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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旬北大毕业生独居山中烂尾楼:自己开荒种菜、路上常遇毒蛇

2020-12-08 11: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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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澳洲山庄”楼盘,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数百栋烂尾楼。马敏庄老人已在这里居住了20余年。她曾期待在这里度过自己理想的退休生活,20余年来,这种期待变得越来越不现实。她收藏着当年山庄还没彻底破落时的照片,她特别喜欢自家门前的花圃,一张照片背后整齐地写着“2005年,山庄门前玫瑰花”。

在广州黄埔区金坑村旁的一个山头,数百栋残败烂尾楼密密麻麻地分布于此。大部分楼宇仍是毛坯状态,甚至还没封顶。即使已经完工的楼盘,也因日久失修而形同废墟。曾经精致的社区花园要么杂草成林,要么被开垦为农田。这里是澳洲山庄,一个烂尾近20年的大型楼盘。在这片“废墟”里,仍然居住着少数不愿放弃的“业主”,马敏庄就是其中之一。从66岁到87岁,她有20余年的人生,是在这片烂尾楼里度过。

她也是唯一一名在澳洲山庄开盘后,一直在此生活的住户。她见证了这里开盘时的盛况,也见证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后,配套设施逐渐拆除乃至消失,目睹了本来崭新的房子,日渐沦为废墟的全过程。马敏庄,广州人,生于1933年,现年87岁。退休前,她是暨南大学的学者,山庄的住户都称尊她为“马老师”。1950年,马敏庄考上中山大学,后来被保送至北京大学读研究生。

毕业后,马老师响应建设西北的号召,主动请缨前往兰州大学,从事无机化学研究工作,在那里一待就是25年。20世纪50年代的兰州,城建水平比同级城市要逊色不少,“车站孤零零地伫立在黄土荒野上;烧煤炉所产生的废气四处弥漫”,这让久居南方的她,始终无法习惯。80年代初,中年的马老师返回南方,在暨南大学工作至退休。

劳碌半生的马老师,期盼着在一个安静、空气清新的环境里,开启退休生活。1998年的一天,澳洲山庄的看房车,在暨南大学门口,接到了包括她在内几十位看房者。一行人来到澳洲山庄高处,俯瞰楼盘:白色洋房伫立在绿林中、新鲜空气沁人心脾、完善的商业区域、美丽的水库……她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澳洲山庄契合了她对退休生活的全部想象,总价11万元购房价格,以当年标准来看也很优惠。她从积蓄里拿出3万8元做首付,向开发商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买了朝向花园的一个单位。“没想到,之后就烂尾了……80岁高龄、长期独居的她,将生活过得有条不紊。除了极端天气外,仍坚持每天在山庄早晚各走一个来回,遇到居民和保安也会停下来闲聊。澳洲山庄的道路,都是一段段破败的坡路,坑洼积水、杂草丛生,还常遇到毒蛇。

她回忆起刚住进山庄的那几年,和现在比就像是梦一样的日子。虽然当时地铁还没开建,但居民和亲友能通过楼巴频繁走动,整个山庄人气旺盛,欣欣向荣。山庄里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业主经常自我组织一同爬山野炊、爬山、钓鱼。每天开门就能看见鲜艳的花坛,空余土地也让业主种起喜爱的花种。

物业服务和商业配套,以现今标准来看也十分全面:山庄游走着社区接驳小巴,水电工提供上门服务。在那对电商还陌生的年代,不少商铺都提供送货服务。水库设施是当年的一大卖点。除了允许钓鱼,还有水上餐厅。马老师经常带着孙子去坐船游玩。“水里头一提起来,就一大串鱼。”时隔十余年,她还清楚记得那些场景。那些年,她与其他亲戚住户经常邀请亲友前来游玩,逢年过节更是打地铺才住得下。

马敏庄拿着旧照指向门外花园,20年前种满红花的庭院,现在布满杂草与农作物

澳洲山庄分为A到E区,以及别墅区,几个区域互有交集。其中A区、B区、以及马老师所在的C区房子基本完工,但大多未能完成质量检测,无法授予房产证,而D区与E区上百栋楼盘只有水泥支架,甚至只是一块平地。在山庄生活的住户,主要居住在毗邻公路、完工率最高的A区。C区虽然破败不堪,但起码封顶了。部分D区和E区的业主坚持住进水泥架一样废墟里,自费为房子进行了程度不一的修葺。

房子的外墙的马赛克瓷砖一碰即掉

山庄的入住业主就这样零零散散分布在废墟的各处,与野草为伴,与瓦砾同生。对马老师来说,楼盘烂尾的迹象是逐步呈现的。首先是2003年,山庄往返广州市区的楼巴开始收费了,然后班次逐渐减少直至取消。随后一两年,山庄内部的小巴、水电工、保安也逐渐被裁,便捷的物业服务逐渐无人响应。花园、水池,以及新盖的D区、E区都迟迟没完工,这时居民终于意识到,楼盘烂尾了。

澳洲山庄的衰败就像是多米诺骨牌,餐厅、商铺、摊贩逐渐倒闭拆除,物业和保安终日不见人影,停水停电越来越频繁,就连买菜,都得走上几十分钟山坡道路,才能在周边村民处采购,小偷闻风而来任意破门盗窃。维权代表之一,从事金融行业的劳先生,是最早意识到开发商资金链出现问题的住户。“当时澳美(开发商)让我们把给他们的月供改成向银行按揭,利息由开发商承担。”劳先生意识到,开发商的资金链出大问题了。

居民的生活越来越不便,更多的人选择离开。2005年前后,比马老师更年长的表亲与哥哥先后搬离山庄,住进养老院和搬去深圳。邻居们也逐渐撤离,周边越来越空。最终,C区一度只剩下她一人。所有的亲戚,包括原来住在山庄的哥哥与表亲都让她离开,儿子更是一直劝她回广州生活。她权衡再三,还是眷念着山庄的静谧,不顾家人反对,坚持住在山庄。

“我自个能走,我也不依靠他们,所以我不需要他们给我做决定。他们都说你一个人住在那不放心。我说我行,我也不怕我一个人,我也习惯这样生活”。儿子与儿媳最终认可了母亲独立生活的想法,但坚持每周都来山庄看望她,同时为行动日渐不便的母亲,送来可食用一周的饭菜和饮用水。电信部门至今没给这区域的烂尾楼连接信号,这里的居民自行搭建了信号接收器。儿子给她也安装了一套,但只能接收电视信号,无法使用WiFi。

为了让母亲能看到电视,马敏庄儿子在山庄搭建了信号接收器,放置在三楼的阳台

失去人气和管理的澳洲山庄,大自然开始接管一切:家门口的花园被齐人高的杂草侵占,在人行道上偶尔能看眼镜蛇、竹叶青等毒蛇爬行。哪怕只是在户外站着,也会被无数蚊子与蚂蚁侵袭。既然没人协助,那就自己动手。在城市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马老师与其他住户一样,拿起农具割除杂草开垦土地,种起了鸡蛋花树、黄皮树、桑树以及喜爱的蔬果,在路旁泼洒雄黄驱赶蛇虫,硬生生地在废墟过上田园生活。

至2019年,烂尾楼附近开通了地铁站,陆续有“新住户”入住。入住20余年,马老师终于见到了和自己一样年迈的邻居。从山庄高处能看到地铁列车进入金坑地铁站。在楼盘烂尾后,她也曾悔恨不已,积极地参与各类维权活动。虽然活动曾多次引发舆论关注,但因为山庄的情况复杂,业主的情况各不相同,总体上收效不大。随着自己到了耄耋之年,也逐渐退居二线。马老师偶尔在散步时会碰着开发商老板胡耀智,偶尔还会和他聊几句。

开发商老板胡耀智也住在澳洲山庄别墅区。这个区域在山庄烂尾时还是一块空地,在2009年才开始动工。相对于其他区域的烂尾,别墅区无外人入住,也没有通过验收。与山庄其他区域由一面大铁门隔开,且有保安严密看守。除了个别业主代表曾被邀请进去开会外,其余时间山庄业主也无法进入。

胡耀智在澳洲山庄开盘时就已经住进来,还亲自监工和接待看房客。胡耀智这亲力亲为的行为,让当时的未来业主们产生好感:“老板都住进来了,这里质量肯定过得去”。业主劳先生推测,相对于其他地方,在他能掌控的澳洲山庄让他更有安全感。胡耀智被多次列为失信被执行人,2018年再次被限制高消费。他因此也基本没有再外出吃饭,吃喝全在自己别墅内解决。

2020年9月19日,从山庄高处能看到2019年开通的金坑地铁站。

2019年,胡耀智再次组织业主大会,在会上诉苦说山庄几块地被另一开发商方兴公司骗走了。然而,大部分业主们认为两个开发商相互勾结,对他已没了当年的友好态度,将他视为一个不可信的人。马老师回忆胡耀智曾对她说,相比连房子都没盖的业主,她们已经很幸运了,起码还有房子住。这句让人不舒服的调侃,却让她有点认同:比起连房子都收不到的业主,她起码能在这里享受了21年退休生活。

她仍然保持大学时期的阅读和练字的习惯,闲余时间不时翻阅书籍、练字。经历战争磨难、北上工作、中年返乡、烂尾楼退休,马老师自觉这一生总的来看还是比较幸运的,似乎每段人生都有一个任务,自己一直在运转,没有停下的机会。“我要是离开这里,肯定时不时想起澳洲山庄这些年的日子,但我不会怀念的,因为这里称不上是家。”

已经87岁的马老师对独居生活也逐渐力不从心。她和山庄其他老年住户一同,在山庄周边物色好养老院,等无法自理生活时就搬过去。她认为,自己在山庄的生活已经进入倒计时了。近日,关于澳洲山庄的舆论又热了起来,不少业主期待着,它能有和“昆明烂尾楼”一样迎来复工续建的结局——但马老师对此已不太关注,在这里居住了20余年后,她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摄影&撰文 | 黄宇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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