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厦大“愤怒女教授”面对面：是什么让我出离愤怒炮轰校长

        7月的厦门已热得像一团火，走在拥挤的地方一推一搡便大汗淋漓。公交的广告里频繁播放着教育培训广告“做时代的搅局者”，车一路开往近日风波迭起的厦门大学。

        校门口沿街叫卖的草帽、太阳镜、老冰棍、烧仙草和各种切片的热带水果并未帮人消解暑气，人们往往需要拨开叫卖前行，步履缓慢凝滞。厦门大学管理学院“嘉庚一”楼与逸夫楼一旁的教工餐厅（又名：厦大教工俱乐部）隔街相望，咫尺之遥。餐厅另一边挂着“止于至善”的校训。

澎湃新闻  彭玮 图

澎湃新闻  彭玮 图

        而一场隔空的口舌战也由此拉开。厦大“愤怒女教授”谢灵一年前给校长写的一封信，谈及教工餐厅和官本位，一年后通过社交网络散布，争论又重回。

        7月7日，谢灵接受澎湃新闻记者（www.thepaper.cn）专访时称，这大概是所有写给校长的信中（约二三十封）份量最轻的一封。

        校长在次日予以回应，称欢迎记者去厦大教工食堂参观。在同一天，厦门大学校长朱崇实约访了《厦门日报》的记者予以回应，而言辞也显愤怒，并称，“他和厦大将保留进一步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事隔一年的隔空喊话，并未助于事态的化解。

        7月10日近傍晚，厦门大学会计系副教授谢灵一脸倦容坐到澎湃新闻记者面前时，还没顾上喝一口水，就打开了话闸，“欢迎这位985高校中唯一的法学博士校长拿起法律的武器跟我对簿公堂。我愿意为我所说过的负责，到时候会拿出证据。”

        这个上午，她接受了多家媒体或电话或当面的采访，两个手机短信声不停，几乎都要用到没电。而下午她抽空去了厦大医院做针灸，缓解多日的疲劳和失眠。她不知道，这场迟到一年的论战还将持续多久。

        事件的发酵让她旋即被卷入更大的是非当中，有一群人力挺她，认为她为人正直，不偏不私，会因他人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拍案而起。也有另一群人支持校长，也认可了朱校长在校期间对学生住宿膳食的改善，因而质疑由教工餐厅引申至官本位的逻辑荒诞。

        “事态发展得有些微妙，似乎支持一方要以反对另一方为前提。”一位不具名的厦大老师告诉记者。

        就像1988年龙应台会写《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一样，我们企图追溯，女教师为什么会愤怒。

 “军二代”的成长

        谢灵1962年出生在一个部队家庭。

        父亲是部队一员，专研数学，而母亲在杭州的部队子弟学校教书，学生中不乏解放军高级将领和烈士的儿女，林彪的一双儿女便是在他母亲的学校上课。“母亲常常把好吃的留给烈士子女和其他学生吃，连我跟姐姐都吃不到。”谢灵说。

        母亲还在谢灵稍大时告诉她，时任总理的周恩来亲自到他们部队子弟学校，抱孩子，还抱过年幼的她。

        在她年少的记忆中，老师对学生好是天经地义的，而领导都是亲民的。

        她带过的学生，几乎都对她设身处地为学生着想有深刻印象。

        “有时候学生写信给我，说我讲过某句话或者做过某件事改变了他们的价值理想，但我有些都已经记不清了。”谢灵说。

        一位管理学院学生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谢灵常常为学生据理力争，比如学院要求必须由本人在毕业典礼后领取证书，可是好多同学提前要入职或者出国不在学校，同学把事情反映给她，她就会向分管的副院长进行反映，为学生争取正当利益。又比如管院教工咖啡馆起初只允许每位教师带三位学生进去，谢灵觉得不合理，后来争取到可带多位学生。

        一位刚毕业的会计系学生向澎湃新闻记者说起谢灵的热心，“六月底我们已经毕业，毕业体检中一位外地同学检查出疾病需要做手术，越快越好。谢老师得知马上在厦门帮这位同学找医生。”

        即便在管院工资排名倒数前五，谢灵也没想过离开厦大，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她珍惜与学生的交往。一个班级一般60人，她在中秋节会给学生送月饼，还会抓班里三分之一的人课后补习，传授诀窍。

        谢灵的一位同事称，她为人比较单纯，正直，有时候也容易被当成刺头。

        一位学生曾跟谢灵开玩笑说，老谢，我跟你学的话，这样毕业出去很难混饭吃，不会说领导好话，看到不好的还要骂两句。

        谢灵自己也承认自己有些“死正直”，但她同时认为大学需要批判和辩论的精神，而不是教学生虚伪与欺妄。

        有个管理学院的学生想入党，来找当时的无党派人士谢灵签名，谢灵就问他，你为什么要入党？学生说，因为我信仰共产主义。谢灵又问，那你为什么信仰，读过《反杜林论》和《共产党宣言》吗？学生支支吾吾答不上。谢灵说，回来读完再跟我辩论辩论。

        谢灵告诉记者，“文革”期间父亲被整，“之后他说，以后如果有孩子，千万让他学一门技术或者科研，不要从政。

愤怒的导火索

        1988年到1991年，谢灵在厦大念经济学研究生，与师兄吴世农一样师从黄良文教授。

        也是在此期间，她认识了后来的丈夫——厦大环境科学院的一位博导教授。谢灵读研究生期间，碰巧参加舞会，二人都不善舞，就站在一旁观瞻，自然攀谈起来，发现志趣相投。

        谢灵的丈夫也不无玩笑地对记者说，她傻傻的，有啥话也藏不住。而谢灵则在一旁回应说，他也傻傻的，别人讽刺他也看不出，还在旁边笑。

        谢灵的姐姐当时也在厦大念书，能歌善舞，人缘不错，也认识后来成为校长的朱崇实。“姐姐说他人不坏，没当官之前人挺好的”，谢灵说。相形之下，当时的谢灵则木讷一些。

        1998年，谢灵从工作了7年的汕头大学离开，重回厦大校园，开始了会计系的任教生涯。她开朗率性，师从余绪缨教授，起初的日子风平浪静。

        2004年的一次“委屈”成为她在厦大的转折点。由于之前就与会计系副主任陈汉文不合，二人有过公开争执，当年会计系成立会计硕士专业学位项目（简称MPAcc）研究中心时，谢灵发现自己并未被聘为该中心的教师，而当年与她同级别的讲师均入选。

        之后，谢灵说自己被院长叫进了办公室。“我还没说为什么没聘我进MPAcc的事，就被院长一阵吼。”谢灵说，“他问我’为什么到网上去搞那些事情’，这时我才知道有人匿名举报陈汉文’学术造假’，有些内容和我之前跟他起争执时的内容差不多，所以大家都以为举报信是我发的。”

        谢灵说，自己做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犯不着背地发帖。

        厦门大学管理学院源于1921年华侨陈嘉庚在建校之初成立的商学部，谢灵所在的会计系属于管理学院，曾被誉为“中国会计第一品牌”，在全国享有声誉，不少财会方面的专家学者多出自该系名师葛家澍和余绪缨等门下。

        2004年，在得知有人匿名举报陈汉文之后，谢灵便和老师余绪缨对这封举报信进行了多方核实，并联合写就实名举报信，但未获正式答复。

        在师从会计系余绪缨教授的8年里，谢灵师印象最深的是，“余教授有’三不政策’———不溜须拍马，不阿谀奉承，不随波逐流。”

        谢灵或许永远不会忘记余绪缨教授临终的眼睛，2007年，余老师在病榻上还嘱咐谢灵要将陈汉文教授的学术腐败案件诉诸公理，“他说一定要把这件事坚持下去，厦大会计系的金字招牌不能被玷污。”在谢灵看来，那是她一切愤怒的起点和导火线。

        老先生生前的遗愿尚未达成，而被举报的人一路高升，仕途顺遂。陈汉文从系主任升至副处级管理学院副院长，再到正处级研究生院院长。

 “没想过要搞倒谁”

        一场场风波，从举报陈汉文学术造假开始，再也无法停下。披露副校长吴世农的家庭丑闻，辗转厦门纪委、厦大管理学院追问学校党委书记对自己的不满，谢灵已然成为厦大鲜见的“刺头”。

        “容易愤怒，容易同情。”一位会计系学生这样评价谢灵。

        谢灵说，她从来没想过要搞倒谁，眼中没有敌人。写信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与群众路线毫无关系。

        这个现年52岁的女教师说自己信仰基督，对待小事可以宽容，而对于大是大非，则不改率性直言的习惯。

        她说自己身边有几类人，“一类人敢怒不敢言，希望借由我的嘴说，另外一类人希望我说但提醒我注意安全，还有类人激发我去说。”

        有人会暗中告诉她，“校长9点会在厦大的隧道出现，你可以揍他。”，“校长12点半会去食堂吃饭，他一出现我给你打电话。”

        她说，好在，她有自己的思想，不想被利用。一个人可以有故事，但不可以世故，就像一个人要看透这个世界，又要保持自己的初心。

        前厦大管理学院副教授焦京（化名）说起谢灵的仗义执言，几度声音震颤。

        2011年，服务厦大10多年，教龄超过25年的焦京老师因为科研未达到合同的指标，遭学校“除名”，告上法庭后，学校甚至在停交工资和社保后否认他此前有资格领取副教授的津贴福利。院系几乎没有人愿意帮低头做学问的他出来说话。

        “我之前也知道学院里有谢灵这个人，知道她敢说敢批评，但几乎没有什么往来。“后来在管院嘉庚一二楼的教工咖啡厅，他见了谢灵，三言两语后，谢灵决定帮她。

        最终，厦大败诉。

        “即使他在这个岗位上不合适，厦大是不是也该人道地帮他换岗，而不是在半年内把在厦大教书十年的一位老将除名。”谢灵对此义愤填膺。

        “她很正直，哪怕校长或者书记早些给她回复，事情也不至于发展成这样。”焦京老师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谢灵并未止步于此，除了关心焦京的工作落脚点，也一并研究起厦大教师聘任制和厦门经济特区津贴政策，焦京提起这些感动不已。

新的战役

        与迟到一年的回复一同到来的，还有校方学术道德委员会对谢灵学术不端的追查。

        对此，谢灵不以为然，“他们查了10年还没查出来”，她反倒希望校方提高办事效率，将她举报的问题和追查她“学术不端”一视同仁。

        7月10日，谢灵在看到方舟子在微博上的言论后就知道，又要掀起一场无谓的战争。

        “如果他们真的能够举证她学术不端，校领导早就让她离开了，哪会把刺头留到现在。”她丈夫说到这些，摇了摇头。

        有位名为@青润的网友在网上公布了他与网友的对话，对话剑指谢灵的论文中案例造假。当澎湃新闻记者试图联系这位网友时，他却没有给予回复。

        谢灵称，为此特地联系过她之前采访的软件企业，而该企业的技术人员也证实了谢灵当年实地调查过。

        她当时使用的是加拿大西安大略毅伟商学院的案例写作模式，即真实案例，获得公司授权，使用化名处理公司的信息。

        澎湃新闻记者向几位管理会计学方面的专家教授求证，他们均表示案例写作不是谢灵这篇文章的主题。“她写的不是这家软件企业做什么，而是软件企业如何设计绩效考核制度，所以这个案例本身不是主要的，关键拿了这些资料和案例后导出什么结论。”一位会计学教授研读过她的论文后说。

        在上述人士看来，博士论文的通过涉及很多人：导师、匿名和公开的评审人、答辩委员会委员，学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假如说谢灵论文真是抄袭，那对厦大包括校长来说也不光彩，原来之前那些审核机制难道都失灵了吗？”

        截至发稿前，校方仍旧持续的无言，也未披露学术道德委员会的最新追查进展。在谢灵看来，沉默本身也是校方的一种权力傲慢。

        在旁人看来，谢灵似乎过分较真和耿直，与门外汉的抗争全无必要。

        这份较劲并不是一夜产生的，比如起先她发现信访的渠道都是不畅通的。“本来是给校长一份一对一的邮件，厦大邮箱有个功能可以显示’对方已阅读’，但他从来不回应我。几封信下来都没有回应，我只能抄送给其他老师。“

        谢灵的一位学生认为，她或许从写第一封信的时候就想到要以与校方对立的角色示人，而做积极的回应，甚至与外行做谦逊的讨论也是希望厦大能有公道，人心能有公道。

        学生小熊看到朱校长之前说谢灵副教授抹黑学校，他对此保留意见，他认为爱的反面是冷漠，而非与爱共生的求全责备。“愤怒背后，说明谢老师还未对厦大失望。”

        （ 备注：国内关于经济类论文的案例写作学习两种国外的模式，一种是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毅伟商学院（Ivey）模式，可以使用化名（in disguise），还有一种是哈佛商学院的模式，必须用真名。这两种模式都需要是真实的案例，而且必须获得公司授权发布。）