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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杉评《海伯利安》|史诗的细部

北山杉
2021-03-13 11:28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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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美] 丹·西蒙斯著,潘振华、官善明、李懿译,读客文化·吉林出版集团2014年11月出版,560页,59.00元

2020年11月,美国深陷疫情旋涡时,我与两位友人到优胜美地作短途旅行。为了打发五点便天黑的漫长雪夜,我们在小旅馆围炉夜话,每个人轮流讲一个故事。第一个人十分偶然地讲了《十日谈》中的故事。第二个人接着讲了《海伯利安》。为了保持队列,我应该讲《坎特伯雷故事》。

考虑到三本书的传承性,我们几乎巧合地实践了一项古老的文学传统。薄伽丘的《十日谈》是佛罗伦萨瘟疫时十位青年男女到乡村别墅避难,欢娱游戏、互讲故事的集合。《坎特伯雷故事》则是一群三教九流的朝圣者在从伦敦至坎特伯雷的行程中,为了打发旅途寂寞互讲故事解乏,兼作比赛。乔叟约莫与薄伽丘同时代,游历意大利时接触过薄伽丘的作品(是否与薄会面则属悬案),受其人文主义影响匪浅。《坎特伯雷故事》若干小节字句依稀与《十日谈》相应。而《海伯利安》对《坎特伯雷故事》则是十分显然地主动地套用了其形式。它讲述了星球大战前夕,人类命运存亡之际,七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前往遥远的海伯利安星球朝圣。旅途中每人各讲一个故事,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由此展开一幅跨越星际的浩瀚画卷。

由篇幅很短的个人轶闻(anecdote)来讲格局很大的“太空歌剧”无疑具有风险。不亚于试图以点状星球来覆盖整个星系。但雄心勃勃的丹·西蒙斯经过早期文学生涯的积累,同时对诸多类型文学都有了相当的实验,是时候挑战一部鸿篇巨制来一番“剑之试炼”了。

选择《坎特伯雷故事》的既有形式是十分高明的,它看似加大了创作的难度,如同《坎》中为了英诗格律而不得不对重读和音节有所取舍,《海伯利安》的人物设定和剧情推动被框架施加了额外的限制。反过来讲,它其实发挥了西蒙斯擅写短篇小说的长处,将老本行拔高一步,在其基础上架梁叠橼,从而实现质的飞跃。

我们且看以短篇讲史诗是如何做到的。在各类幻想作品中,不论是文学还是影视,不乏以旁白介绍背景开场,以便在数分钟之内将受众吸纳入一个架空的世界之内。更不乏这样的例子,最初的一两章(集)世界观设定让人眼前一亮,但亮点也就止步于此了,剩下的篇幅都不过是设定之上平庸的附着物。如果遵循这样的快速启动套路,海伯利安应该这样开场:

“旧历公元29世纪,人类摈弃了古老地球而发展出了真正意义上的星际文明。已知的八千星球中,约四百个实现了人类移民。部分星球之间能以远距离传送门瞬移,以超光仪进行通讯。它们构成了一个整体的世界网,由‘霸主’这一组织所控制。另一部分缺乏传送门的星球则被称为偏地星球。它们仍能以常规的太空飞船到达,但冷冻休眠的旅程将会产生可观的时间债。本体人类世界的边缘,另有称为驱逐者的变异人。它们自大流亡后便与人类分道扬镳,通过不断基因改造,适应了微重力的太空环境。人并不是宇宙的绝对主宰。大流亡之前便存在的人工智能进化出了完整的自我意识,最终脱离人类社会而形成了独立的主权:技术内核,简称内核。内核向霸主提供包括传送门和超光仪在内的多种技术支持,并向霸主的参谋长联席会议派驻顾问,参与各项战略决策。人类对内核的依赖诚然已达岌岌可危的地步……”

单看以上,很基础的星际设定。接下来悬疑的部分出现,旁白继续讲道:

“身处偏远世界的海伯利安就是偏地星球中的一个。在海伯利安远离人类定居点的荒野山谷之中,竖立着六座谜一样的遗迹——光阴冢。它们巨大,静默,如座座迷宫,却空空如也。没有人知道它们是谁所建、为何而建。只知道它周围流淌着骇人听闻的逆熵场,据说能使时光倒流;还有怪力乱神的神秘生物——伯劳流连。正如同名的鸟喜欢将活着的猎物扎在尖刺之上一样,伯劳也喜欢将人扎在尖刺的痛苦之树上慢慢折磨,故而得名。在崇拜伯劳的伯劳教徒心中,它是人类罪恶的末日审判者,被尊奉为痛苦之神。他们成群结队前往光阴冢朝圣,然而有去无回。近来逆熵场突然爆发式扩散,加上驱逐者同时入侵,使海伯利安变成了刀山火海。霸主破格批准了最后一次前往光阴冢的朝圣。七名朝圣者到底为什么要冒着几乎必死的危险前往?又是什么前缘使得他们脱颖而出被伯劳教选定?从星际飞船至遗迹的漫长旅程中,他们决定每个人都讲出自己与伯劳的关联,让彼此了解故事的全景。现在,故事开始了。抽签的顺序决定,第一个讲述的是苍白虚弱的神父……”

这样的简介无疑也很抓人,为故事的切入提供了足够的润滑。但是,本书的读者打开第一页时,对上述背景其实一无所知。相反,丹西蒙斯把他庞大宇宙的设定压下不表,先不厌其烦地描绘了朝圣者之一,一位霸主领事,在海伯利安一艘太空飞船瞭望台上弹奏古董钢琴时舷窗外的风景:

“舱下沼泽中,一只只绿色的巨型蜥蜴状生物蠕动,嗥叫着。北方正酝酿着一场雷暴,青黑色的乌云下,一大片庞大裸子植物构成的森林轮廓沉郁。层积云就像九千米高塔,插入狂暴的天空。地平线上缭绕着一条条闪电。靠近飞船的地方,一些时隐时现爬虫的身影会磕磕碰碰地误撞入阻断场,尖叫一声,坠入靛青的迷雾。领事聚精会神地弹着序曲中最难的一段,毫不顾及风暴和夜幕的临近。” (读客文化2014版,潘振华、官善明、李懿译,微有删改)

全本小说起始于一个场景设定。人物所处的瞭望台很小,但窗外的世界很大。它提供的信息包括:这显然是一个外星球,因为裸子植物森林曾覆盖恐龙时代,但不存在于现在的地球。巨型蜥蜴可能是外星生物。九千米高的层积云暗示与地球不同的重力等参数。人物在太空飞船上弹钢琴品酒,高科技,很从容。

从舷窗的一瞥已使我们得到一个星球的初步印象,它阴沉,晦暗,充满不祥的预感。人脑是一架很奇妙的仪器,非常善于填充空白。存储记忆时对信息极度压缩,只记梗概,提取时再往缺失处填充合理细节,得到完整的画面。西蒙斯要做的也正是以点带面,在关键点上使人信服,读者动用想象力自会将稀疏的部分铺满关联。

重点现在落到了如何选点。既要到达《十日谈》与《坎特伯雷故事》那样风俗画卷的效果,同时要避免成为联系不紧密的故事合集,《海伯利安》选择让七个人讲六个故事是很平衡的折中。神父,上校,诗人,学者,侦探,领事,职业不同,经历极度差异化,尽可能覆盖到海伯利安宇宙更多侧面。

有人说,所有的现代小说都是侦探小说。这指的是它们的信息披露方式。主人公到甲地,遇见一些人,她与读者同时得到一些信息;接着到乙地,丙地,行程继续。在《海伯利安》中,这条行程就是七个人朝圣。得到彼此有交集的经历,用来破解指向光阴冢与伯劳的谜题。

为了让故事各具风格,西蒙斯展现了他技艺纯熟的一面:他要融合各种类型,无论惊悚、浪漫、侦探,还是黑色小说,都得心应手;包括科幻小说的亚型,赛博朋克、军事科幻,俱手到擒来。第二个上校的故事,外太空战斗一节,随时随地可能制服破损面临缺氧,还有脱离飞船滑向太空的危险,如真空一般将读者紧紧包裹。此种高强张力不难在后来《地心引力》等作品找到回响。第四个学者的故事里,时间倒退而记忆重置,《本杰明·巴顿奇事》与《初恋五十次》的要素融为一体(甚至有传言说后者立意来自于《海伯利安》,不过幻想元素的杂糅无法确切考证了)。第五个侦探的故事中,除了AI寄身于赛博体这一概念,几位角色侵入数据平面层,在赛博空间出生入死都是标志性的威廉·吉布森式情节。吉本森的粉丝看到人物对话小小地调侃一句“牛仔吉布森”,想必能会心一笑。甚至七人中的一名某夜离奇消失留下血迹,也是阿加莎式暴风雪山庄的经典桥段。所谓小说类型,或者亚型,在熟手面前都不过是叙事工具,依据需要随意调用。西蒙斯的工具箱精当而完备,巧手裁剪、混搭,织出不可思议多元素融汇的奇锦。

每个短篇在三万词的篇幅下切到了足够的纵深,使人物朝圣的动机得到合理解释。西蒙斯还以可观的篇幅引入宗教学的讨论。亚伯拉罕三教与禅宗以各自代表人物为缩影继续影响着未来人的精神世界。光阴冢朝圣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在伯劳面前许愿(七人中无一人信奉伯劳教),不如说是为了解开一个谜题与心结不惜舍生赴死,使一步一步迈向终点的旅程因死亡不断迫近而具有殉道的壮美。伯劳以金属之躯刺穿人体,将其高悬于痛苦之树,本身即充满基督受难的隐喻。而第一个故事中的耶稣会神父杜雷之归宿的指向性则更明确了。他为了驱赶寄生的异形,“就像该死的罗马人所做的”,将自己钉上放电的特斯拉树,不断遭受电击致死而又重生,在痛苦中循环往复,日复一日,整整七年。根据西蒙斯对希腊神话的钟爱(另一本小说Ilium——《伊利昂》——即以希腊神话为主题)不难猜测,神父化身的便是崇高的圣者与永恒的悲剧英雄普罗米修斯。

与信仰的追求同样深刻的还有情感与伦常。极尽忘我的床笫之欢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上校在手掌翻覆之间便能让一个星球的首领身首异处、百万生灵涂炭,而他铁石心肠的外壳下,却难忘梦境一个女人肌肤的温热与柔软。父母之爱呢,每天看着自己的孩子返老还童,除了为她营造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楚门的世界”,还要面临噩梦逼迫与孩子回到0岁可能凭空消失的两难。所谓坚贞不屈的爱情,在丈夫保持青春而妻子日渐衰老的双生子佯谬中如何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遑论他们身后代表着互相冲突的两个世界……如果说科幻的起点是一个个的“what if...?”(如果……会如何?),西蒙斯无疑将种种疑难推向了极致。大悲大喜,极大癫狂,迅疾的情感转换带来过山车般的阅读感。

回到前面的问题,以点带面来写史诗,除了使选点有代表性,还要使每一个点不写则已,一写便刺穿肌肤,深入腠理,让人过目难忘。西蒙斯的选点是稀疏的,这留给他更大的空间来铺陈细节。熟悉《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读者不难发现,《银翼杀手》里霓虹灯下的东京式都市街头雨夜的经典场景并不取材于原著,而是电影的二次创作。如果将《海伯利安》影视化,供改编者的选材可能会更五光十色一些,因为西蒙斯在场景设定上从不吝惜笔墨。比如诗人前往都市核心TC2星球面见编辑。编辑的办公室在超线尖塔大楼的最高一层,像雄鹰盘踞在星系最高最尖的顶峰,楼外空气弥漫血色,巨大闪电布满圆形办公室三百六十度视野,室内地毯从房间边缘垂下,坠入高达六千米的落差,诗人寻思:其他作者靠近边沿时是否也想纵身而下?同样居住在TC2星球的普通人大概享受不到出版公司的奢华。经济稍好的得以在千篇一律的钢铁蜂巢小屋中蜗居,贫苦人士则遁入毒品与犯罪横行不见天日的地下。代表都市繁华的一个星球就有数种建筑风格特异,从壮丽到冷峻切换种种视觉奇景。

地理分布上,想象一盘桌游,每个人物占据一个起点,比如上校在火星训练营里长大,诗人出生于旧地球,侦探是一点三倍重力卢瑟斯星矮壮的本地人。接下来游戏开始,他们开始不辞辛劳地旅行,足迹不断交错成网。上校南征北战,领事派往陌生国界,诗人流亡异乡,学者举家搬迁。在他们旅途中,我们一窥不同星球的标志物,有的以巨树为舰,有的岛屿浮游。许多其他星球被浮光掠影扫过,形成众星拱月的丰富场景。

铺陈最多的毫无疑问是海伯利安本身。在星际穿越只需打开一道门的年代,海伯利安的交通方式接近原始。首先电磁场异常,大部分现代科技在此宣告失灵。危险荒野使得飞行器止步于人类聚集区。故事几乎刻意地将神父送上了大航海时代般原始的传教士之旅。追随神父视角,我们从济慈城出发向南面的鹰之大陆进发,穿过每年有数月薪火弥漫的火焰林,躲避一靠近就放电的特斯拉树,到达高原之沿,站在地壳塌陷形成的大裂痕顶端,张开双臂,俯瞰三千米瀑布湍流而下,完成一次风光加人类学的双重探险(此处应有航拍)。

设定的刻意可以理解。好比孙悟空一个筋斗就能背着唐僧到西天,我们还有什么《西游记》可看?同样的低科技限制之下,朝圣者去往北大陆的行程也是路漫漫而修远。不同于《坎》对行程几乎只字不提,或者《一千零一夜》里“第一夜”“第二夜”仅作为故事名义上的序号,他们行程见闻本身也具有意义。朝圣者们从巨树之舰降落到达海伯利安的首都济慈城,一路向北。溯河而上的游船由许多魔鬼鱼拖拽,沿途经过土著人的房屋,神秘氛围极似《现代启示录》里的东南亚。下一站由数十亿公顷高草组成的草之海则让人想到儒勒·凡尔纳笔下的潘帕斯大草原。这些根本不存在于地球上的风光既奇丽又有部分现实的参考因而可视可感。有趣的是,我曾在佛罗里达大沼泽国家公园的草滩上乘坐空气船。因为任何的螺旋桨都必然被草挂绊,所以驱动船体使用的是吹动空气的巨大风扇。书中穿越草海的风力运输船显然结合了这部分现实的合理性,虽然它的悬浮是虚构的。就像哈利·托特达夫《异星歧途》那样,古老的船体与反重力的高科技奇妙并存,蒸汽朋克与赛博朋克可以共存于一本书里。

西蒙斯将大量的虚构与现实混杂在一起。书以几百年后时代的人的语气讲述,对那时的人们来说是常识的某些东西,现在自然还没有发生。比如在列举伟大诗歌传统时,在弥尔顿、拜伦、济慈、迪兰·托马斯这些切实存在的诗人后面,接上了诸如吴侨之和埃德蒙·吉菲里拉这样虚构的名字,并且有模有样地为吴侨之安置了《最后的三月》这样的代表作和死于大流亡前最后一次中日战争这样的生平。即使这样一个边缘角色,也是分散于几个地方分几次慢慢提及,像是真的家喻户晓的名字。这样浸入式的信息披露显得真实。除了借霸主CEO之口和领事自白突然交代主要势力间拮抗的重大信息,西蒙斯对大部分设定的解释都做到了自然地化入日常对话与情节。

故事的末尾,六位朝圣者到达沙漠的废墟,并排向光阴冢走去。迎接他们的命运将会揭晓在下一本书里。有人说,海伯利安四部曲,百十万言,只写了一部序曲。那《海伯利安》第一部,在最吸引人处戛然而止,作为一部形式完美的小说留下便是序曲之序曲吧。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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