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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女博士、清华男征婚被嘲:当“十五分钟的名人”后的闲话

2021-04-15 08:2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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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维舟 维舟 收录于话题#社会观察11个

这位山西男生叫张昆玮,在豆瓣征婚,结果,也许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竟然发酵成了一个小小的公共事件,引来大量围观、转发、评论,特别是群嘲。

有些人嘲讽他“普却信”,身材管理成这样了,也该去锻炼锻炼,别以为靠着有清华学历、有点钱就能吸引到妹子;另一些人则愤而为他辩护,强调他的资质条件一点也不“普通”了;还有一些人则感叹现在世风日下,竟连这样一个话题也撕裂成这样。

和菜头写了一篇《难得正常人》,称赞“这是一个心智正常,头脑清醒,自我认知正确,内心平和安定,表达清晰准确的哥们”,那些嘲讽他的人都“垃圾信息反复冲刷后造成了脑部损伤,失去了对普通人,对正常人最起码的理解和尊重”。

他进而痛斥“现在网络世界里给这种正常人的空间很小”,无论说什么都会招来各种解读和批评,“这种动辄得咎,上纲上线的网络环境我感觉相当厌恶”,以至于他觉得“这是一个纯负面的虚拟环境”。

无疑,这样愤世嫉俗的观点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鸣,国内有的是人凭直觉就痛恨这些网络“乱象”,仿佛网上都是些心态畸形、又“毁人不倦”的流氓,然而,真正的问题是在这里吗?

很多人感叹“连征婚这样的小事都撕裂成这样”,但反过来说,那正是因为更大的话题都不能谈,两性处境才变成当下公共议题中的火药桶,“征婚”事件只不过是又一根导火索罢了。

从这个征婚帖来看,写得很平实,在我看来无可非议,但真正惹人争议的是他之后自我申辩写的《关于内卷、身材焦虑、性别意识以及近来热度的回应》,其中说道:

在目前的性别社会,男性面临的选择压力是前所未有的。少数的成功者,挤占了适龄男性的择偶空间,使得大部分普通的男生,找不到方法来吸引异性。都说女性是性别问题的受害者,但是实际上,性别问题的受害者也包括男生中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存在是被忽视的,他们的诉求是被压抑的。我们从社交媒体上只能看到,丈母娘对财礼的要求如何如何,或者我们会看到,从小培养“男子汉”意识有多重要:但是男性除了辛苦赚钱,当工具人,还有没有存在的价值?

这里面隐含着一种把女性看作“资源”,而普通男性被少数成功者“挤占资源”的意味。但普通男性“找不到方法来吸引吸引”是因为别人太成功了吗?这种零和博弈式的归因确实不免让人诧异。现在好歹是一夫一妻制,少数成功者也只能有一个妻子。

也正是这番话,激起了周玄毅的批评了:“谁也不欠你一个老婆,这个‘压力’是你自己的问题,不是社会的问题”,“以你的履历和收入,绝对可以算是成功者,所以不要打悲情牌”。

确实,以他的条件(保送清华、在清华学生里也属前2%的超群之列、又曾在谷歌工作、在山西当地月薪5万),在本地找个对象应该不难,但他之所以公开征婚,恐怕也因很多都看不上——如果他想要的不是“普通的资源”,而是“顶级的资源”,那么他的话或许就能前后解释得通了。

在这个婚恋市场上,他的优势是高学历、高薪,但可能他心仪的女性本身这方面也不弱,不需要去选依附男性——如果他只是想找个漂亮的,那反倒还有回旋余地。他之所以两度征婚,一直找不到,原因可能是“对他感兴趣的,他不感兴趣”,而他想要的那类人其实又是对他不感兴趣的,于是总难匹配到合适的。

在这段话里,事主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越过了个人征婚这件“私事”,俨然是在为“大部分普通的男生”代言——当然,这可能也是因为他之前就被当成了“普信男”的化身。换言之,无论是论战中的他人,还是他本人,都认为他已不仅仅是他自己了,而是“一类人”的代表,即便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人,其实也不只是为他个人说话。

这最典型地体现在对“普通”的理解上:这帖火起来,最初就是有人说他“普却信”,但另一些人则觉得“普通就不能自信了吗?”又有人证明,他除了颜值、身材,方方面面都不普通,可以碾压99%的男性,谁给你们自信说他普通?

问题是,他本人又明确自视是普通男性。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的资历(在清华学生里也属前2%的那种、又曾在谷歌工作)、薪水(在山西当地月薪5万),而是一种自我认知——他说,像他这样“只有成绩能拿得出手的学生,在学校里是不受女生欢迎的”。

至于和菜头,虽然也隐然把他看作是一个普通人,但鉴于他判定中国网络环境已彻底病态,因此他说,像这样一个正常人,“在今天看起来都非常难得,简直像个异类”——显然,在他这里,“正常人”并不意味着仅仅是“普通人”而已,而是一个极高的评价,因为在他眼里,网上绝大部分人都已经“不正常”了。

所谓“普却信”的重点,原本不在“普”而在“信”上,是暗讽那些男性自我感觉良好,其实很普通——这个“普通”,乃是在祛魅,犹如指出得意洋洋的国王没穿衣服。然而在本次事件中,这变成了一个凭直觉贴上的标签,进而有人强调任何普通人都值得尊重,最后又引出普通男性的婚恋市场上的悲情处境——由于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这当然会引燃很多人的共鸣。

问题是,每个人、每个群体都有自己值得同情的悲情,就像多年前那位在巴士上发飙的大叔说的:“你有压力,我也有压力。”

不久前,南京一位36岁的副主任医师、女博士,只是在微信群里征婚,虽然没这位山西男生天才,但条件也不差,只是因为身高1米53,体重110斤,不仅被截屏到虎扑上,还被群嘲得非常难听。

她看来没办法抱怨优质男性的资源被其他女性挤占,也不能诉诸“普通女性面临的选择压力”,因为已经有现成的标签等着她——“剩女”,社会默认,她们“剩”下来,都是自己太“作”造成的。

从其自身的角度来看,恐怕每个人都有难处,但任何一个人、一段话,在进入到网络这个嘈杂多元的话语空间之后,都会被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加以解读。

此时,在这个喧嚣的舆论场上,没有人能做到十全十美,也没人能经得起数亿双眼睛的反复审视,因为这根本不是你哪里不好、不对的问题,而是多元视角下势必有相去甚远的种种看法。

正因此,那些为这位事主辩解他并不“普通”的人,其实弄错了重点,因为是不是“普通”,原本就是一个因人而异的主观判断,在不同的具体语境下有着不同的理解,背后还牵连着形形色色的价值观。

像这样被人评头品足,还不能发火(这可能招来更猛烈的负面评价),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好受。被狗仔队和八卦新闻常年包围的娱乐明星,对此就深有体会,他们既是受人瞩目的对象,又是被人消费的话题,而这往往还伴随着大量挖苦、谩骂和误解,所以范冰冰有句名言:“万箭穿心,习惯就好。”

在以往,这样集毁誉于一身的公众形象,其实是少数人的特权。武则天留下无字碑,说任由后人评说,这也表明,她很清楚地知道“后人”将是围观、评价她的“观众”,而自己无从躲避种种点评。到近代大众传媒出现,人们在报纸、杂志、电视上就可以评说一二,但冲击力最大的,还是网络的出现。

安迪·沃霍尔在1970年代就曾预言:“在未来,每个人都能当上十五分钟的名人。”这在网络时代终于成真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普通人也可以在虚拟空间的舞台上,因为某个偶然的原因,忽然成为万众瞩目的对象。像这位征婚的主角,可能自己也不想,但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舞台中央,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可不一定是好事。网络让你“一举成名天下知”,但你招来的却可能是山呼海啸般的嘲讽。就像德沃金在《你有权利嘲笑》中所说的,在现代社会,“没有任何人——无论他有权势还是没权势——拥有豁免权,可以不被辱骂、不被冒犯。”

尤为麻烦的是,网络突破了原先“公共”与“隐私”的边界,很可能骤然将你的私事暴露在公众面前。这让个人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否则就没有“社死”一说了。

像征婚这样的行为,原本是个人私事,在网上却又所有人都可以公开议论,还波及到超出个人层面的种种公共议题和价值观,此时希望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地互动,实际上是一个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中国社会并不是到了今天才这样,只不过以前的村庄社会虽然也同样公私边界模糊,但熟人之间毕竟还多少有所顾忌。薛亚利在《村庄里的闲话》一书中说,在乡村社会,“亲属闲话表现出掩盖消极事实的特点,非亲属闲话表现出揭露消极事实的特点”。换言之,如果网络是一个指数级膨胀的“大村庄”,那么在这其中匿名的陌生人在说你闲话时,可就刻薄多了。

如果有意无意间当上了“十五分钟的名人”,那么他的经历、形象都会被挖出来,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薛亚利同时指出:“闲话引起的后果严重,通常是由于闲话引起事件的失控导致的,这并不能说传播闲话的人就怀有恶意。”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个突然被一束聚光灯打在头顶上的普通人,只是成了他人投射自己价值观的幕布——和菜头虽然用道德化的话语怒斥网民,但在这一点上其实他本人也不例外。

就此而言,我并不悲观地认定国内网络环境已恶化到“纯负面”的程度,只不过是因为公私边界模糊,让个人陡然出名的同时,承担了巨大的压力。虽然这些闲话乍看乌七八糟,但这种喧哗纷繁的反应,在一个多元化的语境下在所难免,我们可以谴责那些过分的言行,却不能指望所有人温文有礼,因为那恰是需要这样长久的互动才能逐渐形塑的,而要消灭那些令人不快的声音,将会使我们付出极其高昂的代价。

原标题:《十五分钟的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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