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政法队伍教育整顿试点纪实：如何自我革命刮骨疗毒

哈尔滨市公安局原机关党委书记马为民，一度认为自己能成为扫黑除恶的“漏网之鱼”。

“以为中央督导后，自己负责核查的涉黑举报线索能侥幸过关，没想到教育整顿又盯上了这一线索”，澎湃新闻日前从全国政法队伍教育整顿试点办了解到，归案后的马为民曾如此感叹。在驻点指导组的推动下，这名从警近三十年的“老公安”今年9月落马。

马为民所在的哈尔滨市正是此次全国政法队伍教育整顿试点地区之一。这场政法系统刮骨疗毒式的自我革命，从7月份一开展就备受关注。在学习教育、查纠问题之后，目前试点工作即将进入整改总结环节。数据显示，截至10月31日，试点地区1285名政法干警主动交代违纪违法问题。

近日，澎湃新闻记者赴四川宜宾、河南三门峡、江苏徐州等教育整顿试点地区，对试点工作进行了实地采访。列入台账的整改问题，要对账销号，解决一个，销号一个，这场誓要清除害群之马、整治顽瘴痼疾的“延安整风”，其严肃坚决，从试点监狱的减刑、假释、暂予监外执行案件要倒查20年就可见一斑。

开门搞整顿：“老百姓是知道的”

“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呢？”在查纠问题环节最初，徐州市云龙区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贺恒松被驻点指导组找去谈话了。贺恒松告诉澎湃新闻，在自查自纠第一次填报问题时，云龙区近两千人的政法干警队伍出现了“零填报”，“一些有问题的干警可能认为，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教育整顿能有什么。”

教育整顿要查纠整治的“六大顽瘴痼疾”（违反防止干预司法“三个规定”；违规经商办企业；违规参股借贷；配偶、子女及其配偶违规从事经营活动；违规违法减刑、假释、暂予监外执行；有案不立、压案不查、有罪不究），是从十九大以来肃纪反腐特别是扫黑除恶“打伞破网”的一些典型案件中总结梳理出的多年积弊。

在贺恒松看来，邀请群众参与整顿让这些干警放弃了侥幸心理。云龙区利用疫情防控的工作基础，建立完善702个网格楼栋微信群，覆盖近40万辖区居民，几乎做到户户进群，人人在格。全区网格员每日早、晚在微信群中推送发放云龙区政法队伍教育整顿调查问卷和征求意见表，线上听取群众的意见建议，并邀请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群众代表等进行座谈，面对面征询意见。

经过17万份调查问卷和征求意见表的填写和143场次的座谈，到了第二次自查自纠填报问题时便有76名政法干警主动向组织交代了问题。“有没有问题，老百姓是知道的，想藏也藏不住，开门整顿能够让干警心里有所敬畏”。

哈尔滨市公安局呼兰分局将指挥中心“110”报警电话功能拓展，随时接受群众举报的各类问题线索；组织辖区乡镇三千余个“大喇叭”滚动播放《致呼兰区广大人民群众的一封信》，宣传教育整顿。由分局党委成员开展轮流接访，深挖涉法涉诉案件中民警违法违纪问题线索。

三门峡市人民检察院党组成员、机关党委书记杨森介绍，随着教育整顿的开展，群众信访案件量达到了百余件。用杨森的话说，三门峡市人民检察院可谓是尽锐出战，内部抽调精兵强将，对信访线索进行筛查、查纠。并提出要求，要用更高的质量办理信访案件，最晚半个月之内答复信访人。

党委常委包挂，纪检监察等部门联动

教育整顿正在被当做“一把手工程”推进。澎湃新闻在多个试点地区了解到，多地建立党委常委联系试点单位教育整顿工作制度，压实主体责任，督促落实，推进教育整顿工作。

以宜宾为例，进入查纠问题环节后，宜宾市委书记刘中伯约谈市级试点单位、珙县县委主要负责人，逐一把脉问诊，要求把痛点、堵点和难点作为切入点。其余挂点联系试点单位的党委常委，也到试点单位开展谈心谈话，协调解决工作推进中的困难，每周审阅督查情况报告并提出要求。

宜宾市委还专门组建2个由厅级干部任组长的专项督查组，市委直接领导，对试点单位开展全覆盖督查，发现问题直接向市委报告并限期整改销号。

徐州市云龙区党委也通过常委会、中心组学习会和领导小组会议，即时学习传达教育整顿有关精神，研究调度、统筹推进查纠问题。5名包挂区委常委全程指导谈心谈话、思想发动等工作，压实包挂责任。

与此同时，试点地区纪委监委、组织部、政法委等部门协同作战，统筹推进问题查纠、建章立制、经验总结。宜宾市纪委常委杨婷介绍，教育整顿开展以来，四川省纪委监委多次派员到宜宾指导重点案件办理，宜宾市纪委监委抽调160余名纪检监察干部和政法干警成立了4个工作组，组建了8个重点案件工作专班集中攻坚。市纪委监委对政法干警违纪违法线索统一提出意见，全程跟踪督办，对办理结果统筹把关，确保问题线索处置精准高效，经得起历史检验。珙县县委组织部将公、检、法、司四家单位400余名政法干警全部纳入专项调研，开展“万人评政法”活动，全方位多角度分析研判政法干部队伍。研究制定了《珙县政法干部履职负面清单》，组织、纪检、审计多方联动，多渠道收集政法干部遵规守矩、奖罚惩戒、信访反映、群众评价等方面信息。核查认定违规经商办企业7人，违规参股借贷3人，配偶子女及其配偶违规从事经营活动17人。

划清违规经商界限，设置“防火墙”

袁鹏飞（化名）原本是宜宾市珙县公安局沐滩派出所民警，已经在沐滩派出所工作了几十年。最近他接受调整岗位安排，调到几十公里外的看守所工作，原因是他的儿媳在沐滩镇开设烟花爆竹零售店，家里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们需要经营收入。而烟花爆竹生产销售属于涉爆行业，在公安机关的审批权限范围内。

政法干警配偶、子女及其配偶违规从事经营活动是此次整治顽瘴痼疾的内容之一。宜宾市珙县公安局在教育整顿试点工作中发现，现行法律法规对违规参与经营活动的界定标准比较模糊，亟需制定一套标准，清晰划定“违规”的界限。

珙县公安局政治处主任范祖平介绍，珙县公安局对照公安机关行政权力清单，梳理出4大类37项行政许可事项。延伸梳理出涉及审批权限的上下游全链条、全产业行业6大类26项经营活动。民警的配偶、子女及其配偶不得在自身管辖的区域或者业务范围内参与经营活动，不得在涉及县级公安机关行政许可事项相关业务领域内及上下游链条相关产业上参与经营活动，不得在本县参与可能与公共利益发生冲突的相关经营活动。

范祖平举例，比如，一名交警的家属就会被限制从事开办驾校、机动车维修等涉车行业。对梳理出参与可能影响公安机关公正执法的经营活动，珙县公安局通过组织约谈等方式，责令相关责任民警及其配偶、子女及其配偶限期予以整改，将其从经营行业劝退；不愿退出该经营行业的，及时调整涉及民警的工作岗位；调整民警岗位不足以消除其影响力或斩断其利益链的，调离公安机关；对家庭相对困难的民警，及时予以组织关爱和困难救助。对符合相关就业条件的家属，积极向县人力资源等部门推荐，帮助警属在行业“禁区”外合规就业、自主创业。

珙县公安局干警张维柱当过基层民警、派出教导员、所长、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在他看来，界定、清查干警配偶、子女及其配偶违规经营是对干警的一种爱护，帮助干警设了一道“防火墙”免于被围猎；而合规者可以放下心来安心经营，既满足生活需要又免遭非议与诋毁。

同样在依据行政权力清单对违规经营范围进行明确的基础上，三门峡灵宝市公安局还建立了联动协查机制，每年公安和市场监管部门对民警及家属有关涉企事项进行联查，并通过大走访搜集违纪违规线索，定期检查，随机抽查，确保公安民警及家属违规经商办企业、违规经营不反弹。

警情案件倒查，健全办案监督机制

翠屏区位于宜宾市主城区，公安系统的案件办理量占到全市三分之一。宜宾市公安局翠屏分局法制大队长王浩介绍，翠屏分局对近两年来的19万件警情进行筛查，以梳理“有案不立、压案不查”的问题所在。

发现问题之后，宜宾市公安局要求强化警情分流和受立案监督，落实“三个当场”要求，警情与案件一一编号并对应关联，杜绝选择性登记录入警情。针对存在问题最多最突出的盗窃类、诈骗类等多发性侵财类警情案件，进一步细化财物、伤情委托鉴定期限与具体要求。王浩介绍，现在每天的警情都有专门岗位人员逐条核查，发现存疑的案件就会马上发还给办案民警。

针对“有案不立、压案不查”顽疾，徐州市公安局推行“盯警”、“盯案”制度，推进法制审核前置，尝试派驻法制员，从源头把控警情受理。立案之后，每天例会通报案件进展情况。

哈尔滨市公安局呼兰分局十八大以来有多名民警因违纪违法被查处。呼兰分局分析发现，已作出处理的案件中，因执法不公被执纪问责的占82%，主要表现为有案不立、立案不查等不作为、慢作为情形。被执纪问责的民警中，2018年以后被发现、处分的占十八大以来查处数的94%。数据反映出，执法监督长期缺位失位、未发挥作用，问题发生甚至积累数年都未被发现、未被处理。

为此，呼兰分局在强化执法监督内控机制建设的基础上，通过建章立制引入上级公安机关监督、检察监督、纪检监督、社会监督等外部监督资源，进一步明确执法顽疾内容、执法工作流程、关键岗位职责、监督管理机制。

宜宾珙县人民检察院研发设计的“智慧案管平台”，通过对公、检、法三家文书自主进行比对，自动分析、梳理出三机关认定罪名不一致、超出平台预设“容忍度”的案件清单，及时发现抗诉线索，着力提升发现量刑畸轻等潜在问题的能力，提升办案质量。

让“三个规定”刚性落地

现在拨通徐州市云龙区人民检察院工作人员的电话会听到这样的彩铃：“您好，徐州市云龙区检察院温馨提示，请您不要过问或干预、插手检察办案等重大事项，否则将依据三个规定全面如实记录，并向组织汇报，如需了解相关案件信息，请登陆12309中国检察网或到12309检察服务中心咨询。”

设置防止干预司法“三个规定”宣传提示彩铃这一做法在宜宾、徐州等多地公、检、法部门得到推广应用。云龙区检察院检察长吕青告诉澎湃新闻，刚开始提出要用定制彩铃时，一些领导干部并不提倡用，我就认为一定要用，这对领导干部们也是一种宣传”。

2015年，中办、国办、中政委、“两高三部”先后出台《关于进一步规范司法人员与当事人、律师、特殊关系人、中介组织接触交往行为的若干规定》《司法机关内部人员过问案件的记录和责任追究规定》《领导干部干预司法活动、插手具体案件处理的记录、通报和责任追究规定》，但在实践过程中，“不敢记、不愿记”的情况一直存在。

吕青在院里带头进行了干预司法“三个规定”自查自纠问题填报，并接受派驻纪检组的谈话。“凡问必记，有没有问题由组织来定。”

云龙区人民检察院通过“云龙微检察”办案辅助小程序，将规范检察人员与律师、中介组织交往行为的要求细化落实。检察人员除“在工作时间、工作场所”接触当事人、律师外，只能通过小程序与其进行非接触式交往，私自接听当事人、律师电话以及接受邮递、递交材料等行为都被视为违规。

宜宾市中级人民法院利用新技术，通过事前提醒、事中管控、事后查处，推动防止干预司法“三个规定”刚性落地。除了上述的定制彩铃之外，该院将“三个规定”执行情况嵌入办案系统，作为文书签发前的必填内容，以加强对办案人员的警醒和监督。同时，研发了“法官”画像系统，通过对案件办理、代理人信息、“三个规定”填报等情况进行大数据分析，及时发现各类倾向性、苗头性问题。对干警违反廉洁纪律被立案等情形，一律倒查违反“三个规定”情况。

“减假暂”案件倒查20年

内蒙古“纸面服刑”案、云南孙小果案、北京郭文思案等暴露出违规“减假暂”多方面问题。黑龙江呼兰监狱、松滨监狱是此次教育整顿中的试点，两所监狱对2000年以来的减假暂案件开展了“全天窗”排查。

试点监狱聚焦社会关注度高的“纸面服刑”“立功减刑”“踩点减刑”等问题，与检察机关对减假暂案件进行联查；集中业务骨干对踩点、高分、大幅度减刑的罪犯案卷和易出现问题的立功、计分考核、病情鉴定材料重点核查；联系卫健、社矫部门与正在保外就医的罪犯逐人见面，全部采取另选医院和医生的方式对病情开展复查，从中发现问题线索。

黑龙江司法厅还联合相关部门草拟意见，明确“减假暂”案件在把握实体条件上，坚持从严把握悔改、立功和重大立功表现界定标准，从严把握重要罪犯，从严把握减刑起始时间、间隔时间和提请幅度，从严把握《保外就医严重疾病范围》和适用条件；在履行法定程序上，必须经有管辖权的法院依法裁定，必须逐级研究呈报、征求人民检察院意见、依法进行公示；在查核卷宗材料上，做到计分考核材料、奖励材料、改造积极分子材料、违法违纪等处罚材料、病残认定材料、保外就医病情鉴定材料必查，以预防违规减假暂问题发生。

监狱之外，检察机关、人民法院也在查缺补漏。三门峡市人民检察院将检察监督延伸至记分环节，驻监检察官找罪犯本人谈话、找同监室人员谈话、找管教干警谈话，以核查记分的公正性和提请减刑材料的真实性。徐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在减刑、假释案件审理中，实行性质情节、财产履行、时间节点、立功表现等“八必查”，还出台了严禁私下会见罪犯亲属及其他利害关系人等“十项严禁”办案纪律规定。

针对以往履职不到位，导致暂予监外执行监督“零交流”“零互动”“零参与”情况，徐州市云龙区人民检察院与法院建立暂予监外执行信息互通机制，开展交付执行前的医学诊断临场监督，细化对罪犯交付、收监执行、期满解除等关键环节的监督程序。

治病救人，以英模精神激励人

教育整顿期间，三门峡市公安局湖滨分局一名领导朱晨（化名）主动交代了一起负有领导责任的问题：在三四年前的一起涉恶“套路贷”案件中，出现了涉案人员脱逃、涉案财物未依法处置的问题。

朱晨告诉澎湃新闻，当时因为“套路贷”类案件刚刚出现，对案件的认识还不透彻，加上报警人的一些叙述问题，致使这起案件没有即时立案，嫌疑人逃往外地。后来在学习外省公安机关办理这类案子的经验做法后，及时对案件进行了查办，但在对涉案财物的处置上“打财断血”的力度不足。

因为朱晨主动交代本人违纪事实，在组织核实、立案审查过程中，能够积极配合审查工作，如实说明问题，三门峡市落实“自查从宽、被查从严”政策，对其进行了通报批评，并责令其作出深刻检查。

“自查从宽、被查从严”是教育整顿试点工作开展之初就确立了的政策。其目的是为了让干警自查自纠，真正把问题找准找实，敢于直面问题、勇于修正错误，做到“宽严相济、从严惩办”，“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实现政治效果、纪法效果、社会效果相统一。当然对涉黑涉恶腐败和充当“保护伞”的，必须从严查处。

朱晨一开始心里也不安，害怕对今后的个人工作、生活造成影响。经过此事之后，他觉得，自查自纠发现问题，有助于今后更规范的执法，减少犯错误的机会。朱晨说：“出现问题的大部分是从事一线执法和基层工作的干警，查纠问题不是为了所谓的处理干事的人，不代表对你今后就打上了一个什么标签，不会因此否定你的工作成绩。而是为了使大家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而心存侥幸、企图蒙混过关者等待他们的是从严查处。宜宾市公安局杨某，向组织主动说明的仅仅是上班时间炒股票的问题，但经过深入核查，发现其还存在违规干预打听案件办理，为犯罪嫌疑人办理取保候审提供帮助等问题，按照“被查从严”有关规定，杨某被给予留党察看一年、行政撤职的处分。

与查纠问题并行的，弘扬英模精神也是教育整顿试点工作任务之一，以激励和引领广大政法干警忠诚履职、为民服务、担当作为，弘扬正气，鼓舞士气。中央政法委先后在江苏省徐州市、四川省宜宾市、黑龙江省哈尔滨市、河南省三门峡市、陕西省宝鸡市五个试点地区，举办系列先进事迹报告会。在三门峡灵宝市司法行政系统，七八十人的队伍里，有着一名全国人民调解先进个人、一名全国模范司法所长、一名全国法律援助工作先进个人，还有一名河南省委表彰的“人民满意的政法干警”。灵宝市司法局在系统内开展“学先进，找差距，我该怎么做”大讨论，激励干警昂扬向上，不忘初心。

全国政法队伍教育整顿试点工作即将进入最后的整改总结环节，中央政法委秘书长、试点办主任陈一新要求，试点地区、试点单位要紧扣整改总结环节的任务要求，突出抓好问题整改、英模选树、建章立制、经验集成等重点工作，努力提升政法队伍革命化、正规化、专业化、职业化水平，为全国铺开教育整顿工作提供示范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