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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石:我为什么还不写蒋介石传

杨天石
2014-07-10 22:21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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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日记


       本书是拙著《找寻真实的蒋介石——蒋介石日记解读》的第三辑,收十三篇专题研究论文,三篇书序,一篇演讲稿。从1988年发表《中山舰事件之谜》以来,我先后出版了《蒋氏秘档与蒋介石真相》《找寻真实的蒋介石——蒋介石日记解读》的第一辑和第二辑,完成了六十多个专题研究。

        多年来,学界不少朋友、不少出版社都鼓励我写一本蒋介石传,热心的出版社甚至把合同都签好了,交到我手上。我的老朋友,台湾中研院院士陈永发教授几次直率地对我说,“日记解读”不要再写了,赶快写传吧!美国的陶涵先生在出版《蒋经国传》之后,继续写《蒋介石传》,出版了,获得很大的成功,国内其他学者的蒋传最近几年也出版了好几种。我有些动心,考虑是否要启动自己的计划。但是,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继续解读日记,写专题研究论文,于是就有了现在奉献于读者面前的这本书。我还有一些其他专题,资料收集工作已经基本完成,还要继续写下去,争取尽快将第四辑奉献给学界。总之,在我的专题研究计划大体完成之后,我才准备考虑写蒋传的问题。

        为什么?在我看来,传记和专题研究论文是两种不同的史学体裁,各有其特点,也各有其优缺点。传记,可以全面地反映传主的一生,从生到死,功过是非,方方面面,都要写到,读者可以一编在手,全豹在胸,这是其优点。但是,这种写法,不可避免地要写一些尽人皆知的历史过程,也要写若干学术界、读者已经熟悉的知识和结论,还要讲求结构的平衡和匀称。有精深研究的地方不能多写,缺少精深研究的地方也不能省略不写,容易流于一般化,普通,平常,没有多少独家发现,其精光四射,特别出彩之处可能难以充分发挥。一个人,脑袋特别大,或者躯干的某些部分特别肥硕,其他部分特别小,特别细,就会成为怪人,一本传记,某些部分写得分外详细,其他部分写得简略干枯,就会成为不正常的畸形著作。做专题研究,写论文呢?其优越性正在于可以如韩愈所言,“惟陈言之务去”。读者已经熟悉的知识、学术界已经达成的共识可以不写或少写,读者不熟悉,学术界缺少研究的、知之不多的问题可以深入开掘,扩展,分歧严重,争执不下的问题可以评议、解析,折衷、解疑,提出新看,做出新结论,从而推动相关研究向前发展。这种体裁,有话要说的地方可以多说,畅说,不厌其烦,不计篇幅地说,没有话说的地方,或者没有新见解的地方,可以惜墨如金,一言不发,一字不写。当然,这种体裁也有缺点,这就是详于局部,细部,不容易给出对一个历史人物的全面的、总体评述。倘能在做了大量比较深入的专题研究之后再着手于传记的写作,则似乎比较理想。倘若天假以年,我希望按照这条路子往前走。

        我曾经说过,在中国近代史上,蒋介石是个十分重要、十分复杂,有功有过,既有大功,又有大过的人物。关于这个人物,历来分歧严重,或尊或贬,或扬或抑,或爱或憎,或全盘肯定,或全盘否定,或肯定此处,否定彼处,或否定此处,肯定彼处,肯定、否定之间,其高低、分寸,也众说不一,评价各异,至今不能统一,在今后的若干年内,看来也还不会统一。这不要紧。关键首在清理史实,还原史实。史实是客观存在,而且只有一个。我一向主张,史实是立论的基础,也是检验历史著作科学性的最重要的标准。史实准确、清楚,就有了分析、评价,达成共识的前提和条件。当然,人都是现实的人,各有其立场、利益、政治倾向、价值标准,也各有其经历、教养、性格、知识结构和感情特征。这些方面的不同,常常会影响对史实的采认,尤其是解释、评价。但是,只要大家都面对史实,尊重史实,承认史实,就有了对话、讨论的基础。既往的历史,特别是政治史常常充满了国家、民族、阶级、集团、派别和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历史学家既需要广泛阅读各种文献,深入历史之中,又要站在这些既往的斗争之上,超越利害、利益关系,克服各种主客观局限,才可能观察清晰,判断准确。蒋介石早已故去,离现实已远,今天的人们在审阅蒋介石其人和他所处的那一段历史时,完全有可能,也有条件比过去超越一些,客观一些。只要持之有据,言之成理,各种观点都应该得到尊重和表达的机会。当年人们在号召打倒蒋介石的时候,揭露蒋介石成为一时的需要,而且揭露唯恐其不尖锐,批判唯恐其不彻底,说出这样、那样的过头话在所难免。今天,历史已经发生变化,进入“终结两岸对立,抚平历史创伤”的时期(胡锦涛:《在辛亥革命100周年纪念大会上的讲话》,2011年10月9日)。人们在研究蒋介石和他所代表的那段历史时应该有较大的变化。事实上也已经发生了这样的变化。陶涵的书,我原来认为无法在大陆出版,但是,出版了,而且成了畅销书。何谓“抚平历史创伤”?在我看来,这首先意味着从经过考证的确凿史实出发,叙述、评价时力求准确,力求全面,客观、公正、公平,力戒片面性,力戒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对任何一方,都不虚美,不文过,不丑化,特别是不掩盖、缩小对方的优点、成就,不遮蔽己方的缺点、过失。

        史学是什么?是工具,还是科学?我以为,倘若视之为工具,则必然会以实用和满足需要为目的,就会为主观目的或主观需要而编造历史,隐藏或歪曲部分真相,夸张或强调某些方面,从而使历史走形、失真。倘若视之为科学,则必然以追求历史真相,最大程度地还原历史本来面貌为目的,各种障蔽、扭曲历史真相的情况就可以避免。中国人一向重视史学,认为它有探索前人成败的镜鉴功能,了解昨天与前天的认识功能,扬清激浊、美善刺恶的评判功能,扩展知识、启迪智慧的育人功能,等等。但是,所有这些功能,都必须在确保科学性的前提下才能正确、有效地发挥,否则就会误导社会,误导读者。怎样才能确保科学性呢?我觉得首要之处还在于清理史实,还原史实。

        蒋介石的日记,始于1915年,终于1972年。中间遗失四年,但仍保存五十三年之久。以蒋介石这样重量级的政治人物,能保留着么多年日记,在中外古今的历史人物中实属罕见。对其写作目的,史学界有不同分析。有人认为主要为写给本人看,有人认为主要为写给别人看,有人认为主要为写给后世看。对其史料价值,也有不同评价,评价较高者有之,较低者有之,鄙夷不屑者亦有之。基本的事实是蒋介石生前从未大量完整地公开发表过,在我看来,这种生前不打算发表的日记往往具有较高的真实性。当然,蒋介石并非什么都记,其所思,所行,所见,所闻,或记或不记,其所记,也并非都可靠,都正确,其中谬误和反映蒋介石的个人偏见之处所在都有,但是,我仍然认为,这部日记保存着大量信息,是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学者不可不读、不可不用之书。我之所以四赴胡佛,以十个多月的时间手工摘抄这部日记,热衷“解读”,一之不足,而继之以二,以三,其原因也在此。当然,迷信日记,专凭日记立论不行,只有傻瓜、笨蛋才这么做,必须广泛收罗各种相关文献加以考核、参证、补充,才有可能读懂日记,进而读懂蒋介石其人及其时代。

        前几年,台湾中研院近史所已经开始整理蒋介石日记,印好了第一本,准备举行首发式,但是,由于蒋家后人之间的矛盾,此事遽然中辍。衷心希望,此一矛盾能早日解决,日记能早日出版,为学者、读者使用提供最大的方便。

        

        著者2013年8月29日于北京东城之书满为患斋

        (此文为《找寻真实的蒋介石:还原13个历史真相》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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