,一幢砖房则被打造成了手工坊和古琴文化展示空间。从测绘、清理闲置房子,到传统建筑的结构分析,改造愿景和功能分区的讨论,再到平面图纸、效果图的制作,以及最后的施工、周边景观设计,孩子们都有全程参与。

一名女孩创作的《我的爷爷奶奶》手工作品。

“我们是引导孩子去思考,比如说这个房子应该做几个功能分区,分别用来做什么;这个房子哪里好,可以保留,哪里需要添加……”周燕告诉澎湃新闻,她希望孩子们发现传统建筑的美,同时也要明白,“生活需要付出”。

大元社成立至今,周燕和刘休目睹了孩子们身上发生的改变。村里一名女孩,“经常和人打架”,在其初二时,对外宣称自己“准备不读书了”。她的父母异常忧心,将她送到了大元社。“过了两年后,这个孩子跟我说她有梦想了,喜欢跳舞。”由于驻地老师的专业限制,周燕特地找到中央民族大学学舞蹈的朋友,“请来分享生活经历,教授专业知识”。现在,前述女孩已经顺利读到了高二。

另有一名男孩患有抑郁症,经常自残,同常年在外的父母“感情淡薄、无话可说”。“但他愿意和我们沟通,在关键时刻,他会向我们示警。”周燕称,通过艺术治疗和艺术陪伴,男孩逐渐释放出了内心的压力,“他有绘画天赋,眼睛看到了什么,就能准确画出来。”

一次,男孩突然告诉周燕,“以前没有遇到你们,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就像活在一个盒子里面一样,我看不到阳光,觉得生活都是灰色的;阿姨你们来了之后,我就觉得我的世界有阳光了。”听到这些,周燕瞬间流泪。

规划与“忧虑”

孩子们创作的“作品”尽管稚嫩,却慢慢走出了村庄。2020年“六一儿童节”,在北京举行的UCCA尤伦斯年度公益特展“家园”上,大元社孩子的不少作品也参与了展出。8月18日~8月20日,大元社办了“第四届乡村青少年艺术节”。

往年几届艺术节均在室内,当地村民就是观众。而这一次,艺术节搬到室外,除了村民参与,还有来自外地的各界社会人士。宁远县政府专门为此召开了筹备会,将村里的水、电、通讯、道路等基础设施进行了修缮改造。

湖南警察学院的志愿者到大元村和孩子们互动。

为期三天的艺术节中,经孩子们手创作出来的树枝雕塑、泥塑和绘画作品被摆在“展厅”中。展厅被称为 “迪士尼乡村版”,孩子们用竹子搭建而成,结合了玩乐与作品欣赏——参展者可以从一处天窗爬出去,上到树屋上;树屋下又有梯子连接着一处小空间,而在这里,又可以通过滑梯到另一处。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毛毛虫洞穴”,这由孩子们亲自设计、驻地老师和志愿者协助完成。它用竹条编制“虫身”,稻草做顶,里面设计有女巫稻草人、滑滑梯等一系列可提供孩子们娱乐的设施。

“由于山中闭塞,没有游乐园,这里就相当于孩子们对外面世界的憧憬。”周燕说。而在村庄通往水库的路上,孩子们设计了一条“脚印路”——上面印有大元社孩子和工作人员的脚印。今年天旱,村民只能上山取水饮用,“祈雨路”也因而诞生,沿路摆满了由孩子们亲手捏制的祈雨泥人……

艺术节给大元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忙碌之余,周燕隐隐约约有些担忧,并反思艺术节对孩子们真正的意义。“往年都是一门心思带大家完成作品,而在今年,我的精力被分散了。”周燕坦言。

但这是“成名”后的大元社,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随着社会关注度的提高,前来驻地的老师、志愿者越来越多,被送来大元社的孩子也越来越多。周燕介绍,大元社经过五年的实践,已有一套工作经验和理论体系,宁远县部分教育组织或学校也经常邀请驻地老师前去授课。但她体会到,大元社赋能型的艺术教育与传统教育模式仍有一些“冲突”,尤其在落后的乡村环境中,推进则更显困难。加上驻地老师人手和精力有限,与宁远当地学校的合作仅停留在参观与讲座层面。

孩子们排练艺术节开幕式节目

2019年5月,周燕向宁远县民政局申请,将大元社注册为非营利性机构。“我个人已经关注大元社三年多了。”宁远县副县长邓小英告诉澎湃新闻,从2019年开始,当地政府决定每年向大元社拨款10万元,用于活动场所和基础设施建设,同时民政、妇联等部门的资源配置也在向大元社倾斜;此外,2020年湖南省“留守儿童之家”示范点放到了大元社,“希望将来会有更多的资金支持。”

大元社能在其他村庄复制吗?目前来看并不乐观。周燕表示,难点在于缺少核心人物的引领。“艺术教育最难的一点就在于你先要对孩子有爱有陪伴,然后才能去引导。它一定是人与人,一个灵魂推动另外一个灵魂的事情。”尽管如此,推广复制仍在她的规划范围之内。未来,依靠社会公益力量的资助,他们将通过招募团队或者寻找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将工作方法贡献出去,改变更多乡村留守儿童的“精神面貌”。

“它(大元社)可以生长得慢一点,至少我可以看到,它是健康的,是理想中的样子。”周燕说。

    责任编辑:崔烜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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