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产妇真人秀《来吧孩子》看“无脚本娱乐”

        深圳卫视的《来吧孩子》刚播出第一集，就听说制作方讴歌生命伟大的创意被部分专家和群众痛斥为博眼球猎奇无底线。立即决定上网找来看下究竟怎么猎奇了。在“快点出来跟粑粑麻麻见面吧”的温馨、“唉哟痛死了不想生了”的呻吟、“五公分七公分一二三使劲”的专业术语交织中，我被那个出生入死的新妈妈一 句“跟扒了皮的兔子似的”逗乐了，于是一路看了下去，几乎忘记了坚决抵制三俗的初衷。

        看完之后，给红房子的医生小伙伴打了个电话：“这个节目在你们医院拍的哦你觉得重口味伐爆隐私伐猎奇伐？”资深妇产科医生小伙伴淡定地说：“生宝宝难道不是一桩最自然而然的事体嘛，有啥好大惊小怪的。而且人家都是自愿被拍的，播出的内容也都同意的。而且我们医院专门辟出一个区域，愿意拍的去这边，不愿拍的去那边一个也勿会拍到。而且这几天老多产妇看了节目之后都想被拍，都选不上好伐。”

        “64个摄像机会影响你们的工作流程伐？”“勿会勿会摄像机预先装好的遥控的我们正常工作不搭界的。”“会不会节目播出以后想来你们医院生宝宝的产妇更多了？”

        “哦哟拍或者不拍我们医院总归都是人最多的，一直都是第一人多的好伐。” 

        从电视节目制作的角度看，《来吧孩子》无疑具备了热门真人秀最主要的元素：不常见的规定空间环境中的真实故事，近距离拍摄的特殊情境下的人物 （及情感爆发、心理冲突），不可预测的戏剧化走向。真人秀一统电视荧屏，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以美国电视市场为例，近年来除了传统的体育赛事（如职业 篮球、橄榄球、棒球比赛等）转播、特别节庆（如奥斯卡、格莱美颁奖典礼）外，真人秀占据了庞大的收视份额，甚至超过了以往通常雄踞收视市场的电视剧。美国尼尔森公司的调查数据显示，2013年度晚间黄金时间电视节目（包含全美广播网与有线电视网中播出的英语及西班牙语节目）的收视人数前10名的节目，体育类节目占据4席，电视剧集占2席，余下4席全是真人秀电视节目——美国电视公司（ABC）的《与明星共舞》（Dancing with the Stars）、福克斯电视网（FOX）的《美国偶像》（American Idol）等。而在全球用户广泛的社交网络平台推特（Twitter）上，2013年秋的统计数据显示，其中讨论最多的前10名节目中（统计节目仅包含全 美广播网与有线电视网的英语节目），除了《行尸走肉》（The Walking Dead，AMC出品）、《美国恐怖故事：女巫会》（American Horror Story: Coven，FOX出品）、《丑闻》（Scandal，ABC出品）等知名电视剧集外，其余4部都是真人秀，分别是《与明星共舞》（ABC）、《好声音》 （The Voice，NBC）、《X音素》（The X Factor，FOX）和《“鲇鱼”电视秀》（Catfish: The TV Show，MTV）。以至于社会学者Toby Miller认为，在当今新技术主导的“后电视时代”的电视版图中，真人秀是其中最为重要的节目形态。

        有研究者认为，以往的“真人秀”或“真实电视”这样业界约定俗成的术语，并不能准确捕捉到这类节目的实质——这类节目被称为“无脚本娱乐 （non-scripted entertainment）”会更为合适：它们的共性在于摄像机多角度全方位记录的是无脚本的事件；节目中没有职业演员，即便有公众人物或明星参与其 中，也并不是遵循拍摄脚本的指引，取而代之的是将他们自己嵌入到节目的情境当中；以及，有着无法预测的结局。就像在《来吧孩子》第一集里面，三个待产家庭嵌入到摄像机完整记录的待产-生产的真实情境当中，没有人知道他们会遭遇什么，生产是否顺利，母子是否平安。不管这三对年轻人有多大程度意识到摄像机的存在，在妻子待产这个特殊情境里，夫妻之间的互动细节，都是十分动人的。

        由此可见，“无脚本娱乐”的内核其实并不新鲜，它们共享电视视听文化传统中最令人着 迷的部分，那种真实的、不可预期的精彩，比如重大新闻事件的现场直播，以及始终拥有数量庞大观众群的体育赛事直播。这些节目往往会借鉴“真实电影”纪录风格，使用多部摄像机长时间跟拍节目参与者，并通过后期剪辑创造符合节目竞争风格的叙事节奏。在电视研究者看来，“无脚本娱乐” 在电视屏幕上为观众营造了一个“真实”的娱乐现场，形式重复循环，内容常变常新。一位电视学者Paolo Sigismondi曾说：对于观众来说，这种植入熟悉机制和环境、重复出现的新鲜刺激，就好像“每星期从你在乎的某人那里收到一封信，装在同样的信封里，同样的格式，同样的邮票，但是里面这封信的内容你知道非常不同”。 在全球电视节目市场上，“无脚本娱乐”大致可分为三大类：以《老大哥》（Big Brother）为代表的室内真人秀，以《幸存者》（Survivor）为代表的户外真人秀，以《美国偶像》（American Idol）为代表的选秀类真人秀，涉及的拍摄领域几乎无所不包。如今，尽管美国电视艾美奖（Emmy Awards）在其“全美黄金时间艾美奖”（Primetime Emmys）部分使用分类名称还是“真人秀/竞技类”，但其“国际艾美奖”（International Emmys）部分，“无脚本娱乐”已然是一个庞大的评奖类别。

        因此，在全球电视“无脚本娱乐”浪潮裹挟下，《来吧孩子》无论是创意理念还是制作标准，都既算不上格外新鲜猎奇，也算不上十分精彩绝伦。被摄者知情同意，当然在理论上也完全站得住脚。即便有些争议，恐怕也并不是节目伦理本身，而是对播出方式的考量。据说七八年前在英国曾有一档与《来吧孩子》性质类似的关于剖宫产的真人秀播出后，被一些观众认为不雅观而招致批评，争议的焦点主要是在电视这样面向全体观众的公共平台上播出这类节目，是否需要在播出时段、播出平台上有所限制——分娩当然是一个自然过程，但并不意味着每个观众都能够平静面对这一自然过程必然伴随的痛苦通过电视视听元素呈现出来。

        反而，在我个人看来，值得深思的问题不在于节目是否低俗无底线——健康多元的大众文化环境是必须容忍低俗的，对抗低俗也无需行政指令，而是依靠公众媒介与文化素养的普遍提升。反而，更值得关注的是，在今天这个新技术主导的传播革命时代，以往公认的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的界限日益模糊不清了，那些以往只有被观看的公共行为才具有的自我戏剧化特征，正在将过于典型的私人行为纳入其中——分娩当然是其中之一种。新的公共生活正在被创造出来，其意义如何， 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作者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导，广电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