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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寻隐·霍童纪|洞天世界与草木植被

黄佳怡(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学生)
2020-11-18 16:0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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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时期,官至刑部尚书的宁德人林聪归游霍童,写下了“洞天烟景路漫漫,万里归来试一看。夹岸桃花开正实,投林猿鸟自知闲”的诗句,迎接万里游子的究竟是一方怎样的桃花源?二零二零年八月,我们踏上这片土地,想一睹“洞天烟景”的真容,更想借洞天福地探讨寻求人与自然的关系。本文将从此行所闻所见的植物出发,记录当地不同场景环境中的不同草植,并希望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现人与植物间关系的叙事。

一、植物与宫庙

“霜凝瑶草寒垂玉,鸟报青牛夜度关。自是仙家风景别,空中赢得道身闲。”明代郑世观《宿鹤林宫》一诗描绘了鹤林宫草木丰茂的自然景致。霍童-支提山位于鹫峰山脉中段东麓,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温暖湿润,常年降雨量在2000毫米左右,为植物的生长提供了优越的条件。人皆谓深山藏古寺,宫庙与植物天然密切相连,霍童也不例外。

绕过鹤林宫主殿沿台阶上行,远远便能望见三清殿中巨大的三清像。明嘉靖年间,霍童一带遭遇洪灾泥石流,后山鹤头岩崩塌,鹤林宫被冲毁,其原初的地理位置、建筑规模、布局结构、内部景观等目前都尚未找到可信的文献资料,而据霍童耆老说,鹤林宫旧址殿前种有两棵大樟树,需几人合抱,遮天蔽日。二零零七年,乡民们在大童峰下发现了一株巨大的樟树残根,树干直径长达四米二,根系密布。二零零九年,鹤林宫选址复建,请能工巧匠将这株樟树残根雕成了如今鹤林宫三清殿中供奉的三清祖师,神像完工后剩余的木料也同时储存于大殿两侧。我们抵达鹤林宫时已是午后,殿外骄阳炽烈,跨过门槛踏入殿内,抬头向高大端庄的三清像望去,立时有一种森严沉静之感。历史斗转星移,在传闻中的大洪灾里,宫宇拆毁、河流改道,或许也只有这残剩的根干讲得清仙人修道的故事,记得住殿前三十六炉香火、数万信众的繁盛。

而在佛教胜地支提山华严寺与那罗寺(陀罗岩窟),最知名的古树便是寺庙内的红豆杉。华严寺前分布着数株南方红豆杉,其中一棵直径一米有余,树干已经中空,树冠顶部也因雷击而折断,但下侧新生的枝叶仍然生机盎然。同行的当地人颇为骄傲地向我们介绍红豆杉这一国家珍稀物种——树皮可以熬汤入药,所结红果味甜可口,果实内籽也可以泡酒,枝叶提取物更是有治疗癌症的功效。据考证,这棵红豆杉已有千年树龄,与支提寺的历史几乎相近[1]。出支提沿山路盘行,那罗寺在群山深处露出神秘的面容。巨大的岩壁洞窟、精巧布局的佛殿,确是山深林幽处的“别有洞天”。那罗寺门前也有一株红豆杉,笔直的枝干高耸如云,周围环植群木,绿荫蔽日,树下摆一方桌二石凳,背后恰是岩寺胜景,实有“烂柯山”之感。

植物与宫庙共同经历着历史的变迁,也共同构成了洞天福地独特的山林景观。传说中鹤林宫边的大樟树、华严寺与那罗寺内的红豆杉,以及四周遍植的树木都因这些宫庙的香火传承增添了几分神圣之感。“多年树木,碍筑檐垣,让一步可以立根,斫树桠不妨封顶”[2],树龄年寿虽长,但也容易遭到种种破坏,霍童-支提沿线保留了如此多奇花异木、珍稀树种,或许也与其居香火之地、化神圣信仰而多得当地居民保护有关。木因寺而神,寺也因木而古,高耸巨大的千年名木以其遒劲有力的身形为宫庙更增添了一份古远的沧桑之感。在更大的层面上,宫庙本身或许也是植物文化中的一部分。以支提寺为例,支提群峰环拱,层峦叠嶂,寺内僧人语此地周环99个山头,“状如千叶莲花”在东海之中,而支提古寺恰在莲心之上。莲花是佛教中经典的植物意象,寺内僧人向我们介绍支提珍宝大毗卢千佛托时也说,莲花的每一片花瓣都代表了三千大千世界,而整朵莲花则是整个华藏世界。可见支提寺整体也与更大范围内的群山共同化入宗教关于莲花的植物信仰之中,在这一意义上,宫庙与植物更是一体相连、和而相生。

二、植物与人居生活

(一)以草为药

由山地、丘陵、盆地、冲积扇平原等组成的多样地形提供了乔灌草搭配的丰富植物群落,富有创造力的先民将不同草植经采摘、炮制做成药材,它们最终或走上餐桌或进入药方,成为代代相传的文化符号。

草药是宁德人饮食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前往那罗岩的途中,我们一行人在虎贝镇吃午饭,席间“硬菜”便是一道青草炖鸡,深茶色的汤方入口时药味扑鼻、甚是苦涩,不过多会儿药味在唇齿间回转成淡淡的甘甜,鸡肉却是一点儿没有苦味,原本的肉味被草药气息恰到好处地中和,肉质丝滑幼嫩不油不腻,更是上佳。青草炖汤在宁德霍童一带颇为常见,大街小巷各处都见得到挂着“青草汤”“青草炖罐”标识的门脸。青草,即是对草药的统称;青草炖汤,顾名思义是以草药入汤与鸡鸭猪兔等肉类慢火煨炖,实质上便是一种药膳,其功效则多为驱风祛湿、去暑散寒。小巷深处有乍看之下毫不起眼的青草摊,窄小的店面摆着数十种不同的草根树枝,走近了能闻到浓郁的药草气息,却正是这不起眼的青草摊支撑着人们的“食补”文化。据霍童村民描述,当地人也会自己上山采摘药草,上了年纪的母亲基本上都能认得几种青草药,而炖青草汤更是家家户户必备的餐食技艺。食服养生之外,草植也被用于医药治病。霍童镇内有三个畲族聚居的村落,祖传口授、单线继承的畲医药在这里传承绵延,因其治病药方多以青草药为主,也被当地人称为“青草医”。

缓步走在霍童古镇夜晚的小巷里,有些老旧的房子已无人居住,可昏暗的檐下还摆着晒干的莲子草,清香扑鼻。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当地人对草药的认知不同于我们现在对“药”的理解。当地居民间盛行的“食补”文化事实上是基于一套与近代西方医药学完全不同的理论体系建立起来的。西医往往将人的身体分为正常与不正常、健康与不健康等两分的状态,不正常、不健康的身体即是所谓“生病”,需要通过服药等方式来进行治疗。而在“青草”文化里,人的身体原本就处于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之中,“青草”只是在这一动态过程中维持身体状态平衡的介质。在这一本体论预设作用之下,草药成为民众饮食生活中的一种基本元素,人们用它来平衡调节体内无形的精、气、神,也正是在“平衡”这一原则引导下,当地人虽然普遍吃“青草饮食”,但从不过多摄入,在摄入过程中也十分注意不同草植间功效、数量的均衡循环。

青草汤中的草植多是些山野林边常见的草根、野菜,宁德多山,林木幽深,那些相对名贵的植物药材也不少见,在霍童人口耳相传的故事里,“黄精”“紫芝”皆是常见的要素。山行途中,当地一位先生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不同的白毛女故事:深受地主迫害的白毛女喜儿逃入山林后没有足够的食物,只能挖地里的黄精填补饥饿,久而久之头发全白飞升成仙、行动迅敏,无人能将其抓住。故事里的所提到的黄精是一种呈结节块状的植物根茎,入药可健脾润肺、补气养阴,历代本草多将之列为“服食要药”,即道家用以轻身延年之丹药中的常见原材料。与前述白毛女之说类似,宋代徐弦《稽神录》也记载了一则婢女食黄精后饥渴顿消、身轻如燕,能在大树间上下纵跃的故事。这些关于黄精的民间传说都将黄精作为一种可以代替米饭的食物,并赋予其“延寿轻身”的奇特功效,“米脯”、“仙人余粮”等黄精的代称也正与此相互呼应。紫灵芝则是灵芝的一种特有门类,据《本草纲目》记载:紫芝主治耳聋,保神、益精气,坚筋骨好颜色,久服轻身不老延年。《真诰》十三卷中写到:“罗江(宁德)大霍有洞台,中有五色隐芝,是南真及司命所住之处。王逸注:言已服芝草以延年寿。”霍童山脉之中更是有山峰以“紫芝”命名,《宁德县志》载:“紫芝峰,宋大中祥符间(公元1008-1016年),产紫芝一十五本,高丈许。峰上有石,色青紫,名三品石。”据当地人描述,六十年代时还有群众曾在霍童山采到一株十三瓣的大灵芝,送给驻宁部队。可知霍童一带确是紫芝的重要产地。

(二)以植致收

蜿蜒连绵的群山也深藏着无数经济价值丰厚的乔灌植物,它像一位慷慨的父亲,为当地人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收入来源。

茶叶是当地一种极具代表性的经济植物。宁德地形多丘陵山地,终年缭绕的云雾、偏酸性的土壤与亚热带适宜的气候赋予了茶树理想的生长环境。山野之间随处可见的野茶叶产量多、品质好,人们常常采摘回家烹炒后冲泡饮茶或作为辅料加入菜肴之中,经人工培植、炒制的茶叶则被加工包装后运往外地。据霍童村村书记介绍,在过去,村民们也会去码头用茶叶换取稻米等生活必需品,茶叶商贸在漫长的历史跨度上皆是欣欣向荣。走在霍童古镇夜晚的穿堂风里,时不时能看见三两妇女围着一小小的桌子,做着代加工茶的生意,她们不紧不慢地包装着茶芯,屋里的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播放着,简单宁静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山林多良木,杉木、毛竹、松树等建设必须的木料不仅可作为原材料向外销售,还在先民的经验与智慧中成为形式多样的木艺制品。虎贝镇的黄家蒸笼便是一典型的木料手工艺制品。蒸食保留了食物最原初的味道,而上好的蒸笼对选材、工艺的每个细节都要求极高。附近山岭多生柳杉,杉木质地疏松,纹理细密透气,是制作蒸笼的上好木材。黄家蒸笼便选用柳杉和毛竹作为原材料,砍木、劈竹、蒸晒、缝结……每一道工序自北宋创始至今都已传承了九百多年,制成的蒸笼工整光滑、严密结实,杉木与竹片的搭配使得蒸熟的食物散热较慢,在保留食物原有气味的同时又增添了些许竹木清香,是远近闻名的优质产品。

茶叶、蒸笼的技艺能繁盛至今与当地位于山海之间的独特地理位置密切相关。背靠绵长的东南丘陵一线,面朝烟波浩渺的东海海域,霍童山一带正是“南北之冲,水陆要会之地”[3]。宁德东南的三都澳港作为黄金海岸线的中点,是闽东沿海的“出入门户,五邑咽喉”,从唐代起就是繁华的对外贸易港口。唐末,王审知下令开发建造位于长溪出海口的黄崎港(今属福安市东南下白石镇),港口开通后唐昭宗赐号“甘棠港”。伴随着三都澳与甘棠港的开发运作,闽东海运蒸蒸日上,周边村镇制茶种茶、木料工艺等的技术日积月累渐臻成熟完善,此一带的经济繁荣整整持续了数百年。当我们今天穿行于山林梯田之间,再回望这段历史,眼前恍惚还是人声喧闹、物产丰流的景象,霍童山里的村庄聚落以霍童溪为交通纽带,南接三都澳,北连甘棠港,从绵亘的深山走向了波澜壮阔的大海,人员、物资、文化也经此商道来往传递,生生不息。

(三)傍木而居

从山野到聚落,树木是人们生活环境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数万人口繁衍生息的霍童镇里,人与木间流淌着数千年来酽酽的情意。

沿霍童街走到头便至霍童溪边,街口正对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树下立着一块“霍童农民暴动纪念碑”。盘虬卧龙的树根、粗壮有力的主干、茂密浓绿的枝叶,远望去村口这棵榕树倒真像是一位颇具气度风采的矍铄老人。榕树旁就是霍童溪的浮桥码头,在上世纪船运发达的年代,溪上渔民们在此处或交接货物或泊舟休憩,来往谈天是热热闹闹的景象。如今船运衰微、渔民上岸,但大榕树下依然热闹非凡,每至傍晚,溪边散步聊天的老人、浮桥上奔跑笑闹的孩童,与远山斜阳、流水古树一起构成今日霍童的生活图景。

在霍童古街风格独特的民居建筑之中,植物的身影也随处可见。街边门前立着高耸入云的木质旗杆,经数百年日晒雨淋,虽有腐蚀,但仍挺拔直立,隐隐有当年的气派。在古街那些风格古老、砖木结构房屋的檐头柱脚、窗棂护栏上,还雕着各式各样精美的图案,其内容多是象征吉祥的花果鸟兽、福禄喜寿、山水风物。不少老房子已经多年无人居住了,嵌在窗口的木雕结上了厚厚的蛛网,却也不难看出其镂空、施彩工艺的精湛。这些出现在民居之中的自然景致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一个微缩的洞天福地,借“洞天”的概念,以雕花或盆景形式出现的水木鸟兽是民众在居住环境之中对于精神世界的丰富描画。通过微缩山水的方式,神圣空间与世俗环境之间没有了明显的区隔与界限,洞天福地出现在居室、庭院、窗棂,居者茶余饭后便可以登山临水、寻仙访道。

历史轮转,古榕树在霍童溪边静默地伫立着,木窗棂上的雕花也已盛开了数百年光景,生活在霍童里的人一代代出生老去,依然一代代行至溪边树下便知是“家”。人与树木草植相伴而居的情感随年岁变化并没有消减半分。

三、“可持续”的洞天福地

“洞天福地”原是道教神学对于宇宙空间的系统概念,巍峨秀丽的名山、仙人炼丹的洞窟,人类居住在这些天然具有神圣意义的自然场所之中,便能获得一种美好宁静的生命体验。司马承祯在《天地宫府图》中将宁德霍山列为第一洞天,此番前行所见钟灵毓秀的霍童山水、山水间怡然自得的霍童儿女,正是洞天景象。

但洞天福地的概念并不仅仅局限于浩大的自然景观中。如前所述,在民居庭院、木雕装饰之中都可以见到微缩的神圣空间,或许也正是神圣空间规模格局的可变性带来了洞天福地系统的可循环性。

仍然从植物出发,霍童洞天一大重要的价值就在于其保存了各种各样奇花异木、珍稀草药,这一价值自然归功于其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但自然环境的延绵存续也同时有赖于其间的人类活动。如果说,道教内部对自然生态的保护以教内戒律为导则,那么生活在洞天环境中的普通民众对于自然环境的守护需要一种道教思维与自我的内在转化,当人们将宇宙空间中洞天福地所代表的“和谐”、“平衡”理念内化至个体的生命空间中时,自然环境的秩序与自我生命的秩序便合为一体,保护自然生态就是获得个体安定的方式。事实上,我们今天从当地居民对待草药饮食的态度中也能够窥见“少量多种、平衡有序”的生命观念。

植物与人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共生关系?霍山草植以怎样的方式数千年来生生循环?洞天福地又究竟是如何将道教思想内化于个体之中?此番宁德之行也为我留下了诸多好奇诸多疑问,且留待日后多读多见多思。

[1]参考《宁德文明之光丛书·宁德霍山》,海风出版社出版

[2]引自陈植《园冶注释》,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

[3]引自《宁德县志·舆地志》,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朱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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