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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浩:追念苏国勋先生

2021-02-11 16:2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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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学人君 學人Scholar

苏国勋教授

编者按:本文系2021年2月2日,谢志浩先生线上交流的文字整理稿,2月7日经增删定稿,江苏护理职业学院的宋渠江君对本文亦有贡献。

2021年2月1日,著名社会学家苏国勋教授因病辞世,享年79岁。苏国勋教授(1942-2021)生前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社会学理论研究室主任。在中国社会学理论和思想史领域有卓越贡献。

2019年,恰值大学毕业三十周年。我在近年出版的小书,比如《回顾所来径》中,曾经充满感情地回忆自己的母校——中国人民大学,因为,大学生涯,实在是精神发蒙的关键时刻。一位来自冀中平原的乡下孩子,得益于宽松的时代氛围,吸取了各种学术滋养,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精神境界。

1985-1989年,大学四年期间,殊胜因缘,遇到了——讲座热,文化热,丛书热,叔本华、尼采、萨特“三哲热”。“四股热潮”,并非单兵突进,而是交织在一起,五彩缤纷,云蒸霞蔚,弥漫在海淀路三十九号院——中国人民大学的空气之中。

八十年代的讲座热,流淌着一股子原生态的味道,印象比较深来校开设讲座的校内外学人有:钱理群、梁晓声;林增平、李文海、沈大德、何新、陈越光、许纪霖;陈鼓应、黎鸣、许启贤;高放;高鸿业、厉以宁、吴易风、周新城、周其仁;许崇德、孙国华、邓正来、梁治平;邬沧萍、郑也夫;俞家庆。补记一笔,听过德德玛、张暴默、成方圆唱歌,看过中国女排队员梁艳训练。郑也夫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前来“布道”,不经意间,产生一种亲切感,并通过郑也夫先生这个“形象代言人”进一步接近和理解社会学。

1985年一入大学,就赶上了文化热。刘梦溪先生的几位友人,李泽厚先生,庞朴先生,包括朱维铮先生,汤一介先生,可以说是八十年代文化热最有力的推动者。“讲座热”、“丛书热”与“文化热”,互为表里,交相辉映,进一步激发知识人思考:中国文化从哪里来?中国文化向何处去?中国文化究竟是什么?

因缘际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着如中国思想史上先秦、魏晋和五四三个历史时期那般气象,前后也就十年,时间有一些短暂,不妨称之为“小文艺复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所以流淌文艺复兴气象,很大程度上,体现在热火朝天的“丛书热”。法国有百科全书学派,启蒙思想家号召大家勇敢地运用自己的理智,开启了理性主义的先河。通过大规模编书,梳理文化传统,引领新的时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也是这样一种情形。著名的有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走向未来”丛书;“文化:中国与世界”集刊编委会主持并由三联书店出版的“现代西方学术文库”和“新知文库”;汤一介先生主持的中国文化书院,也编纂了丛书;李盛平先生和邓正来先生主持的“二十世纪文库丛书”。记忆之中,印象深刻的还有“文化哲学丛书”、“人文研究丛书”和“蓦然回首丛书”。

实际上,“丛书热”体现了八十年代典型的文化性格,一方面,通过编辑丛书,祛除了心中的迷信,开启了理性的思考;另一方面,大陆新兴的一代学人,在编书过程中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苏国勋先生给我的印象,首先来自“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一看到编委会的名单,打量他们的名字,往往很久很久。看看这个人,写过什么文章,写过什么书,学术际遇,学术师承,包括一代人的学术联结。“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成就了许多年轻的学人,包括主编甘阳,还有刘小枫等等,这个名单上的好多人体现了八十年代的性格特征。

不妨对“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名单进行简单梳理:甘阳,苏国勋,一位是主编,一位是副主编。苏国勋先生曾经回忆,受不了甘阳的软磨硬泡,心一软,就答应了,结果,自己的名字不仅印到了书上,而且,还是编委会的副主编,从此,容不得懈怠,只能全身心投入了。

还有王炜,后来开设了享誉学林的风入松书店;王焱,当时的《读书》编辑,后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所;赵越胜,曾经组织颇有影响的文化沙龙,后来在法国经商。但是,不忘故国,深切地怀念自己的精神导师——周辅成先生,一位伦理学大家,写了一本《燃灯者》,引起一片叫好之声;周国平,最初致力于研究尼采(代表作有《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后来又写了很多散文,包括《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等。他现在已经成为大众哲学家啦!或谓之带有哲理味道的散文家吧!徐友渔先生在社科院哲学所;陈来先生现主持清华国学研究院;陈嘉映先生,当代中国的大哲学家;李泽厚先生的研究生刘东,研究美学的,第一本书却是《西方的丑学》;何光沪先生,研究宗教的;阎步克先生研究魏晋南北朝制度史;秦晓鹰,曾研究非洲历史;郭宏安,研究法国文学;陈维纲,十六年著一部书;还有陈平原,胡平,纪宏,余量,王庆节,于晓,孙依依,林岗等,皆能载入史册。

《文化:中国与世界》,主旨是古今贯通,中西汇通。编委会的学术顾问,既有对中华文明深有研究的庞朴先生,也有外国语言学大家——杨周翰先生,还有一位中西兼通的李泽厚先生。

这张名单,非常有意思。实际上,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参与了八十年代文艺复兴的光荣与梦想,足以载入史册。同时,通过编书,第五代学人以集体的力量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当然,这里边年龄最大的应该就是1942年出生的苏国勋先生了。

2020年12月31日发愿,2021年将要对1941年左右出生的百年中国学术版图上的“第四代半学人”进行梳理。这里面,既包括1941年出生的刘梦溪先生、刘再复先生、林兴宅先生,也包括1943年出生的俞荣根先生,上述四位先生都属于“第四代半学人”。

苏国勋先生1942年出生,年岁夹在刘梦溪和俞荣根先生之间,因此,进入大学的时间都差不多,苏国勋和刘梦溪同在1961年入读大学。刘梦溪先生考取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苏国勋考的是北京师范学院,现为首都师范大学,攻读的专业是外语。苏国勋相信学问即生活,信然!扎实的外语训练无疑为苏先生走上“西学东渐”之路,起到一定的作用。

社会学在中国有着一段伤心的际遇,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学科,因此,苏国勋先生不能称之为“第四代半学人”。俞荣根先生属于“第四代半学人”,而且,俞先生也认同了我的这个提法。刘梦溪先生不认可这一提法,但是,这并不影响刘梦溪先生位列“第四代半学人”。

苏国勋先生之所以不属于“第四代半学人”,是因为大概有长达三十年的时间,社会学经历了“冰河世纪”。这个学科在这段时间被禁绝!“冰河世纪”的存在,使得本来可以成为第四代学人的陆学艺先生和郑杭生先生,1978年以后,只能与一九五〇年代出生的第五代学人一起成长,为社会学的重建增砖添瓦。某种程度上,这既是一门学科的悲剧,也是一代学人的悲怆。也就是,政治和学术之间的纠结所造成的断裂。1979年以后,胡乔木说,运用行政的力量取消一个学科这种方法是非常之粗暴的。

苏国勋先生为什么能与社会学结下殊胜的因缘?其实,一个是时代的原因,1979年,中国社会学得以重建,费老领衔组建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此时,苏国勋已经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读研究生;另一方面,某种程度上,社会学重建的时候,社会学是断代的,因为有近三十年的空白。这时候,要著作没有著作,要资料没有资料,要人才没有人才,要学会没有学会,一切都要从头再来。等于在废墟上歌唱。费老慨叹:一个学科可以呼之即去,岂能召之即来!

因此,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界只能依靠整体的力量,支援在废墟上重新歌唱的兄弟学科——社会学。某种程度上,跨学科就成为社会学吸纳人才的一种“绿色通道”,陆学艺和郑杭生两位先生,不都是从哲学的小溪跨到社会学的池塘吗!苏国勋先生也是如此。

放眼整个国际社会学史,其实,也是蛮有意思的。很多人回顾中国社会学重建的时候,似乎存在一个偏见——社会学欠缺专业人才,影响了中国社会学品质的纯正。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放眼国际社会,社会学是比较晚出的一个学科,也是依托于政治学、经济学、文化学、法学等兄弟学科。两位社会学的先驱——卡尔·马克思,马克斯·韦伯,一个革命,一个改良,不都呈现百科全书式的大气象和大格局吗?!

社会学的建立不都得益于来自其他学科的学术滋养吗?!现代社会学,既有的学术版图发生了急剧变化,呈现一种撕碎了再拼接的生态,社会学与政治学、法学、文化学、哲学之间的边界,越来越不清晰。中国社会学走到今天这一步,某种程度上,可能是太迷信专业啦!很多人本科就开始接触社会学,一直到硕士、博士,本硕博一条龙,不少社会学从业者人生轨迹是从家门到校门!社会是个筐,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装。社会学本身应该“跨”,更有可能吸取兄弟学科的学术滋养,港台学术界叫科际整合。

苏国勋先生,也呈现了社会学“跨”的典型特征,一生从外文“跨”到哲学,再从哲学“跨”到社会学。改革开放元年——1978年,苏国勋考取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前后近十年的时间,一直攻读哲学学位,但是,殊胜因缘,非常热忱地参与了中国社会学的重建,包括中国社会学重建过程中举足轻重的第一期和第二期研讨班。所谓的“研讨班”不就是Seminar吗!费老将Semina翻译成席明纳,十分符合信达雅,非常之好。

1988年,苏国勋先生四十六岁,尽管对哲学所浓厚的学术氛围有所留恋,但,依然非常热忱地投入到社会学的重建之中。苏国勋从哲学的小溪跨到了社会学的池塘。朱苏力曾发问——“什么是你的贡献?”那么,什么是苏国勋先生的贡献呢?苏国勋先生的一生,某种程度上,实际上就是“一本书主义”。当代中国学术版图之中,与苏国勋先生相联结的就是——《理性化及其限制:韦伯思想引论》。

苏国勋先生与韦伯之间建立了一个亲密的学缘。韦伯思想在中国的传播,也属于“西学东渐”一脉,韦伯思想的“东渐”,某种程度上,苏国勋先生为其添加了新的思想滋养,做出了那个时代能够做出的最大努力。

据苏国勋先生说,韦伯思想的翻译和引进早在民国年间就开始了。民主志士郑太朴先生也是一位卓越的翻译家,曾经翻译过韦伯的《经济与社会》,但是,没有形成多大的影响。其实,许德珩曾翻译涂尔干的东西,也没有多大的影响。至于能不成形成影响,某种程度上,也得与中国相契合,契合中国社会之需要。

令人惊喜的是,民国年间大社会学家——费孝通也曾注意过韦伯的学说。北京大学在院系调整以后,鸠占鹊巢,校址由沙滩迁移到燕京大学故址——燕园。北京大学总觉得自己继承的是京师大学堂的血脉,老想着与燕京大学划清界限,以至于燕京大学的旧物,也没得到细致的整理。

最近两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翻箱倒柜,居然在燕京大学的旧物之中找出费孝通先生一篇佚稿,费孝通先生佚稿主题是论述“新教教义与资本主义精神之关系”。资本主义的生长与新教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觉得宛如平常一段歌,一切都那么自然,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马克斯·韦伯,也许患有精神偏执症吧,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的有趣的关联,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才成为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斯芬克斯之谜”。

不知道怎么回事,费老的佚稿竟然能够留存燕园那么多年,这是非常奇怪的。1933年之后,实际上,费老就离开了母校——燕京大学。先是在水木清华读研究生,后来负笈英伦,师从国际人类学大家——马林诺夫斯基。抗日战争期间,费老在恩师——吴文藻先生的召唤之下,任教于云南大学。抗战中后期,在潘光旦先生的引介之下,费孝通得以在西南联大担任教授。1946年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复员,费老跟精神导师——潘光旦先生一起回到水木清华。

费老四十年代的文稿留存在燕京大学,这是一个谜!我怀疑这篇佚稿是费老四十年代早期的东西。1938年,费先生的恩师吴文藻先生离开燕京大学,前往万水千山之外的昆明,创设云南大学-燕京大学社会学工作站,吴文藻先生前往重庆任职,高徒费孝通成为“魁阁”的主持人,秉持燕京学派的理念,开辟田野调查的作业面,工作站以“魁阁”著称于战时学界。谢泳先生认为,“魁阁”是中国现代学术集团的雏形。

“新教教义与资本主义精神之关系”估计是“魁阁”早期的东西,应该写于1940年前后。“魁阁”的设立,燕京大学也帮助引进了资金,这篇文稿极有可能是费孝通先生向燕京大学进行的“科研成果申报”。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燕京大学遭到侵华日军的封闭之后,曾经在成都复校。费孝通的文稿从昆明寄到成都,后来,又从成都来到北平,燕京大学要是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档案保存制度,恐怕早就弃如敝履,当作废品变卖啦!

院系调整之后,这批档案汇入北京大学。北大一贯自由散漫,此篇佚稿的际遇,可窥一斑。不过,佚稿能够躲过文化大革命的“风暴眼”——北京大学红卫兵的火眼金睛,也并不容易!这里还要“批评”一下费老。费老本是文艺青年,非常重视自己的文章,“新教教义与资本主义精神之关系”,主题如此重大,没得到费老本人的重视,这是不应该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化思想界犹如枯木逢春,欣欣向荣。海淀路三十九号院,“四股热潮”交替袭来,可谓“热浪滚滚”。遇到恩师萧延中先生之前,十分迷茫,一度“潜伏”到哲学系,听张志伟先生讲述康德和黑格尔。因此,“三哲热”来袭,感同身受,好不惬意。那时候最热的其实是叔本华、尼采、萨特三位,感到都快热喷,不可遏止啦!

相对于叔本华、尼采和萨特“三哲热”,韦伯不仅没有那么热,简直就可以称之为冷。不过,韦伯在我心中还是很热的。大学期间,我在社会学方面汲取的精神滋养,来自两位学人,一位是一而再再而三来校进行讲座的郑也夫先生,另外一位就是素未谋面却神交已久的苏国勋先生。苏国勋先生的《理性化及其限制:韦伯思想引论》出版之后,第一时间淘了一本,如获至宝,如饮醇醪,很短的时间就写出了五千多字的阅读札记,堪称四年大学生涯之中具有创获的习作之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叔本华、尼采、萨特,“三哲”由热趋冷,大热大冷,这时候,以前并没有那么热的韦伯,却逐渐升温。推原究始,两个方面值得注意:一方面,韦伯多元而复杂甚或有一些模糊、晦涩的思想,某种程度上,对于中国社会是非常契合的;另一方面,韦伯思想的异代知音——苏国勋先生为了能够做出理性而雍容的解读,恪守知识人的职业伦理,兢兢业业,尽心尽意。

当代中国社会学人(第五代学人,也把陆学艺和郑杭生先生划到里边去)中能够留在中国社会学史册上,真正在历史上有不朽之地位的屈指可数,在我心中,郑先生——郑也夫,是其中的一位;苏先生——苏国勋,也是其中的一位。

2006年,苏国勋先生的同事,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景天魁先生获得了学部委员的称号。郑也夫先生的“愤青脾气”又开始发作啦,当时说过一句话: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景天魁的水平在五名之外。郑也夫先生直言不讳——景天魁与李银河、苏国勋、李培林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郑也夫先生慧眼如炬,由此可见,景天魁先生的同事——苏国勋先生,的确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社会学人。

苏国勋先生的去世,不大好说带走了一个时代。蓦然回首,倏忽之间,具有八十年代文化性格且流淌着八十年代体温的“第五代学人”已经七老八十。“第五代学人”何不向高王凌先生学习,留下一部宝贵的回忆录。苏国勋先生在那部《理性化及其限制——韦伯思想引论》之外,仅仅为吾辈留下了一篇带有体温的口述访谈——《学问即生活》,还是出自周晓虹先生的热心张罗,未免有点少了!

韦伯 : 理性及限制,祛魅启迪国民

文化 : 中国与世界,丛书树立勋绩

(2月2日讲述,2月7日定稿,书菜楼)

學人Scholar

学人·思想的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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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谢志浩:追念苏国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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