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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 | 梁豪：搛取一筷人间 / 三三：一个人在奔跑

2021-02-08 08:3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品读

搛取一筷人间

文 | 梁豪

在《人间》这本集子快要问世前，我有篇叫《世界》的中篇小说发出。那以后在不同场合遇见一些师友，照例寻话题闲谈，偶尔会带出《世界》和那篇与书名吻合的小说《人间》。师友宽厚，语多肯定，我深知是对后进的鼓励。具体内容不说无妨，这里讲到，是因为即便此刻，我也牢牢记得当时自己的局促和惭愧，恨不能玲珑地将话题换走，再哼哼哈哈地笑。不胜褒奖还在其次，更因为这两个小说的名字。它们音节铿锵、语义清晰而又太过豪气冲天，显然远远将我涵盖，以至吞没于无形。是啊，何德何能，竟然口出狂言，张嘴就是“人间”和“世界”。

莽撞肯定是莽撞了的，好在不算讨巧，至多虎愣愣。再者，文字和语言，毕竟不一样，文字更宽裕，容得了揉、捏、搓、化、和，如同发面醒面，不急于打包带走。

有道是越简短越不嫌事大，一整本十几万字，不是不可以摆开架势好好掰扯，人场钱场，先自己比画一个修罗道场。至于怎么个人间法，取一个角度，取很多个角度，姓甚名谁，如何做好如何作孽，一点点讲出来，都希望给它兜圆了。《人间》计有十篇，大体是这么一个路数，言幻言魔，志不在此，于是不能说离题——未来，我倒美美地幻想写一篇卡尔维诺《恐龙》那样的小说，放任自流而又意有所指，分明一场游戏一场梦，大伙却愿当真——如此这般，似乎也依然没有离题。

好大的题目，好大个人！

若将人间比作一场流水席，《人间》不过搛了一筷来嚼——人倒是正经八百的馋鬼。吃相即风格，不知此等面部表情管理是到位了还是没到位，总之凑得上老话讲的，一个猴一个拴法。有细细说道的，像《麋鹿》里的北京情感故事，几方拉扯，很是四不像，却都根盘蒂结。有显得混不吝的，像《让我们荡起双桨》《跟踪》，浪荡在词语的狂欢中，私心倒是盼着那份潜伏的情真意切得以突围，敲击一下看似铜墙铁壁的油腻腻的心。有洋洋洒洒、围点打援的，像《人间》，一家三代四口，偏安于南方的故土，但谁都有自己的悸动，都想潇洒走一回，因为只此一回。至于题材，东南西北中，底层中产上流，皆摩拳擦掌，情不知所起，不想辜负，那就一往无前，“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

受触动无疑是先决条件，随即面临的难题是怎么写，也即如何结构，好叫那份触动起码不亏损地传递下去，打动他人。怎么写的本质是怎么看。说到自己，多少揣着一点问题意识去看，看他人，看自己，看花鸟虫鱼，看笨拙的建筑和空灵的云天，也看别人是如何去看、去想。于是，自身的看法也在变换，所写的面貌自然大异其趣。或许还得益于自己不停在行走，从南到北，磕磕碰碰，吃亏上当，误打误撞，就写小说而言，权当是福分。

如果按正式发表算，我的写作生涯迄今不过三年。其间，有出乎其性的阶段，多多少少自命不凡，结果当然漏洞百出；也有“小人革面”的取巧迎合期，自以为游刃有余，实则进了刊物发表的“圈套”，徒有腔调和招式。庞德讲，技巧是对一个人真诚的考验。极对，好说好听却不好办，只因务求得兼难能绕开。我绝不敢说现在的自己何等纯熟，但跟之前比，终归替眼下的自己感到某种庆幸。这种其实非常直观的线性变化，就暴露在《人间》这本集子里，稚拙远甚于可能的荣耀。所谓变化，自己现在看是很清楚的，那条线，势必还将不断延伸下去，然后，眼下的这份清楚，又变作某种顶顶的无知和混沌，正如从前那样。我将这种延伸视作某种长进，哪怕事实上它是一条何苦来哉的弯路。弯路值不值得别人来看，老实说心虚不止一点点，能给出的唯一宽解是，它势必拥有一些小说之为小说的必然之外的偶然，不论它们是作为惊喜还是谬误出现，那是语言和想象将我牵引而抵达的去处，想必人迹罕至。能提供思考，或许已是欣慰至极的功德。

大概两年前，热心转发各类文学活动，凑一份烂漫的热闹。一位朋友在朋友圈留言，说只见代表作家不见代表作品，不小心捅出大实话。转身想到自己，虽不足代表或被代表，毕竟作品陆续刊出，同样担着一份沉甸甸的愧意。反思也好，提取心得也罢，所有的后见之明，都只能变成方块汉字，且听下回分解。《人间》已经抛向人间，人间依然复杂而美妙，热乎乎如一屉屉不断端出的包子，不去尝，不去问，不会知道是什么馅，甚至早已替成了饺子却还被眼前那一团水雾困住。那就留待今后继续开掘，或者说，应该开掘的是自己，以求物我两会，不枉人在此间。

写作是在冬夜的被窝里梦一场六月的雨，多情自扰，是妄念，却本分，心不诚必然不灵——淌一脸哈喇子，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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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奔跑

梁豪小说集《人间》读后

文 | 三三

小说集《人间》的封面定稿前，梁豪曾请朋友看过两个版本的封图方案。一版极为清简，灰与白（色调共有的疏离性使它们不必被区分）侵占了百分之九十的画面，剩余的空间——遗憾，没有觅到更活泼的主人——全落入黑色的麾下。所构成的是一幅风雪远景，人群也稀渺，零散分布。另一版则是一个俯瞰的镜头，几排棕色座椅上，或坐或躺满了五花八门的旅客。人物在形貌、姿态、色彩、境遇各方面都存在差异，赋予图景一种超现实的张力。

这两个方案都很有意思，似乎代表着梁豪小说的两副面目。第二副是外在显像的，任意读几段梁豪的小说便能发现：他的语言清晰明快，不乏幽默、跳跃之辞。用来裁剪情节时，既能彰显所描绘客体的延展性，使小说生动可感，又保持着利落的节奏，众生喧哗，但各自干净不拖沓——正与那一版坐满旅客的站台图片相吻合。

另一副面目隐晦得多，常藏在梁豪狂欢式的语言背后——那茫茫一片，具有抒情质地的苍白。极稀有的时刻，它以一种严肃的方式露面，比如《人间》结尾处对于亲人命运的思考。这思考未必指向某种真理性的结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惯于飞翔的男孩突然停落，正视那些理应由自己去承担的迷惑。由此，男孩终于也开始领略世界的重量，往后的命途之中，他将迎难直上或任性蹉跎——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获得了独属于个人的历史，而成长的瞬间多么动人。大部分时候，梁豪的抒情以蜻蜓点水的方式出现，明亮、不黏稠，多体现在一些细微之处。比如《让我们荡起双桨》里，黄迪突然想起华姐，“她愿不愿意抽个空，跟他一起荡起双桨？在北京或者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温暖的湖面上”。又如在《大宫女》里，宝玉轻抚罢闰月裸体的画像，接着，“手一松，伊就在河上凫起了仰泳”，画中白皙健康的女体与病入膏肓的闰月形成一种抒情对照，但漂走的，竟是那富有生机的一位。

这两种面目一显一隐，彼此交错，比重却又明显存在偏差——显然，热闹欢腾的面目从来都是梁豪小说世界的主角。就个人阅读经验而言，有时我甚至感到，梁豪对于抒情是抱有逃避之心的。这一点很有趣，它带来的至少是三种效果。第一，偶然出现的抒情，为梁豪的小说带来一些停顿，这令人出神的时刻调剂了小说紧凑的空间；第二，梁豪在运用抒情时更为审慎，其构建的细节更贴切、精致；第三，在梁豪的一部分小说中，我似乎看到一位成长中的作者的左右互搏。他有自己的心意，却不愿意轻易地表达出来，那种语调倒也迷人。而在梁豪较后期的作品中，则对此处理得更自然。

在一篇随笔之中，梁豪曾坦言其文学观的一部分：文学是我们对与世界关系的修复，写作实质上是经某种抽象意志的指引，去发现、挽救那些价值断裂的地带、模糊含混的盲点，以及滋生隔膜的心灵。

此后两三年里，梁豪的小说陆续出现在各大刊物之中。是字符组成的鱼，激起大小不一的浪花；或海鸥，亮翅后谦逊地消失，将完整的蓝色归还于海洋。在这些小说之中，我们可读到，梁豪仍然忠于最初的写作理念。他把洞察力分配到形形色色的角色身上：《麋鹿》中浪漫又刚烈的家政保姆、《我想要一条尾巴》中培训机构的老师，包括后来《世界》中做直播的网红、《鸭子飞了》中O2O公司的事务部领导……这些人物靠汲取城市养分而生活，又凭自身的生活构造了共有的城市经验。

对于仅从事过编辑行业的梁豪而言，创造这些人物，便是一种发现的过程。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是流动的，祈求一场完美的修复或许过于贪心。然而，对各种人物体贴入微的代入、认知与理解——把个体世界中最傲慢的“自我”下放，摆至一个与社会构成中其余角色平等的位置，这种持续不断的尝试即修复的努力。无论如何，它将领我们朝向一个更好的结果。而在梁豪关于城市经验的小说之中，不时大胆地抓住现代特质，直接引入紧密的时代语言或观念，或许也是出于这一点：因为诚恳地付出努力，所以自信能深入到一个新的艺术层面，立于时代，又超出时代。

除了对主题的精深把握，细节也是梁豪所长。在《麋鹿》里，老齐给自己七岁的柴犬起名“罗拉”，遛狗时不由得喊到“罗拉，快跑”，与同名电影暗合——这玩笑在文本中没什么特别含义，却是许多闪光的碎片之一，它们独属于梁豪。同一篇目中，梁豪描写老齐走在卢莹身后，看见她耳后橙色的毛细血管，突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女人。透过这种迟钝的意识，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老齐度过了一段何其漫长的孤独生活。在小说《人间》里，动人的细节遍布。最打动我的一个是，“我”把三叔寄来的推子递给父亲，父亲终未言语，房间里独留“我”逐一挤破包裹的塑料薄膜的声音。

早些年，梁豪还写过一些诗歌。诗风硬朗，有哲思，亦有语言的诡计。其中有一首《一个人在奔跑》，写的似乎是一位离世之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离世者电光火石的一生。在诗歌结尾，梁豪写道：

“因为他再也不想

一个人奔跑

在空旷到人满为患的路上。”

梁豪的小说，恰有这种一个人奔跑的姿态。它们迅捷、猛烈，鲜作停留。偶尔汇入一丛丛他人的生活，探勘过后，便大步流星地跨入一个新的范畴。从空旷到人满为患，这是一条必经之路。小说中庞杂的世界与宏阔的时代之音，也就在此过程中慢慢凝聚而成。

本文作者：

三三，1991年出生，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知识产权律师，作品发表于《花城》《钟山》等杂志，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

《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