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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万阿尔茨海默病患家庭的“不能承受之重”
记忆化作流沙,亲人变得陌生,心智有如孩童,世界重新归零——对于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来说,这是一个幻妙又痛苦的过程;而对于身旁的亲人来说,这是不可逆的挑战。
从《都挺好》中的苏大强,到《忘不了餐厅》里那群让人揪心的爷爷奶奶,全社会都已开始关注这种老年疾病。
作为中老年人中最常见的痴呆类疾病,阿尔茨海默病(AD)堪称慢性“绝症”,患病后记忆和认知功能会逐渐丧失,直至思考及行动能力渐无,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截至2019年,我国有超过1000万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是全球AD患者最多的国家。而这个数字也说明,有超1000万个家庭在同时接受痛楚与无奈。
2001年,《生别离:陪伴母亲日记》作者聂晓华的母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当时中国还很少有人得这种病,当她发现这个病就在中国,并且就在身边时,感到很惊愕。医生告诉她,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病人前三年可能不知道方向,中间三年不知道时间,最后三年会失去生存能力。
聂晓华不敢把病的实情告诉妈妈,她觉得这对母亲来说很残酷;也不敢告诉父亲,因为父亲那时候已经80岁了。
她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些东西记下来,于是就有了那本《生别离:陪伴母亲日记》。
《生别离:陪伴母亲日记》
聂晓华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5月
2002年2月×日
母亲服药已经数月,似乎没有什么效果,依旧是健忘,病情还在继续发展着,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几乎同时开始模糊起来。
住了近二十年的院子,母亲往往出了大门便失去方向。也许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她变得格外小心,一个人时只在院子里活动,没有家人陪伴绝不轻易走出院子。
但是对于这种状况,母亲本人却并未产生什么危机感,“我现在一出大院门就糊涂,一步路都不认识。”她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的行为,好像这一切都很正常。
其实即便是在院子里,母亲也常常迷路,多少次回家时认错了门,走到隔壁的单元,邻居出来开门,母亲一点也不惊慌:“哦,错了。”她的反应一如既往地淡定。
母亲的时间概念也开始混乱。每天午觉起来,才两点多钟,她便张罗着要做晚饭了。
父亲告诉她,这会儿做晚饭时间还太早。她说,早吗?那等会儿。可是没过几分钟,她又转身进了厨房。父亲又告诉她,还早呢!
母亲听了又回到房间。可是再过不大一会儿,她又去厨房了。
这样反反复复,一个下午要重复很多次,最后往往是母亲失去了耐心,“这回真该做饭了!”她坚决地说。
每天晚饭后去传达室取《北京晚报》也是母亲的工作,这一阵子,她每天下午三四点便开始张罗着去拿报纸了。
——报纸要晚饭后才来。父亲提醒她。
——我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母亲空手而归。
——没来。她笑眯眯地说。说过没多久,她又出去了。
——没来。母亲回来依旧如是说。
这样一趟又一趟,一个下午她要走上三四趟,直到拿到报纸为止。
母亲频繁的运动令父亲苦恼,他知道母亲病了,却不了解这种病,更不能理解眼前的这些是病态,他固执地坚持着,一次又一次纠正母亲的错误行为,当然这不会收到任何效果。对于一辈子做事认真的父亲来说,这种情况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他为此陷入了深深的烦恼,并常常大发其火。年过八十的父亲,他的理解力和自控力也在自然衰退中。
“告诉你不到时间!不到时间!你就是不听,一天到晚忙忙叨叨的,这是在干什么哪!”
“怎么不到时间?你自己什么活都不干,都要靠着我,你还说三道四的,你凭什么呀!”母亲的反应也很激烈,她不能接受父亲的任何微词,这辈子她早已习惯了父亲无处不在的谦让。
母亲比父亲小九岁,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这辈子都在让着母亲。听父亲说,他认识母亲那年,母亲刚满十八岁,虽说是富人家的姑娘,却十分有教养,于是他们就结婚了。
我知道,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教养是父亲倾心于母亲的一个原因,但绝不是唯一原因,更不是主要原因。
母亲长得实在太美了,我见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是一种超越时代的美,不艳丽、不华贵、不加任何修饰却让人心动的清纯的天然之美。
我儿子刚到恋爱的年龄时,曾感叹:“现在到哪里去找像姥姥当年那样漂亮的女孩呢?”结婚时,母亲只有二十岁,单纯善良,虽然体弱多病,却是开朗向上。
父亲快三十岁了,大学生,年轻的“老革命”,身体健壮,前途无量,打一手好枪,写一手好文章,最重要的是他有年轻女孩可以依靠的坚强臂膀。
二人结婚以后,一路走下来,父亲对母亲呵护有加,而母亲则渐渐变成任性的一方。
我的记忆里,父母从不争吵,一切以母亲的意志为是,不过母亲也很识大体,父亲老家在农村,乡下的七叔八姨们难免经常要来城里走亲戚,母亲把和婆家关系等一切容易发生矛盾的地方,都处理得妥妥帖帖恰如其分。
没有想到,如今老了,老两口儿却开始口角起来。
父母吵架,我是调停人。“你妈妈是怎么了?一分钟都坐不住?”望着父亲迷茫的目光,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隐隐约约地知道母亲病了,因为脑血管细,也因为年龄,得了老年痴呆。
至于这是一种什么病,阿尔茨海默病是什么,父亲的认知几乎是零,他根本无法把母亲眼前的表现和生病这件事联系起来。
我能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吗?让他知道这一切只是病态的开始,从现在起,情况将一天比一天糟糕?
这太残酷了,我说不出口。所以每次面对父亲的追问,我只能闪烁其词地说:“我妈身体不好,老了,糊涂了,有些时候是有些病态,您别和她计较,更不要往心里去啊。”
接下来,还是让父亲一点、一点地接受现实吧。
2002年3月×日母亲停药了。
近一个时期,母亲经常不明原因地腹泻。医生说,这也许是服用安理森的副作用。
母亲原本肠胃就弱,平日吃东西都要格外注意,现在三天两头地腹泻,这是她根本无法承受的。
这一段时间服用安理森,似乎并未见到什么明显的效果,目前又出现了新的麻烦,我们决定还是先把药停了,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母亲似乎对停药很满意,她原本就对服用安理森耿耿于怀,可是我的心却又提起来了,无药可服,今后的情况会怎样呢?
虽说眼下还看不到安理森明显的疗效,可是或许没有变化就是效果,至少没有继续恶化。如果不服药,病情会不会迅速加重呢?所以说,还是有药可服,心里才会踏实些。
一位朋友介绍了一种生物制药,是上海生物研究所研制的神经节苷脂,据说对此病症很有效,朋友的母亲患病多年,人已经麻木到不会开口说话了,在服用这种药后,现在竟又开始说话了。
“真的?!”我喜出望外。
“是,你可以试一试,不过很贵哟。”
病急乱投医。虽然我对朋友说的药并不抱多大幻想,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跑到指定的代销店,一次买回了三个月的用量。
“这是什么药?”母亲狐疑地望着我。
“这是……呃,这是一种生物药,其实……这也不是药,这只是一种保健品。”
“吃这干什么,这东西贵吗?”母亲继续问。
“不贵。这药能增强体质,预防感冒。”我用母亲可以理解的方式回答道。每月的神经节苷脂费用大约需要两千多元,可是金钱如何能和生命的质量相提并论?
“记着每天吃啊,吃了就不感冒了,冬天也不犯病了。”在母亲困惑的目光里,我把药放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
“记住,一天三次,每顿饭后一支,一定不要忘了!”我不放心地重复道。
母亲点点头,我感到些许踏实。有药,就可以期待维持现状,而维持现状是我当下最大的目标。
“患者将分不清白天黑夜,患者将大小便失禁,患者将不认识亲人,患者将……”
我想起医生的话。我害怕看到那一天,我祈祷那一天永远都不要到来,永远、永远都不要。
(选自《生别离:陪伴母亲日记》第二章,聂晓华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5月;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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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别离:陪伴母亲日记》
聂晓华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5月
此稿是作者十五年间陪伴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老年性痴呆)的母亲的日记。作者聂晓华的母亲于2001年被诊断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母亲的病情从开始健忘,发展到不断失去行走、进食、意识等能力,最终变成“植物人”,身体煎熬,意识远离。
作为女儿的作者陪伴在侧,目睹母亲生命渐渐逝去的过程,为了从无助的绝望中挣脱出来,她以日记的形式零零散散、坚持记录了十五年。日记中,除了客观记录病情发生、发展以及症状、应对,也充满了对生命的思索和对亲情的感怀。
本书文笔流畅、叙事质朴,没有刻意煽情,但是因其真实、真切的细节,常能让人感同身受,潸然泪下。作为中国版的《恍惚的人》,在当下老龄化问题加剧的背景下,此书具有特殊而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聂晓华《生别离:陪伴母亲日记》作者
1977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多年从事国际交流工作。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到企业工作。退休后致力于社会公益,曾先后任京城企业协会、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秘书长等,曾以自身经历写下《其实,没有理想国》一书。
原标题:《1000万阿尔茨海默病患家庭的“不能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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