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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敦白忆刘少奇和王光美:他们是共产党人,也是孔孟之徒

李敦白 徐秀丽
2014-07-02 11:0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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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敦白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美籍中共党员。

编者按:

        李敦白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美籍中共党员。他出生于1921年,二战结束时来到中国,长期在新华社从事英语广播工作,与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共最高领袖以及陈毅、聂荣臻、李先念等中共重要人物都有交往。

        作为外国专家,他一腔热情投入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文革”中红极一时,一度成为广播局造反派的头号人物。

        李敦白与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杂志主编徐秀丽研究员一起完成了口述历史著作《我是一个中国的美国人——李敦白口述历史》,由青豆书坊出品。

        经授权,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将陆续选刊其中的精彩内容,以飨读者,以下为其对刘少奇和王光美的回忆文章。 

        (一) 

        刚到延安不久,我就认识了刘少奇。我认识他在苏菲、马海德给我介绍王光美之前。他对我说,你的中文不错,不过还不够,中文有许多成语,含义丰富,你要学习成语。他还建议我看三本书,《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说这三本古典小说会给我提供丰富的历史知识和语言知识。我听了他的话。后来因患肺病,只能半天工作,稍后更进医院养病,得空我就读这些古典小说,还开始学成语,所以我现在说话还能不时带出成语,这得感谢刘少奇。

        与刘少奇的直接交往虽不多,可他是对我影响最深的中共领袖之一,这是因为他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这本书。可以说,我的前半生与这本书结下了不解之缘,对它的认识可谓一波三折,而且,它成为我漫长的监禁岁月中为数有限的精神营养之一。我在宣化店就读了这本小书,当时我不太同意其中的一些重要观点,尤其是关于党员和党组织关系部分。书中说,党员具有他个人的利益,而且这种个人利益在某些时候可能与党的利益发生矛盾对立,这时候,要求党员无条件地牺牲个人利益,而不能牺牲党的利益(不论在任何形式的掩盖与借口之下)来服从个人。而我认为,共产党员不存在与党组织不同的个人利益。当时我很年轻,充满理想主义的情怀。我不是说过吗,我在美国搞劳工运动时,我妈说,就算共产主义是好的,为什么要牺牲我的儿子?我的老师也说,为了某种事业而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是不合理的想法。但我从来没感到自己在作出牺牲,相反,我很快乐,完全没有觉得个人利益与党的利益会有矛盾冲突。我请教郑位三政委,在延安还曾当面请教过作者,仍然似是而非。第一次坐牢期间,我又读了这本书,这时就觉得他讲得很对,对这本书很欣赏,因为我当时已经深深地感觉到,共产党员确实有不同于党组织整体利益的个人利益。譬如,为了党的利益,革命的利益,广播电台需要保密,不允许个人(尤其是像我这样显眼的外国人)在任何形式的掩盖与借口之下(譬如辅导妻子学外语)随便在周围活动,夫妻只能一周一见;从我的个人利益讲,却忍受不了与妻子新婚离别的煎熬。同时,我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观念(虽然行为上不能完全做到):只要是党的纪律,你同意不同意都得遵守,就像“文革”中说的“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增加理解”。所以说,到这个时候,我已经接受了《修养》的基本观点,更重要的是,它对我认识个人与整体事业的关系,树立革命的不朽观,从而战胜监禁生活的孤独绝望,并在监狱中完成向真正的“自由人”的蜕变,提供了有力的精神力量。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由陈伯达授意和修改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把所谓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鼓吹“文化革命”就是要彻底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创造和形成崭新的无产阶级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看了这篇社论,我又觉得《修养》所说的“党员个人利益无条件地服从党的利益”的论证有问题。刘少奇在书中说,个人利益服从党的利益,地方党组织的利益服从全党的利益,局部的利益服从整体的利益,暂时的利益服从长远的利益。问题是,党是通过个人实现其领导的,谁能代表全党、整体、长远?领导人和权威可能是错误的,服从党的纪律,不是要求你服从错误领导,如果是错误的东西,你就不应该服从。这样一来,就又否定了《修养》。“文革”时批“黑修养”,我到许多单位作过报告,连军事院校都去。此时批判的角度与延安时期不同,但仍然围绕个人利益和党的整体利益这个主题展开。这时主要是批“奴隶主义”。《修养》中说共产党员要绝对地、无条件地服从党的纪律,我认为这是不折不扣的奴隶主义。我发挥道:凡是有奴隶的地方,必然有奴隶主,往下看是奴隶,往上看就是奴隶主,最上面的就是最大的奴隶主。我的意思是说刘少奇,但后来别人硬说我指的是毛泽东。这下祸就大了。

        现在看,我觉得《修养》很适合革命年代,因为那个时代需要绝对的纪律和服从,但它不适合建设时期,现在应该鼓励大家提不同的意见。发明创造少,跟不让人畅所欲言有很大关系。

        我觉得刘少奇跟那些部队的首长很不一样。我认识很多部队的首长,只要跟他们交了朋友,就什么话都谈,很热情。刘的性格比较冷,不很容易交朋友。

        (二)

        我在北平军调部就见过王光美,她是叶剑英的秘书。在延安的时候,马海德、苏菲夫妇在他们家里请我们俩人吃饭,想介绍我俩处对象。下一个周六,我请王光美在一个小面馆吃回锅肉,再下一个周六她回请,还是吃回锅肉。延安也没多少选择。我们俩都是单身,但好像都没有那个意思,我们就说开了,觉得还是做朋友好。我那时候在翻译《小二黑结婚》等小说,好像请她看过,请她提意见。舞会上也碰到过。但没有详谈过,交往很有限。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很正直,我对她印象很好。

        在西柏坡也偶尔见到,那时她已经跟刘少奇结婚。一天清早,我到外面散步,看到他们夫妇两人也在散步,刘少奇走在前面,踱着方步,王光美在他靠后两步、靠左一步的地方乖乖跟着。这个画面在我脑中烙印很深,我不由得想,这些中国共产党人在政治上、理论上无疑是平等主义者,但在实际生活中,恐怕谁都难以真正做到男女平等;他们是共产党人,他们也是孔孟之徒。

        1949年之后没怎么见到王光美。1967年4月10日清华大学批斗她的那次大会,我去参加了。周总理叫我不要去,江青叫我去,我听了江青的。我当时的看法是,江青是真正的、红彤彤的左派,周总理当然拥护革命,但属于老一辈,不如江青先进。没听周总理的话,去参加了这个批斗会,让我后悔一辈子。不过我在会上并没有怎么批判王光美,我只讲了五分钟,批了蒋南翔,蒯大富问我为什么只批“死老虎”不批“活老虎”。事实上我并不是有意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避会议主题,而且我根本不知道清华原校长蒋南翔何许人也。

        我被抓起来后,莫名其妙地把我和王光美搞成一个特务集团。我的专案组隔一天审她,她的专案组隔一天审我。通过几次审讯,我勾勒出了“案件”的大致线索:斯诺代表美帝国主义在中国发展CIA成员,他走后,我成了这个组织的首领;我发展了王光美,王光美又发展了刘少奇。这些事情,现在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当时不算离奇,比这荒诞的事情多了。

        她的专案组成员是些高级军官,年岁较长,还比较理性,我的专案组都是年轻人,提的问题特别离谱。譬如说,问我为什么两次吃回锅肉,是什么暗号?这让我如何回答?都面对面谈话了,还需要什么暗号!没道理。他们不断纠缠这两次回锅肉的事。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吃回锅肉的事,可能是我自己交代的吧。他们还指控我在纽扣里装了个小照相机参加陈毅的批斗会,然后把资料传给美国的电视台,说三天之后,全美国都播放了这些照片。我们家老三后来说,她听到这个传闻后不禁失笑,她说:我爸爸的手特别笨,连个普通的照相机都不会用,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技术用纽扣相机这种东西。

        王光美是1978年底出狱的,比我晚。后来我听说,她曾对秦城监狱的负责人说:我的领导都放出去了,为什么我还被关着呀?1979年的三八节,在人民大会堂有一个大型招待会,这是王光美“文革”后第一次公开露面。我们家老二小东跑过去跟她说:“王阿姨,您和我爸爸以前是一个‘组织’的。”她笑了。

        我们后来一直没有见过面。我曾给她带过信,说我们是不是见面聊一聊。她说再等一段时间吧。这一等,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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