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浠世美文 | 夏艳平新作:回到雀儿林

2021-01-24 18:0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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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夏艳平 秀美浠水

回到雀儿林

夏艳平

(发《小说林》2020年3期短篇头题)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在山丘和谷地上飘荡。

——华兹华斯

我回到了雀儿林。

不错,雀儿林是我的故乡,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成长,也许,那里还有我的爹娘。但这不是我回雀儿林的理由,至少,这理由还不够充分,雀儿林养育了那么多的子孙,他们个个像鸟雀一样,一旦翅膀硬了,就使着劲儿往外飞,只要是飞出来了,谁还愿意飞回去?

真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到雀儿林,是怎样回到雀儿林的。虽说,在城里混得不太如意,生活也远未达到小康,但对比起雀儿林来,强了不知多少倍。再说了,我还不会开车,也没有车开,而雀儿林又那么的偏僻和遥远,搭车只能搭到太平寨,从太平寨再去雀儿林,还有二十多里山路呢。

那条山路,崎岖而狭窄,没有通车,连自行车也走不了,要去,就只有步行。况且,如今去雀儿林的人少了,那条路早已荆棘密布,杂草丛生,还有虫蛇出没,行走起来,十分的艰难,还潜藏着一定的危险。我不敢相信,我有足够的勇气和坚韧的毅力,踏上去雀儿林那段探险般的路程。

可是,我的确回到了雀儿林。至于,为什么要回到雀儿林,是怎样回到雀儿林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就没必要说了,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上,不是每件事情都能说得清楚的,不然,历史上怎么会留有那么多的疑点和空白?

就当我是做了一场梦吧。

兴许,还真是一场梦哩。

一踏上雀儿林的土地,我就感觉有点儿不真实。要说呢,头顶上的太阳,也还是那样的大,那样的圆,可阳光,却像一床漂洗过头、褪色得厉害的旧床单,软巴巴地跌落在场院前的空地上,树木和房屋涂出的灰白的影子,像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补丁,随意地缀补在床单上,斑驳,肮脏,丑陋。

怎么说呢,雀儿林的阳光,在我的记忆里,可不是这个样子,它应该像一根根钢针,从天空上扎下来,直扎进深深的泥土里,然后,又从泥土里冒出来,把大人和小孩,树木和庄稼,刺激得一个劲地往上跳跃,往上生长。可眼前的阳光,虚弱得像我虚胖的身体,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离开雀儿林有些年头了。应该说,对雀儿林的变化,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可做梦也没有想到,雀儿林的阳光会变成这个样子。这惨白的光亮,还是阳光吗?地球上的煤快挖完了,石油也告了急,难道太阳的燃料也要燃尽了?

我仰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天空,天空灰蒙蒙的,连只鸟雀都没有,甚是寂寥,也很无趣。我只得把头低下来,像是第一次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睁大着眼睛,四下里张望着。眼前的景象,似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模糊得难以辨认,幸好,里面还镶嵌着一些熟悉的物象,比如,巨伞一样立在村头的大樟树,蘑菇一样散落在山间的土砖房,腰带一样系在村前的小溪流……如果没有这些,我还真的不敢相信,此刻,我就站在雀儿林的土地上。

我的记忆刚刚被唤醒,村庄好像也跟着醒了过来,一阵阵夹杂着猪粪牛粪的气息,热哄哄地向我扑了过来。还有,男中音般的牛哞,女高音般的鸡啼,童声般的犬吠,麦笛般的虫鸣,像一支交响乐,在我的周围奏响。这些久违的气息,还有声音,故人般迎上来,争先恐后地跟我亲吻,与我拥抱,向我强调着各自的印记,生怕我不认识他们了。

我被他们的热情所感动,但一双泪眼,仍朝着村庄里搜寻。努力终不会白费,我看到,村庄东头的那条小路上,摇摇晃晃地飘出一个人儿来。那个人儿,身材瘦小,须发皆白,且穿着一套略显发黄的白衣白裤,似是纸扎的一般。我感觉很眼熟,可瞅了半天,没认出是谁来。我掏出纸巾,把眼眶里汪着的泪水,擦了个干净,再瞅,还是认不出来。

那个人儿飘到我面前,不再往前飘了,停下来,与我面对面地站着。他温温地看着我,我细细地打量着他,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开口。

僵持了一阵,我感觉后背上似有虫子在爬,手心里也出了不少的汗,黏黏的。而他,还是那样温温地看着我,下巴上那蓬长长的胡须,像神仙手中挥动的拂尘,不停地飘荡着。看着那蓬不停飘荡的胡须,我担心他像神仙一样,突然从我面前飘然而去。他大概也看出了我的心思,抬起鸡爪般的手指,捋着那蓬白白的胡须,眯了眼笑着说,你个狗种,还是回来了?

听到这有些发涩的声音,我就断定,眼前这个瘦小的人儿,是我的小满爹。在雀儿林,只有小满爹这样叫我们。我们这些晚辈,在小满爹的眼里,全都是狗种,没有例外。只是,我有些不明白,高大强壮的小满爹,怎么变得这般的瘦小,而尖尖下巴上的那蓬胡须,又这般的白,这般的长?

尽管,我心里在犯着嘀咕,但嘴里还是回答说,是的,我回来了,小满爹。我想您,想雀儿林,这里是我的家哩,我能不回吗?

听着我虚情假意的回答,小满爹像犯胃痛一般,眉头微微地蹙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像电视机切换了频道。可能频道切换得太快了,中间还需要一个转换的过程,小满爹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咳嗽完后,才笑着对我点了点头,嗯,你个狗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跟我到女儿丘插秧去。

又到了插秧季?

看来,我回来得不是时候。

小满爹还是这个脾性,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他叫我跟他去女儿丘插秧,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说完就走了。他走了,我只有跟着,连愣都没愣一下。我自己都有点奇怪了,这个多年前养成的习惯,竟还在发挥着作用。

小满爹仍像先前那样,摇摇晃晃地往前飘着,我像个木偶,拖在他的身后,合着他的节奏,摇晃着向前。摇晃过一阵,我感觉,身体也有些飘了,穿着皮鞋的脚板打在地上,竟没有一点儿声响。

在城里呆久了,渐渐模糊了季节。城里的行道树,一年四季的绿,花坛里的花,一年四季的开,男人每天西装革履,女人穿着超短裙装,跳广场舞的大妈,个个鲜艳如花,打太极拳的大爷,人人心闲似佛。在这样的地方呆着,哪里知道什么时候是什么季节?

再说了,季节的变换,与我有什么关系?菜市场天天有新鲜的蔬菜,超市里有包装好了的大米,不想做饭了,就去餐馆,想出汗了,就去健身房,热了冷了有空调,想要多少度,拿起遥控器,轻轻按几下就搞定了。季节有什么用,金钱才是这个世界的通行证。因此,我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怎样挣钱,怎样挣更多的钱,有钱,你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没有钱,你就只能在冬天里受冻,在夏天里中暑。

我真的过糊涂了。听小满爹说,要去女儿丘插秧,我才醒酒般想起季节来。听着树上激越的蝉鸣,看着路旁有些打蔫的狗尾巴草,还有红薯地里,那一道道刚刚炸开的裂口,我猜,时令大概已进入了盛夏,或者说,是流火的七月,这个时候,应该是农村的“双抢”大忙季节。一想起这个季节,我的腰身就隐隐作痛,两条腿也不由打起颤来。

我怎么选择这个时候回雀儿林呢?

长毛怪,你个狗日的,惊张鹿一样,伸那长个脖颈,到处瞅,是开天门了,还是发大水了?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小满爹炸雷般的叫骂声。小满爹炸雷般的叫骂声,像一个裹着泥巴的秧把,重重地砸在我的后背上。我一个趔趄,一下子跌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我看到,在毒毒的日头下,一个黑瘦少年,弓着腰,龇牙咧嘴地在女儿丘里插秧。

当然,在女儿丘里插秧的,不止黑瘦少年一个。女儿丘是雀儿林最大的水田,面积有五亩多,像是一个飞机场。对于雀儿林来说,每年的“双抢”,就是一场艰苦的战役,而插女儿丘的秧,则是这场战役中最大的一场硬仗,人少了是不行的。可雀儿林总共才五十来个人,算得上劳力的只有二十来个,长年被县上、公社、大队征调去做水利、搞基建的就占了七八个,男劳力要盘田,还要挑草头,这些都是重活儿,真正下田插秧的,也就几个人,且大多是妇女和儿童。

人少好过年,人多好种田,插女儿丘的秧,人少了可不行。作为队长的小满爹,只有捉蚂蚁凑兵了,把那些放暑假回家的读书伢儿,全都赶到了田里。也不管你是读小学的,还是读初中高中的。他说,凡是吃雀儿林粮食的,统统跟我下田插秧去,不去插秧的,就停他家的口粮。

在雀儿林,队长小满爹的话,就是圣旨,没人敢不听。所以,雀儿林的孩子,很小就开始下田插秧了。

要说呢,那个时候,在小满爹的眼里,黑瘦少年已不再是凑兵的“蚂蚁”了,而应该是一个“兵”,一个真正的“兵”。虽然,他才十三岁,要下半年才上初中二年级,但他已有了五六年的插秧史,算得上一个插秧的熟手了。

一个初中生,是懂得荣辱羞耻的,何况,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黑瘦少年瘦小的身躯里,鼓满了革命的理想,做梦都想成为邱少云、董存瑞那样的英雄。有了英雄梦想的黑瘦少年,干活儿舍得下力气。那天在女儿丘里插秧时,他就主动跟在了小满爹的身后。

小满爹是雀儿林最会插秧的人。看小满爹插秧,你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是在画线,因为,在他面前,绿色的秧苗,不是一棵一棵地栽下去的,而是一行一行地画出来的。小满爹插秧,不单是快,最可怕的是,他中途不伸腰,一个秧把插完了,拿秧的手往后一伸,像变戏法一样,一个新的秧把就握在他的手中了。拿起新的秧把,另一只手顺势往前一勒,扎在秧把上的稻草就掉了,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停顿,更不要说伸懒腰了。

在雀儿林,没有人愿意跟在小满爹身边插秧,怕挨骂。小满爹最讨厌站起身来解秧把的人,他说,那是偷懒耍奸。对那样的人,小满爹是从不客气的,见了就骂。挨了骂你还不改正,小满爹就要出手了,他边插着秧,边顺手捡起一个秧把,头都不抬,“呼”的一下,那秧把就像长了眼睛,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你的后背上。挨了秧把的人,就不敢再起身了。

黑瘦少年很佩服小满爹,也想成为他那样的插秧高手,平时插秧,他总是忍着不伸腰,解秧把的时候,也学着小满爹的样子,用手勒。一个上午或下午插下来,也没觉得太累。因而,他想跟小满爹过过招。没想到,这次,他却不行了,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感觉腰痛难忍。

黑瘦少年是坚强的,把牙根紧紧地咬着,想插到田岸边再起身。可腰像被刀尖刺过,越痛越厉害了,任凭他把牙根咬得出了血,也不解决问题,而田岸还离得有些远。怎么办?再不站起身,腰可能就真的要断掉了。

黑瘦少年偷眼看了看小满爹,小满爹正低着头在插秧。他想,小满爹兴许发现不了呢,就算发现了,他也要站一下,他实在坚持不住了。这样想着,就把身子缓缓地站了起来,可身子还未站直,小满爹的骂声就到了。小根,你个狗种,也学着偷懒耍奸是吧?

听到小满爹的骂声,黑瘦少年条件反射似的把腰弯了下去。腰是弯下去了,可腰痛愈发地厉害了,并且由腰上痛到了头上,眼睛也开始放花了。他看到,无数根金光闪闪的钢针,“嗖嗖”地从泥水里射出来,全射进了他的眼睛里。

今天是怎么了?以往可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呀。黑瘦少年这样问着自己。他不知道,以往插的田块都不大,不一会儿就插到了田岸边,插到了田岸边,就可以站起身来,走到田那边,从头再插。这样走动一下,身体就能得到短暂的休整,有了这短暂的休整,就不会觉得太累。而女儿丘呢,又大又长,快插了一个上午,还没插到田岸边。也就是说,快一个上午了,他还没伸过腰呢。

量累积到一定的程度,会引起质的变化。可黑瘦少年当时还不懂得这个,他只知道腰痛得受不了,必须站起来,不然,就有可能要倒到田里去。

黑瘦少年再次站起身的时候,小满爹没有扔秧把砸他,这让他有点意外。他感激地看了看小满爹,小满爹说,小根,你个狗种,还站着看啥?我的话说到狗头上去了吗?黑瘦少年龇着嘴说,你的话没有说到狗头上去,我都听着,可我的腰痛啊。

你的腰痛?屁大个伢儿,哪来的腰?小满爹有点不高兴了,说话的语气比原先粗了不少。

我未必连腰也没有,那我这是哪儿痛?黑瘦少年本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但腰痛得心里发毛,听小满爹说这话,火气一下子蹿了上来。

在雀儿林,谁敢这样跟小满爹说话?小满爹当然不会容忍的。“啪”,一个秧把重重地砸在了黑瘦少年的后背上。紧跟着那声脆响之后,又响起了“嘭”的一声闷响,黑瘦少年一头栽倒在水田里,溅起的泥水,像一朵盛开的花。

长毛怪,你个狗日的,什么时候学会演戏了?假装把腰果一弯着,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懒?你干脆把腰伸起来吧。你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那朵黑色的花,在我眼前越开越大,大到把天都快要遮住了。我正担心呢,小满爹又对着田里骂开了。在小满爹的骂声中,那朵黑色的花,烟雾一样,瞬间散去,栽倒在秧田里的那个黑瘦少年,也赶忙爬了起来,与我合体了。

你仔细看看,田里的人你还认不认识?走到女儿丘的田岸边,小满爹回过头来问我。我按照小满爹的吩咐,朝田里仔细地看了看,看完,摇摇头又点点头。田里站着的几个人,个个都眼熟,但又分不清谁是谁来。

小满爹笑了笑,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你离家这些年了,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变成妖怪了哟,莫说你,就是我自己,有时都不认识自己了呢。

听了小满爹的话,我的脸上发起烧来,赶忙低了头,不敢看小满爹,也不敢看田里的那几个人。作为雀儿林的子孙,我心里有愧啊。

小根?是小根!小根回来了!田里的人欢呼着,雀跃着,有的还丢掉了手中未插完的秧把,拔出脚来往田岸上跑。

你们激动个啥?谁叫你们上岸的?不插秧了?小满爹一吼,田里的人像是被使了定身法,一个个僵在了原地,眼睛却骨碌碌地朝着我和小满爹看。看着那一副副苍老、憔悴,还有些滑稽的面容,我心里酸酸的,想让他们上岸来歇一会儿,抽支烟,可又不敢开口。

你们都上来吧,今天看在小根的面上,让你们歇口气儿。小满爹话一出口,田里的人就像鸭子见了肩背谷子的放鸭佬,扇起翅儿往田岸上跑。跑上岸来,他们将我团团地围着,唤着我的乳名,还热情地与我握手,有的还把我搂进怀里,说你们这些伢儿呀,一出去就不回来,这些年了,就不想雀儿林?不想我们?

一番寒暄过后,我的手上,衣服上,甚至脸上,都沾满了泥巴,他们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对着他们,哈哈大笑着。笑过后,我掏出烟来,给每人敬了一支。抽着烟,他们像孩子一样,天真地笑着,还开起了玩笑。

长毛怪“叭嗒”一口烟,看着我说,小根,你一回来,小满爹就变了,变得像个菩萨样。有人接口说,还真是呢,总冇见小满爹这样仁慈,主动叫我们起来歇口气儿,还是小根回来得好啊。

长毛怪,你个狗种,快活得不安分了是吧?那就下田插秧去。小满爹使劲吐出一口烟来,那烟像一支白色的箭,直直地向着长毛怪射去。长毛怪闪身躲着那支烟箭,苦着脸说,我又冇说你坏话,还歇会儿嘛。

歇,你就知道歇,那秧还插不插?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吧?七月三十号呀。不插八一秧,黄秧分昼夜,再不抢着把秧苗插下去,我看你今年过年喝西北风去。小满爹眼睛瞪着长毛怪,而余光像一阵寒风,从那几个跟着起哄的人的脸上掠过。趁着他们的慌乱,小满爹把烟头往地下一丢,卷起裤腿就下田去了。小满爹下田了,其他人只好跟着下田,我犹豫了一下,也跟在他们后面下田了。

长毛怪边走边摇着脑袋,把一头杂乱的长发,摇成了风中的水草。临到下田时,他突然抡起沾满泥巴的手,在自己的嘴巴上,狠狠地扇了几巴掌,臭嘴,真是臭,谁叫你乱说话。

下到田里,我就有点如芒在背的感觉。我知道,田里人的目光,肯定都聚集在我的身上,特别是小满爹。我最怕被人关注,一被人关注,浑身就不自在。此刻,我感觉,腰是僵的,手也是僵的,拿起秧把,解了几次才解开。秧把解开了,秧苗又分不匀了,插出的秧苗,粗一棵细一棵的,难看极了。

我偷眼看了看小满爹,担心他会骂我。可小满爹在专注地插着自己的秧,连长毛怪几次站起身来解秧把,他都没说什么。

小满爹改脾性了?我边插秧,边留意起小满爹来。我发现,小满爹插秧,远没有先前那样快了,解秧把时,虽然还像先前那样,用手勒,但扎在秧把上的那根稻草,他很少有一次就勒下来的,有时要连着勒三四次才行,我看着都有些着急了。其他人比小满爹还慢呢。看着他们的样子,我的身心慢慢放松了,手也灵活了,插出的秧苗,又匀又正,自己看着都顺眼了。

很快,我就插到小满爹他们身后去了。插秧跟干别的活儿不同,干别的活儿干得快的人在前面,而插秧插得快的人在后面,因为,插秧是往后退着插的。每次听人说插秧累时,小满爹总把脸一沉,说,这还要你说呀?插秧狗都不如呢。你看看,狗还往前爬,插秧却要朝后退。

说真的,插秧还真是一个辛苦活儿呢。种田什么活儿不辛苦?但我要告诉你,插秧特别特别的辛苦。你别看插秧不驮不扛的,手里只拿着一个斤把重的秧把,但只要你插上一天半天的,就知道它的厉害了,身上像压着千斤重的石头,腰根本就伸不起来,而且,过了几天,你的腰,脖颈,还有腿胯子,还是那般钻心的疼痛,你甚至觉得,整个身体都不是你的了。我吃够了插秧之苦,因而,想着法子逃离,也终于逃离了,可小满爹他们呢,仍在干着这样的活儿。这样想着,我的鼻子就有些发酸,插秧的手也动得快了些。

我们终于插到田头了。看着女儿丘满田的新绿,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欣喜。小满爹却比较淡然,插完最后一棵秧时,在田头站了一会儿,就起身上岸了。长毛怪他们则不同,插完最后一棵秧,约好了似的,顺势倒在了田岸上。我赶忙跑过去,想扶他们起来,可怎么扶都没有用,他们像耍赖的顽童,在田岸上打着滚,嘴里还发出杀猪般的嚎叫,累死罗,痛死罗,我这腰哟……

小根,你个狗种,理他们干啥?跟我走。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小满爹叫我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小满爹的身后,走了。走出几步,我有点不放心,就回头朝后看了看,那几个人不再翻滚了,也不再嚎叫了,而是坐在田岸上,对着我哈哈的傻笑。

小满爹比那几个在田岸上翻滚的人,不仅辈长,年龄也大了不少。插了那么长时间的秧,他应该也累了,可小满爹把腰挺着,装出一副不累的样子。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在城里的生活。

在城里,我每天穿着笔挺的西装,把皮鞋擦得贼亮,说话做事,装腔作势的,总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城里人,可时常还会露出一些破绽来,因为,雀儿林人特有的秉性,像血液一样,流淌在我的身体里,我无法将其改变。

久病成医,装得久了,我就知道什么是装了,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了小满爹的破绽,他虽然还像刚才那样往前飘着,但没有刚才那样的轻盈,飘逸,就连下巴上那蓬白色的胡须,也有些僵硬了。我看出了他的疲态。

晚饭是在小满爹家吃的。

我像个孤儿,被小满爹领到了家里。小满爹的家在村子的东头,三间土砖房,有些低矮,但看着顺眼。人还未进屋,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就飘了过来。我猛地吸了吸鼻子,说,香,好香啊。我一说完,杏花奶就迎了上来。

杏花奶还是那个小小巧巧的样子,头项上盘着一个高高的髻儿,髻儿上插着一支银簪,银簪上有个小圆头,走起路来,一闪一闪的。

奶。见了杏花奶,我竟有点说不出话来,嗫嚅了半天,才喊出了一个字,而且,轻得连我自己都没听清。

哎——杏花奶却很喜气,高声应着。杏花奶略显夸张的应答声,响亮,悠长,像一座桥,把我送回到了花朵般的童年。

杏花奶说,小根,我的心肝肉耶,来,快让我看看,你变了没有。杏花奶拉起我的手,眯了眼,把我从头往脚看。看了一会,似是没看清楚,又让我转过身子,面对着门口的光亮。没待我站定,她就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并踮起一双小脚,瞅我的脸。瞅了几眼,就大声惊呼,哎呀,还是城里的饭菜养人啊,你看我们小根的脸,白胖得像个瓷器。

听了杏花奶的话,我哈哈的笑了起来。一笑,刚才的拘谨就没了。我俯下身子,跟杏花奶开玩笑说,像个瓷器?那可碰不得哟。杏花奶说,真的呀,你白了,胖了,要是在外面,我都不敢认了哟。

小根,来,吃饭,你让那个老婆子一个人唠叨去。听了小满爹的话,杏花奶有点生气了,对着坐在桌子旁的小满爹说,吃,你就知道吃,像个饿牢的。伢儿这些年没回来,我就不能跟他多唠叨几句?

杏花奶说着,眼睛湿了。她忙扭过脸去,撩起衣角来擦。见杏花奶那个样子,我的眼睛也涩涩的,不知为什么,就有种想哭的感觉。我还没哭出来,杏花奶的情绪就变了,她拉着我的手,往桌子边上走。不说了,不说了,你看,我这个老婆子啊,就知道唠叨,把吃饭的事都给耽搁了。走,陪你小满爹喝两盅去。

杏花奶颠颠的把我送到桌子旁,让我挨着小满爹坐下。我一看,桌子上已摆着四个菜和一个汤。菜有干竹笋炒腊肉,腌辣椒炒细鱼儿,切成瓣的咸鸭蛋,还有清炒苦瓜。汤的内容就比较丰富了,里面有丝瓜,有晒干的野枞菇,有小虾米,还有土鸡蛋,哦,对了,肯定还滴了不少的香油,香气袅袅的,馋人呢。

杏花奶人很精致,炒的菜好看又好吃,小时候,我经常跑到她家蹭饭吃。我的兄弟姐妹多,我妈整天忙着挣工分,做饭像打火一样,慌里慌张的,炒的菜水煮盐拌,一点儿也不好吃。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就跑到小满爹家去了。小满爹家人少,见我去了,杏花奶就笑着说,小馋猫,闻到香味了呀。说完,把我领到饭桌旁,盛一碗饭放在我面前。那个时候,我几乎成了她家的一员。

想起儿时的事,我的脸微微地红了。

我不知道,杏花奶今天炒这么多的菜,是为了招待我,还是她家平常就是这个样子。要说呢,我回来并没有人告诉她呀。如果不是招待我,他们老俩口,哪吃得了这么多的菜呀。小满爹和杏花奶,都是过日子的人,平常比较节俭。

这个死老头子,就知道干活儿,我伢儿一回来,脚还没沾地,你就扯到田里去插秧,也不怕把我的伢儿累坏了。杏花奶边说边端起酒壶,给我斟酒。给我斟满了,才给小满爹斟。小满爹坐着没动,但眼睛跟着杏花奶手中的酒壶,上下移动着,下巴上那蓬白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像是通了电。

小根,喝酒啊,喝点酒解解乏。杏花奶把酒壶放在桌子上,又准备给我兜汤,我赶忙站起身来,抢过了汤勺。我说,奶,您老还真的把我当瓷器了呀?听了我的话,小满爹“嘿嘿”地笑了。

你笑啥?你也好意思笑?还不快陪我伢儿喝酒。杏花奶瞪了一眼小满爹,小满爹也不恼,端起酒盅对我说,小根,来,喝酒。

酒是纯谷酒,醇香,浓酽,喝多了,让人迷醉,也让人兴奋。放下酒盅,小满爹眯缝着眼问,狗种,喝好没?要是喝好了我们出去转转。

此时的小满爹,又让我感到有些陌生了。他跟原先不同,原先的小满爹,身上总有一股凌人的盛气,让人不敢靠近。就是跟我刚才回来时见到的小满爹,也有了明显的区别。此时的小满爹,走路,不再是往前飘了,而是像其他人一样,两只脚轮番地踩在大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让人有一种亲近感。

村子里很安静,也很明亮,像白昼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我倒喜欢这样,离开村子这么多年了,路都有些生了,摸黑走路容易摔跤,而且,小满爹又这么大的岁数了。

我自觉地走在小满爹的身后。这个村子是小满爹的,他转到哪里,我跟到哪里。跟着他的,还有凉凉的晚风,淡淡的酒香。

小满爹像个国王,走到哪里,哪里的树木,还有蒿草,都会向他弯腰行礼,我跟着他,享受着最高的礼遇。可走到村头的大樟树下,他却停了下来,并用手掌在大樟树粗大的主干上,轻轻地摩挲着。大樟树的皮,很厚,也很粗糙,小满爹的手游走在上面,发出“咝咝”的声响。

小满爹似是很享受那种声音,手掌在大樟树的树干上,来来回回地摩挲着。也许,在小满爹的眼里,那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架古琴吧,他忘情地弹拨着。我怕打扰他,只好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喳,喳喳……”突然,头顶上响起了一阵鸟叫声,急促,惊恐,还有些怨愤。接着,两只大鸟扑楞一下,飞离了大樟树。小满爹抬起头来,朝天上望去。大樟树的枝叶很繁茂,挡住了小满爹的视线,但没有影响他向上张望的热情。直到那两只大鸟没了踪影,他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唉,这些鸟儿啊,怎么就飞走了呢?低着头的小满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叹完气,他的身子就像一棵枯萎的高粱,有点站立不稳了。幸好,那只手还停在树干上,成了他的一个支撑。

我赶忙靠近小满爹,把手搭在他扶在树干上的那只手上。一搭上他的手,我心里一凉,小满爹的手,像冰块一样,冰凉冰凉的,脸却像纸一样,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在不停地抖动着。我害怕他会倒下去,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小满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您老不用担心,过一会儿,那些鸟儿也许还会飞回来的。

小满爹怔了一下,突然从我怀里挣脱了出去。他看着我,摇了摇头,不,鸟儿大了,终是要飞走的。外面的世界比雀儿林大,也比雀儿林好。

我低了头,不敢看小满爹。小满爹却笑笑说,飞出去的,都是好鸟,是有出息的鸟呢。小满爹说着,用手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打了两下,拍完,又说,只是,这棵大樟树走不了啊,它的根扎在了泥土里,扎得很深,很深。

小满爹说完,又抬头朝天空望去。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我离开雀儿林时的那种决绝。

那是一个下午,我从女儿丘里挑回最后一担草头,就匆匆回到家里。一进屋,我捡起一个水瓢,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咕嘟咕嘟”全喝进了肚子里。喝完水,我将两套换洗的衣服,塞进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里,就匆匆出了门。出门时,顺手拿起了门边的那条冲担,那是我刚才回来时放在那里的。

我一手提着一个提包,一手拿着一条冲担,气冲冲地朝村外走去。没人上前拦我,也没人敢上前拦我,甚至,没人敢问一声,我要去哪里。村子里的人,包括我的父母,都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的身后,像是在给我送行。

我走得气势汹汹的,风儿都给我让路了。不一会儿,我就走过了村头的大樟树,来到了青鱼塘的塘埂上。走到塘埂上,我停下了脚步,向身后望了望,身后的人也都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我。我觉得时机已到,突然将手中的冲担,像投掷标枪一样,向青鱼塘里投去。

冲担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最后,钻进了深深的水里,只开出了一朵小小的水花,而且,很快就湮灭了。我觉得这气势远远不够,根本不能表达我此时的决心。于是,转身回到大樟树下,抱起一块大石头。那块大石头,像个石墩,是村里人歇荫时用来垫坐的,足有一百斤重,可我抱着它,像抱着一个篮球,几步就跑回到塘岸上,一把将其扔进了水塘里。

大石头入水时,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水溅了我一身。我像被暴雨淋过,水珠从头上一个劲地往下流。

这才是我想要的效果呢。

我转过身来,眨巴着眼睛,对那些站在大樟树下的人说,你们看着,如果这块石头,哪天从水塘里浮起来了,我就回雀儿林。说罢,转身迈开大步,朝着村外走去。

我刚走出几步,人群里突然有一个人,发疯似地向我跑了过来。他边跑边喊,小根啊,你不要走,我求你啦。刚才,是我说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要不,我给你下跪也行啊。

这个人是长毛怪。

下午,小满爹去大队开会,安排我带队挑草头。高考落榜后,小满爹任命我为生产队副队长。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没满十七岁呢。我想去学校复读一年,明年再考,可家里太穷,无钱供我复读。

挑了大半个下午的草头,大家都挑累了,吵着要休息一下,我怕完不成任务,就说,早点挑完早点收工。这对大家也是一个诱惑,没人再吵了,长毛怪却耍起奸来,一头躲进了厕所里,别人挑回了两担草头,还没见他出来。

从女儿丘到稻场上,有一里多路呢。有人跟我反映,作为带队的副队长,我不能不管。可我刚开口,长毛怪就跳起来了,说你卵子大点细伢儿,还想在我面前发彪。在我面前发彪算个什么?有本事你像华明那样,到大学发彪去。

华明是我的堂兄,也是我的同班同学,考上了地区师专,成了我们雀儿林的第一个大学生,而我,比他少考了三分,就回家当农民了。

要说呢,当农民也没有什么,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可华明考上了大学,我再当农民就没有意思了。我们哥俩一起长大,关系很好,做什么事都在一起,人家说我俩是和合二仙。可高考成绩出来后,我们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他每天被人恭维着,大家不再叫他的名字了,改称状元,而我呢,在塆人的眼里,就是没用的代名词,他们教育子女,要学华明,不能学我,不然,就只能扒泥巴了。华明呢,也慢慢有了优越感,觉得与我不再是一路人了,有意疏远我,甚至有些瞧不起我了。那个时候,我特别敏感,也特别无奈,因为三分,我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失去了一个兄弟,还成了塆人眼里的废物。

这是我的耻辱,也是心口的一块疤,哪经得人揭啊。顿时,我脸发白,眼发黑,身发冷,胸口钻心的痛,两条腿还不停的打着颤。我站立不住了,赶忙用双手抱住脑袋,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长毛怪是六月的蚊子,只图嘴巴快活,没想到伤了人。见我这个样子,他的脸也白了,想说点什么,又不敢说,只在原地里茫然地打转。几个年长者,先是过来劝我,见没有效果,就转身骂长毛怪,说你几十岁的人,还是个长辈,怎么说出这种混账话来,未必不考上大学就不活了?

挨了骂,长毛怪更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有人给他使眼色,叫他赶紧过来给我承认错误,道个歉。长毛怪扭捏了一下,还是来到了我身边。他扯了扯我的衣袖,说,小根,对不起,我错了。你知道的,叔是个管不住嘴巴的人,你莫见怪啊。

长毛怪的话,像油泼进了火里,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推开他,拿起冲担,去了女儿丘,挑回了最后一担草头。

其他人也跟在我的身后,他们怕我出问题。

小满爹围着大樟树转了一个圈,我以为他要离开,没想到他停了下来。小满爹停在了一个石墩旁。一看到那个石墩,我的心一紧,脸跟着也红了,这不是当年被我扔进青鱼塘里的那个石墩吗,怎么又回到了这里?难道它真的浮了起来?

我看着小满爹,小满爹却不看我,仍看着那个石墩。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就静静地等着。果然,他开口了。唉,这个长毛怪,真是冤啊。

长毛怪有什么冤的?我疑惑地看着小满爹。

小满爹说,他替人背了几十年的黑锅呢。

他背了什么黑锅?替谁背的黑锅?我有些不解,但似乎又有些明白了,后悔这样问小满爹。

小满爹说,你离开雀儿林的那天,长毛怪跑去拉你,却被你推进了水中。等他挣扎着从水中爬上来,你已经走远了。他知道追不上你,就跪在塘埂上大哭。后来,大家都怪他,说是他把你气走的。

我看着小满爹,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

小满爹不看我,仍低着头说,长毛怪为了让你早点回来,第二天就抬来抽水机,把青鱼塘里的水给抽干了。水抽干后,他从泥巴里,把这个石墩抱了上来。因为你说过,石墩浮起来了,你才回雀儿林。

我是说过这话,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嘛。我有点不好意思。

小满爹说,其实,长毛怪不说那句话,你也要离开雀儿林的。

我又不敢看小满爹了,可小满爹却缓缓地抬起头来,开始看我了。他说,有人说,如果那天我在家里,就能把你留下来。我确实很想把你留下来,也想了一些办法,雀儿林需要你这样的后生。但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你可能没注意,那天,你走的时候,我就站在东山顶上,村子里发生的事情,我看得一清二楚。

您为何不下来?我有点埋怨小满爹了。小满爹摇摇头说,我下来也没用啊。你个狗种,我知道,你的心不在雀儿林,你有你的志向。

我瞪大眼睛看着小满爹。小满爹说,好了,不说了,回家休息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小满爹就带着我一起干活儿,再也没提我离开雀儿林的事儿了,好像根本没那事儿一样。长毛怪见了我,也不再扭捏了,该说说,该笑笑。这才是我喜欢和向往的生活。

十一

在雀儿林住了几天,我有点不想走了。

我喜欢跟小满爹他们一起干活儿,喜欢吃杏花奶做的饭菜。跟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心情舒畅,精气神也足了,体重好像也减轻了不少。可那天吃完晚饭,杏花奶却催我回城。杏花奶说,小根,你该回城了呀。我说,我不想回城了。杏花奶说,你这个孩子,又说傻话。我说,真的呀,奶,我不想回城了。杏花奶说,你哪能不回城呢,城里有你的家呀。

城里有我的家吗?有,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啊。妻子嫌我没用,手中无权又无钱,早就闹着跟我离婚了。儿子呢,更是一个狗种,要钱了就来找我,不要钱时,连他的毛也见不着。这就是我的家啊。我经常想,如果当初留在雀儿林,找一个农民为妻,现在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比现在幸福,还是更不如?

杏花奶说,回去吧,孩子。你是个男人呢,应该有担当。

我知道,杏花奶是为我好,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能不回城了。

可刚回到城里,神情还恍恍惚惚的,堂兄华明就给我发来了视频。华明说,小根,你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华明大学毕业后,分到市里一所重点高中教书,日子过得不错,现在,基本没带课了,有的是时间,经常跟一些驴友到处跑,跑到哪里,就拍一些照片,发朋友圈,要人点赞。我对这个没有兴趣,所以,每次跟他视频,我都很淡然。

华明说,小根,你看看呀,这是哪里?

你全国各地到处跑,我哪知道你在哪里?我随意地朝手机上瞄了一眼,华明正在转动着手机,我看到手机上出现了一棵大樟树,就惊呼说,你在雀儿林?你回雀儿林了?

听我说出雀儿林三个字,华明显得很兴奋,连忙说,是呀,我现在就在雀儿林,跟几个驴友一起。

我说,我刚从雀儿林回来。

华明说,你也回雀儿林了?你怎么不邀我?我本来想说,你不是也没邀我吗,可话出口时还是拐了个弯。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回到雀儿林的呢。这些年的城市生活让我明白,有些真话是不能说的。

华明笑了,你这个家伙,就会糊弄人。我辩解说,真的呀。说完,我像突然记起来,赶忙问华明,见到小满爹和杏花奶没有。华明说,我知道你爱怀旧,但不能说鬼话呀。我怎么可能见到小满爹和杏花奶呢?

你不是回雀儿林了吗?小满爹和杏花奶不在家?我急切地问着华明。华明说,我是回雀儿林了,但也不可能见到小满爹和杏花奶呀,他们死了都几十年了,骨头怕都烂光了。

你瞎说什么呀,我昨天还跟他们在一起呢?

那你肯定是见鬼了。

我又问,那你见到长毛怪没有?华明说,你这个人是怎么了,尽惦记着一些死人,长毛怪死了也有十多年了吧?

我不想再问人了,就说,你去女儿丘看看,那里新插下的秧苗长得怎么样。华明说,那你等一下,我去那里再给你发视频。

华明挂了视频,我的眼睛一直盯在手机上。

华明的视频终于发过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按了接听键。华明说,你看看,女儿丘里长了些什么?

我瞪大眼睛看着,所看到的,全是杂草,里面还夹杂着一些苦楝树。我说,你这摄的是哪里呀?华明说,女儿丘啊。你不是要我摄女儿丘吗?我说,那田里的秧呢?华明说,哪有秧啊,荒成这个样子了,还有秧?

我关掉了视频,但眼睛还是盯在手机上。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华明说,这就是真的,是他亲眼所见。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上了微信,见到了华明新发的一条朋友圈。华明新发的朋友圈的标题是:我荒芜的故乡。里面九张图片,拍的全是女儿丘,有女儿丘的全景照,也有杂草和苦楝树的特写,最后一张,是华明和他的几个驴友,微微弯着腰,彼此手搭肩膀,站在女儿丘前的合影。他们一个个笑得很灿烂,还做着胜利的手势。不知为什么,看到那张照片,我就想骂人。

我有点后悔,回雀儿林时,没给小满爹,杏花奶,长毛怪他们,还有女儿丘新插下的秧苗,拍一张照片。有了照片,我就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雀儿林了,也不会被堂兄华明的照片所左右。

后来,我想,我所回到的雀儿林,与堂兄华明回到的雀儿林,肯定不是一个地方。我回到的雀儿林,别人是去不了的。

作者简介

夏艳平,湖北浠水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在《山花》《长江文艺》《清明》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摘》等刊转载,入选《微型小说百年经典》及多种年度选本,获全国华语儿童文学铜奖、全国微型小说年度优秀作品奖等20余种奖项,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寻找背景的玻璃》。

编审:黄习文 王应良

原标题:《浠世美文 | 夏艳平新作:回到雀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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