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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鲜读︱“国宝”出国记:沈从文晚年的美国之行

张新颖
2014-08-07 16:3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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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0年的美国之行,是沈从文第一次出国。行前他致信钟开莱,把自己比作“熊猫”,“能给人看看已完成了一半任务,其次则谈谈天,交流交流意见”。

§ 沈从文夫妇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张充和、傅汉思接机。傅汉思这天的日记只写了一句话:“等了三十年的一个梦,今天终于实现了。”

§ 在美国期间,沈从文对“新事物”十分感兴趣。比如,在张充和家每顿饭后必吃冰淇淋,严冬腊月,谁也不需要,可要是忘了给他,他会用孩子般的方式提醒。

美国的讲演

        一九八〇年初,傅汉思、张充和写信邀请沈从文和张兆和来美,沈从文回信说,他自己不敢设想,倒是想过,《服饰研究》出版后得的稿酬,如足够张兆和来回路费,则尽她来住一阵。二月下旬,傅汉思约同耶鲁中国小说史教授高辛勇、中国历史教授余英时、美术馆东方艺术部主任倪密,联名正式邀请沈从文讲学,信函同时寄给中国社科院。沈从文三月底回信表示愿意前往,但社科院没有回音。暑中正在北京的金介甫和社科院联系,居间转达沟通,社科院表示支持,并承担来回机票费用。此后办理一系列手续,时间就到了十月份。行前沈从文致信钟开莱说:“我事先总有那么一种感觉,即此来或如‘熊猫’,能给人看看已完成了一半任务,其次则谈谈天,交流交流意见。而主要收成,当是去博物馆看看国内看不到的中国重要杂文物。”

        十月二十七日,两个老人从北京启程。幸遇季羡林大公子同行,得到不少照顾。当地时间二十七日下午七时到达纽约肯尼迪机场,接机的张充和、傅汉思兴奋得无可言喻。开车回到纽黑文的家,已近午夜。傅汉思这天的日记只写了这么一句:“等了三十年的一个梦,今天终于实现了。”

        沈从文在美国三个半月,到十五所大学做了二十三场演讲,参观博物馆、图书馆及其他文化活动六十六项,傅汉思分列了这两个方面的记录,载明具体的时间、地点和相关人员;其中后一项,还不包括在美国西部和檀香山的活动。如此密集的安排,表明当地相关部门和众多个人的热情,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而这个近八十岁的老人,为亲情、友情、好奇、敬仰所环绕,精神上既兴奋,又特别放松;在一生第一次出国的异国他乡,有分寸却无拘束,自然地显现一个生命的平和与坚韧,智慧与志趣,饱经沧桑而童心犹在。

        沈从文的首场讲演是十一月七日,在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主持,傅汉思翻译。哥大的海报尊称他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在世作家”,他讲《二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谈的是他个人到北京开始写作最初几年的情形,末尾说:“我今年七十八岁,依照新规定,文物过八十年代即不可运出国外,我也快到禁止出口文物年龄了。……所以我在今天和各位专家见见面,真是一生极大愉快事。”

        听众中不少人已经老了:如在三十多年前即和金隄翻译出版了沈从文小说第一个英译本的白英(Robert Payne),这个译本叫《中国土地:沈从文小说集》(The Chinese Earth:Stories by Shen Tsung-wen),伦敦George Allen & Unwin有限公司一九四七年出版;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老远赶来,沈从文讲完后他站起来向当年的老师报名报到,报他是哪一年的学生。沈从文几乎每到一处,总会有他的老学生,其中主要是西南联大时期的年轻朋友。王浩——著名的数理逻辑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当年金岳霖最喜欢的学生,旁听过沈从文的大一国文,一九四四年他翻译了毛姆的一段谈哲学的话向沈从文编的副刊投稿,“登是登出来了,但后来间接听说,沈先生对我选的一段颇为失望,大概因为别的理由,对我的兴味有更高的期望。”——他听了哥大的讲演,写了一篇《重逢沈从文先生》,朴实地记叙了自己的感受。

        沈从文当然知道,有些听众可能更感兴趣于他的曲折经历,期待听到他的受难“证词”;可是他没有去投合这种心理,只讲自己真正想讲的东西。十一月二十四日在圣若望大学讲《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最后平静而诚恳地说:

        

        许多在日本、美国的朋友,为我不写小说而觉得惋惜,事实上并不值得惋惜。因为社会变动太大,我今天之所以有机会在这里与各位谈这些故事,就证明了我并不因为社会变动而丧气。社会变动是必然的现象。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中国近三十年的剧烈变动情况中,我许多很好很有成就的旧同行,老同事,都因为来不及适应这个环境中的新变化成了古人。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很快乐的和各位谈谈这些事情,证明我在适应环境上,至少作了一个健康的选择,并不是消极的退隐。特别是国家变动大,社会变动过程太激烈了,许多人在运动当中都牺牲后,就更需要有人更顽强坚持工作,才能保留下一些东西。在近三十年社会变动过程中,外面总有传说我有段时间很委屈、很沮丧;我现在站在这里谈笑,那些曾经为我担心的好朋友,可以不用再担心!我活得很健康,这可不能够作假的!我总相信:人类最后总是爱好和平的。要从和平中求发展、得进步的。中国也无例外这么向前的。

        

        他的讲演,按场次来说,一半是讲文学,只限于二十年代;一半是讲文物,主要是中国古代服饰。他更愿意讲文物,为此精心准备了大量的幻灯片。让他特别高兴的是,他还专门讲了一次“中国扇子的演变”—凑巧,耶鲁大学美术馆正举行清代扇子书画展,倪密陪他参观后,他即做专题演讲,并放映了幻灯片。

        沈从文演讲前总是写讲稿,还总是带着讲稿上讲台,可是从来不看。在东部几所大学,傅汉思是当然的司机,又是大部分时候的翻译。一开始傅汉思事先还看讲稿,后来发现沈从文并不照念讲稿,就索性不再看。沈从文讲开了头,往往随兴所至。有一次张充和坐在靠近讲台的地方,听见傅汉思低声提醒他:“你现在讲的是文学。”——“原来这天讲的是古代服饰。每次无论讲文学或考古,总离不了琉璃厂,古文物。在文学上间接受到古文物的熏陶与修养,在考古上是直接接收同研究。这个同源异派,共树分条的宝藏,永远占他生活中一部分,他永远忘不了,所以有时忘了所讲题目。一经汉思提醒,他若无其事,不慌不忙归还原题,其时听众已入胜境,亦不觉有什么痕迹,比起当年在中国公学第一次上课时,大有天壤之别了。”

        沈从文去讲演,从不问到什么学校,见什么人,什么人介绍主持。十二月三日到勃朗大学演讲完后,主持人勒大卫教授在家中掌厨设宴,过后大家谈起主人,沈从文说:“我没见到主人。”他也确实并未同主人交谈—张充和感叹,“我这才相信王子猷看竹不问主人的故事不是谎造的。”十二月八日第一次去哈佛,归途中他问:“今天是在什么大学讲演?”张兆和把这事写信告诉了儿子。再次去哈佛,谈服饰,考古学家张光直主持,这次他记住了学校,还在日记中写:“有一老太太带一裙子问时代,告她约在同治、道光时。随后又问值多少钱,率直回答我不是商人,无从奉告。”

        金介甫对沈从文的演讲有细致的观察和深刻的印象:“他没有受过直接与西方接触的影响,而且既不关心也不会对他的听众‘说恰当的话’。然而他恰恰在这一方面取得了辉煌的成功。”“对于沈从文的听众来说,这也是一次空前的经验。……他的语调既表现出中国伟大的传统学者所特有的那种无我的谦逊,又流露出一种欢欢喜喜的精神,因而他的听众中有些人说他活像一尊‘小佛爷’,一尊‘弥勒佛’。”

        

他乡旧友新知

        沈从文在东部期间,除了一两次偶尔在外住宿,都住在张充和家里。而他讲演的学校,除了耶鲁,都在另外的州,当天往返,实在是很辛苦。常常夜间行车,后座的两姊妹已经困倦入睡,前座的他还同开车的傅汉思兴致勃勃地有说不完的话。他如此好的精力,让人不敢相信。对“新事物”的兴趣,也令人称奇,如在华盛顿看航天博物馆;如在张充和家每饭后必吃冰淇淋,严冬腊月,谁也不需要,可要是忘了给他,他会用孩子般的方式提醒;他一个人看电视,不懂英文,却能说出故事的来龙去脉。

        很多人与他相见,最称奇的,是他二十年代在北京租住汉园公寓时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如今耶鲁的中文教师黄伯飞,他父亲当年开汉园公寓,他还记得当时胡也频住哪间,丁玲住哪间,沈从文住哪间。林蒲,西南联大时期的老学生,专程从南部飞来,赶到张充和家,和沈从文做了将近五个小时的谈话录音。

        沈从文去哈佛,费正清和夫人费慰梅请他午餐,他们不仅是三十年代的旧识,而且有共同密切的朋友梁思成、林徽因,那时候他们都多么年轻!如今垂老,共同的朋友作古—这一对已逝夫妇的经历命运,自然也就成为他们席间感慨万千的话题。费慰梅后来写了一本书《梁思成与林徽因》(Liang and Lin,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

左起:费慰梅、林徽因、费正清、梁思成。

        来美国,沈从文特别想见的一个人是王际真。一九二八年,王际真由美回国探亲,路经上海,徐志摩介绍他和沈从文认识。短暂的交往,却结下了特殊的友谊。此后几年间,两人书信往还不断,因为不识英语,沈从文寄往美国的信封,都是王际真写好后从美国寄来的。他还时常从美国寄钱来,接济困难中的沈从文。王际真后来在哥大任教多年,翻译了不少书,其中《红楼梦》节译本第一次把这部中国小说名著介绍给美国读者。沈从文在哥大首场讲演后,向人打听这位老友,得知他已经退休二十年,独自一人住在纽约公寓中,不接受任何人拜访,是个“古怪老人”。沈从文先写了一封信,后又两次电话相约,两度到他家拜访——

        

        第一次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厨房忙起来了。……他已经八十五六岁了,身体精神看来还不错。我们随便谈下去,谈得很愉快。他仍然保有山东人那种爽直淳厚气质。使我惊讶的是,他竟忽然从抽屉里取出我的两本旧作,《鸭子》和《神巫之爱》!那是我二十年代中早期习作……不仅北京上海旧书店已多年绝迹,连香港翻印本也不曾见到。书已经破旧不堪,封面脱落了,由于年代过久,书页变黄了,脆了,翻动时,碎片碎屑直往下掉。可是,能在万里之外的美国,见到自己早年不成熟不像样子的作品,还被一个古怪老人保存到现在,这是难以理解的,这感情是深刻动人的!

        谈了一会,他忽然又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束信来,那是我在一九二八到一九三一年写给他的。翻阅这些五十年前的旧信,它们把我带回到二十年代末期那段岁月里,令人十分怅惘。

        

        结束了在美国东部的活动,即将离开之前,沈从文、张兆和在傅汉思、张充和家宴请朋友,一九八一年一月二十四日记:“请客卅人,济济一堂,十分有趣。有余英时、赵浩生、黄伯飞等均耶鲁教授。又《江青传》作者夫妇,也谈了许久。十一点左右看电视中审江青一刹那,判刑一场,人多是呆相。”

        一月二十六日,沈从文、张兆和在张充和陪同下飞往芝加哥。二十七日和二十九日,在芝加哥大学做了两场讲演,由钱存训主持。钱夫人许文锦是张充和的初中同学。钱存训陪同参观远东图书馆,这个图书馆的建设得力于他四五十年的辛勤付出;图书馆学家马泰来特意把馆藏沈从文著作集中起来,请沈从文签名。

        一月三十日,沈从文、张兆和飞往旧金山,张充和返回纽黑文。在旧金山期间,生活得到数学家钟开莱一家的特别照顾。沈从文到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旧金山州立大学分别演讲。在旧金山州立大学,不但担任演讲翻译的是西南联大时期的学生许芥昱,演讲后的座谈,参加者中还有一位西南联大的学生,来美讲学的袁可嘉。

        二月七日下午,旧金山东风书店特意安排了一个沈从文与读者的见面会,时值书店举办“白先勇作品周”,白先勇得知沈从文来到了旧金山,特意从美国南部赶来,于是一老一少两个作家,联袂出现。白先勇致辞说:沈先生是他最崇敬的一位中国作家,他从小就熟悉沈先生作品中的许多栩栩如生人物。……人生短暂,艺术常存,沈先生的小说从卅年代直到现在,仍然放射着耀眼的光辉。这期间,中国经历了多大的变动,但是,艺术可以战胜一切。今天大家来瞻仰沈先生的风采,就是一个证明。

        当天晚上,陈若曦在家中邀集文化界朋友欢迎沈从文。晚餐后沈从文放映幻灯片,讲解服饰史。数学大师陈省身,“此时却以小学生姿态发问”。告别之时,沈从文还未出门,陈省身突然谈起沈从文当年追求自己学生张兆和的情史。

        二月八日,沈从文、张兆和由旧金山飞赴檀香山。在夏威夷大学,沈从文做了访美的最后两次演讲,由马幼垣担任翻译。

        十五日,离开檀香山,飞往东京;十七日,由东京转机回到北京。

        
(本文摘自《沈从文的后半生》,张新颖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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