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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与震荡的小说技艺——读鲁敏《梦境收割者》

2021-03-28 09:4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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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割梦境,听上去不可思议,因为它暗含了生产性。只有批量造梦,才能机械收割。鲁敏的全新小说集《梦境收割者》,收录十则故事,它们也暗合作家的创作观——“以虚妄为业”。虚幻作为现实的副产品,反之又形塑现实,限定出“真实域”。荒诞,原本就置于现实的内核,它不应只是现代主义的标记。鲁敏始终关切,现实主义的内在反讽,与各种变易。生活不只是秩序,确定和理性,它还有混乱,暧昧与非理性的叛乱因素。作家有理由去感受这种异质的同构,书写悖论逻辑,反抗可能。

 

《有梦乃肥》称得上是小说集的题眼与解题,它有某种元虚构折射,也可视为创作观的整体隐喻。正如弗洛伊德所论“作家与白日梦”,鲁敏打破了昼夜区隔的逻辑,这意味在现实里梦,在梦幻里醒。甜晓靠梦境启示自己,指引他人,改善人际关系。甚至,她还靠给人说梦,带来附加收入与职场晋升。表面看,这很荒谬,但它又像作家自况。小说家“贩卖”故事,与甜晓造梦,并无本质区别。当甜晓少梦、无梦,就意味自我素材耗尽,开始加工他人素材。这种创造转化,谓之“虚构”。从史事、实事中自我脱离,虚构开始独大的过程,正是小说的兴起。象征性交换两套价值(现实价值和虚构价值),是艺术对生活的贡献。梦与小说,并不创造价值,它们只是价值的转换、模拟器。

 

显然,鲁敏在探讨私密性如何步步失守,最终变为公共性展示。内在精神,受外部世界渗入倾轧,已成最大现实:连做梦都不再私有,沦为共享经济的一环。《火烧云》与《有梦乃肥》,有某种共通:即迷茫者对超验的渴望,庸众对预言的迷恋,他们迫切需要“阐释生活”。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一堆玩笑之上,全是误打误撞,借坡下驴式的敷衍。其本质是对生活世界,理性秩序的嘲弄与怀疑。《火烧云》讲述了一则“后现代式灵修”悲喜剧,既是对中国隐士主题的戏仿,也是对身心冲突的叩问。

 

居士扮演了咨询师、陪聊者、“树洞”等角色。“他承接过访客们各样的问题或要求……人们似乎认为他无所不能,他越是表示不能,人们越是认为他能。并且有时候,也确乎能够歪打正着,在不自知中解决一些难处”。荒诞的是,一个女客上山,也想模仿。她开始与居士竞争,就像在竞聘岗位,看谁熬不住先下山,结果却变成男女搭伙过生活。灵修客发现后,揶揄倒也深刻:“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居士,您这是到了第三层次吧……这个山,可以喻指到鱼肉,人民币,女人,宅屋,恩怨等等……真正的灵修,就在名利欢场,什么都不用避讳、什么都不要禁忌。”上山下山,是小隐大隐之别,避世避人终需修心。自我开悟,直面己心,不必山中去求。居士下山躲过一劫,女客留下,赶上一难,因果就是无常。

 

与很多作家痴迷底层写作不同(好像不写得凄惨窘迫,就不足以显示现实主义关怀和震撼),鲁敏更关注都市人的精神症候。她有机警的讥诮,更有松弛的调笑。我总感觉她是真正的社会心理派,一位世情小说家。《赵小姐与人民币》更像讽刺小品,显示连写带工的功力。作家自然不会滥俗写贪财,而是写出了新话题——“钱的本体论”,钱的数字控,钱的拜物教。赵小姐爱人民币本身,而非交换价值,她爱数字带来的感官愉悦,是一个彻底的恋物癖患者。《球与枪》则写出监控探头对生存的深层浸透,穆良与酷似他的罪犯AB,如何镜像式对话映照,又如何证明在场与缺席。

 

从反讽到自嘲,不只是一种写作技艺,叙事风格。鲁敏也内视文学艺术圈存在的浮华,虚无与堕殆。正所谓于庐山之中看庐山,以圈内人观察圈子,独有戏谑的扬弃。“夏季,诗歌活动的高峰期,诗人们到高原,到草原,也到平原,喝酒并大醉,写点小文,讲点大话,唱点酸曲。丁旦也在其中,算业内之本分。”本分一词,说得极好。大概这种日子就是文人常态,诗人义务。《写生》拿捏住了一种氛围——“丑态的风雅”。慈善晚会拍卖诗歌课,女老板艾丽丝拍得诗人丁旦的私房课,最后却沦为倒胃口的“调情课”。“诗人,这词好。跟烟搭,跟画画搭,跟死搭,跟光身子搭,跟性也是搭。绝对百搭!”丁旦就像鲁迅所言,看到女人胳膊,就想起身子,想起性欲来。他对画家女弟子“生葫芦”的幻想,起于她血管和青筋的吸引。而丁旦,只不过是“被拍卖的诗人”,枯竭了只会抄诗的诗人。

 

在小说里,你很难找到明确动势,那种清晰的“大阳线”并不存在。相反,它们总潜藏各种情绪震荡与反弹,在各个波段,都有微妙临界点。这得益于故事的“边缘控制”,延迟满足。人物几乎在情感深化,梯度上升的关节,又回旋退却。这就像大盘,上行到关键指数,冲不破阻力位,于是下行,重回箱体震荡。如《单词斩》中,出租司机老郑永远未遂的出国计划。他背单词,做功课,买装备,时刻准备着。结果总是送客人到机场出了关,“好像自己已经高飞而去了。”这并非在简单“反高潮”。在我看来,鲁敏想“管控”、“治理”高潮。

 

她醉心写那些被日常消磨的野性、被身份遮蔽的放荡,被文雅压抑的禁忌。从某种角度看,其笔下的男女,大多是退却的冒险者,空想的自慰者,那种不进不退,不甘心与不安分,如此强烈。《在四十七楼喝酒》可谓一则心理小说,人妻晓玫和开放的NONO,就像白玫瑰与红玫瑰。但白玫瑰或许更压抑。晓玫疯狂的性幻想与保守拘谨的人设,如此分裂。甚至她想自毁,把自己从高窗扔下。僭越禁忌,离神脱形的“精神私奔”,是人物的排遣,从长篇《奔月》到短篇故事,鲁敏始终在不羁“游牧”。男女的欲念浮动,就是小说自身的节奏。鲁敏摆脱了布局,结构这种先定观,把叙事交付给情绪、欲望、随机与或然。这是被躁动侵扰,被激素催发的书写,它的本质是凶猛、并不驯顺的身体意识。

(文章刊于《文学报》2021.3.25日,发表时有删节)

作者:俞耕耘,90年生,文艺评论人,专栏作者,现居西安。微信公众号:书语云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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